26.示好 作者:未知 曼殊坐在張律師的辦公室裏和他覈對訴訟書的細節。對方是她通過朋友打聽到的,據說對這一類訴訟很有經驗。 “起訴一旦受理,就會留有案底。這時候保護自己就顯得尤爲重要,最好不要私下會面相關人員。” 曼殊點了點頭,頓了半晌,又問:“如果勝訴了,我爸爸就可以出獄了是嗎?” “是的。還會有賠償金,但這個部分不確定性很高。” 她點了點頭:“那他們……都會入獄嗎?” 張律師扶了扶眼鏡,說:“這次訴訟主要是針對你的父親。對於當年那樁洗錢案的刑事和司法調查會有相關部門去做,不是我們的責任。” 她不是很滿意這個模糊的回答,繼續追問:“那以張律師的經驗,這種金額和規模的案子,再加上賄賂行爲,唐盛明和昆月老闆的入獄機率高嗎?” “很高。” 陸韌從夢中驚醒。他大口喘氣,卻還是覺得那種壓在心上的感覺太過真實,以至於他無法停止心悸。 他看向窗外,安靜得只有風吹過屋檐時的低吟。 夜已經深了。 夢裏——儘管他儘量不去回憶——媽媽牽着他的手,站在昆月大樓頂樓會議室的門口。他還記得母親袖口的那塊手錶貼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觸感,記得黑壓壓的人羣凝視的目光,記得手裏抱着的一隻玩具車被拿走時的不捨。 媽媽在夢裏突然喊叫起來。他很害怕。他從來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她發了瘋一樣地衝向陸爸爸,被人制止。陸韌被丟在一旁,沒有人管他,沒有人要他。 一種窒息感朝他涌來。 他總是這樣醒來。 離他睡的沙發不遠的牀上,唐宛聽到動靜,伸手要開牀頭的小燈:“怎麼了?” 陸韌只說沒事。 他起牀到廚房接水喝。氣泡水刺激着頓感的口腔,讓他清醒了很多。他在廚房的角落裏坐下。這個吧檯本來是爲他們這對新婚夫婦調酒解悶準備的,但硬是一次也沒用過。大理石臺面上堆滿了不要的紙。 陸韌隨便翻了翻,唐宛訂的英文報紙,朋友寄來的明信片,朋友度假村介紹手冊,音樂會的節目單,隨手扔在那裏的皮具保養卡,亂七八糟,也沒有人來打掃。陸韌單手拿起那堆廢紙,厚厚一迭,就要扔到垃圾桶裏去,一張照片卻溜了出來。 並不是什麼普通的照片。 女人赤身裸體,像是被灌醉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脫下她的內褲,看樣子在場的還不止他一個人。 廢紙撒了一地,他的拳頭像是要把桌面震碎。 下一秒,他撿起那張照片,回到了臥室。他站在唐宛的牀邊,把照片往熟睡的她臉上一甩:“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唐宛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身體有些僵硬,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 她要伸手去開燈,陸韌幫她開了。她揉揉眼睛,撿起枕頭上的那張照片。 “我早就知道啊。”她若無其事,“身材真是好啊,可惜了。” 他想起那天她和她爸爸去陸家喫飯的時候也對他說過“可惜了”這叄個字。 他們都用什麼眼神看過她,他想想就會憤怒。 “倒是你啊,”唐宛打了個哈欠,“你早就知道她是什麼人,不是嗎?夠髒的……” “你說什麼?” 唐宛愣了愣:“你對我這麼兇幹什麼。” 陸韌像只被惹毛的動物那樣逼近她:“你說她什麼?” 唐宛怕了,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 陸韌盯着她說:“想一想你爸幹過的事,唐宛。你覺得自己哪裏比她乾淨了?” 正是下班的時間,曼殊因爲晚上要整理會議記錄,坐在椅子上遲遲沒有要走的意思。旁邊的同事叫她:“蘇祕書,我先走了。” 她嗯了一聲,又貼心地說:“帶傘了嗎?看天氣預報說今天傍晚有雨。” 同事走到窗邊,往天上看了一眼,嘟囔道:“好像是。我沒有傘。辦公室有多的嗎?” 曼殊正要扭頭找出抽屜裏的備用雨具,就聽得同事略帶驚訝的語氣:“那不是陸先生的車嗎。” 曼殊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陸韌的語氣像是命令:“跟我去個地方。” 她打量他的臉,雖然平時看慣了他冷漠陰沉,但他現在這副樣子還是把她嚇了一跳。他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頭髮零碎,下巴上的鬍渣也沒有剃。 這是她在決心要幫父親翻案之後第一次見到他。 但她看他的眼神也變了。他察覺得出來。和平常欲擒故縱的冷漠不一樣,她好像是要故意躲着他。 “我下班了,有什麼事可以明天等我上班再說。”她說。 陸韌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氣大到她要喊疼。 一夜沒睡,下手沒輕沒重也是有的。 曼殊甩開他的手:“冬青在家裏等我。” 陸韌按住她的肩膀,要她看着自己:“我不是跟你示好。蘇曼殊,你別忘了,你欠我的。” 她就這樣被他拽進了車。 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也和他坐得很遠。司機還是以前經常接送他們的那個,讓她又記起他把喝醉的她抱到後座的事。想來可笑,她和他的一些共同回憶總是這樣奇奇怪怪地擊中她。 車窗外的城市籠罩了一層迷茫的灰藍色。雲層之間還殘存着金黃色的餘暉,那抹金黃很快就會留不住了。 曼殊確認了多少遍那張流水單上的名字,她對他的感情就有多複雜。 一個人如果把自己的境遇歸於另一個人的過錯,那種心情姑且可以稱作是恨。但如果是一羣人,一些連名字都不知道,摸不着看不見的人,那種心情纔可以被稱作是仇恨。曼殊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最近,“他所在的世界”才漸漸清晰。奪去她一切的人並不是要對她怎麼樣,而是不在乎。他們享受着漂亮庭園和光鮮宴席的時候並不在乎奪走了她父親的體面,他們送孩子上馬術班、堆了錢把他們擠進貴族學校的時候並不在乎某個被壓垮的家庭的孩子會有朝一日成爲妓女。 陸韌在她背後叫她,將她從思緒中拉了出來:“到了。” 她極不情願地跟着他下車。面前是一個破舊工廠,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修繕過了,雜草叢生,鏽跡斑斑。 曼殊有些害怕,陸韌抓住了她的手,腕上是他熟悉的體溫。 “別怕。” 她隨他進去了。 建築裏光線昏暗,她在看清裏面的人的時候不自覺地驚叫一聲。陸韌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 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綁在一張塑料椅子上,面色慘白,只穿着一件汗衫,臉上身上估計是沾了泥土或是機油,骯髒不堪,看樣子是已經在這裏晾了很久了。 見他們來了,他張口求情,不停地說自己什麼也沒有做,是他們認錯了人。當曼殊走到光亮處的時候他認出她來,突然啞口無言,只可憐兮兮地掙扎着揹着椅子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曼殊害怕得顫抖,陸韌將她拉到身邊,單手抱着她,像是多少次在被窩裏抱着她那樣。 “下次再動我女人試試。”他看了司機一眼。 下一秒,司機就拿着一根金屬管走到了楊老闆面前。 曼殊第一次親眼看見皮開肉綻。她躲在陸韌到懷裏,陸韌護着她的腦後,卻擋不住楊老闆的慘叫聲。 她攥緊了拳頭,像是要捏碎自己的骨頭。她報復袁潯,報復昔日出賣她的朋友,但是她沒有辦法報復眼前這個侵犯了自己身體的人。和陸韌相遇的那天,她在洗手間清洗自己的身體,那種痛苦和無力感她一輩子也不會忘。 司機停了手,那人的哭喊聲卻沒有停止。他讓她站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走了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臉上。人連同椅子一同往後翻,哐噹一聲,震動她腳下的地板。 他挽起袖子,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沒等楊老闆來得及求饒,他就拎着他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劈頭蓋臉地毆打他。不知什麼時候,他打得累了,那人也不再出聲,臉上血污橫流,他才收了手。 他把那人從地上像個大麻袋一樣拎起來,轉過頭對曼殊說:“你過來。” 她顫抖着走上前去,他從地上撿起那根金屬棍子遞給她:“你來。” 她接過,硌手的棍子在掌心冰冰涼涼。 陸韌看着他。她從沒有見過他的這副樣子。雙眼發紅,面無血色,骨節分明的拳頭上帶了血,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的。 一種恐懼感突然包圍了她。 如果自己要爲父親翻案的事被他發現,他會怎麼對自己? 曼殊在往後退。 陸韌把那人仍在地上,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他手上髒,捨不得拉她,只站得離她很近,他的寬闊胸膛就在她面前,只等着她雙手環抱。 “別怕。我在這裏。” 他的聲音極其冷靜,冷靜得近乎刺耳。她擡頭看他的眼睛,分明是在期待着她的讚許。 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拖進深淵,不過是給了她一顆糖,就想要她忘掉所有痛苦嗎?這些年來毀掉自己人生的,他也推過一把。 她只是沉默。 “怎麼了?” “你還不明白嗎陸韌,”她低聲說,“我怕的是你。和你有關的一切都讓我害怕。” 她屏住呼吸,像是害怕一隻野獸會遵循着她的鼻息來找到她、喫掉她。然而陸韌只是低着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陸韌,不要再來找……” “你不喜歡就算了。”他打斷她的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