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双喜临门
“师母……”宋玉芳再次回到张巧贞住处的时候,一度沒敢迈进屋来。
张巧贞一看她的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自顾自地抹起了眼泪:“只有念了书不裹脚的女人值得人心疼,我就不值得了是不是?我五岁裹脚,硬生生地被我娘把脚掰弯了,你知道多疼嗎,他知道多疼嗎?为那條破布,我打小就沒怎么露過笑脸。你倒让他去试试,断着两边的骨头走路是什么滋味。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是生下来就要讨這個苦头吃的嗎?谁让我裹的脚,谁让我变成糟粕的?是男人呀!在我年轻的时候,别說什么俊后生,就是個七老八十的鳏夫,续弦還要问脚小不小。他们让裹我們就得裹,他们让放,我這种沒赶上好年月的人,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說中国人之所以被长毛欺负,都是因为裹了脚女人太孱弱,养不出壮士的孩子。可谁造的孽就谁出来认呀,欺负我一個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宋玉芳搔着头皮,看起来很为难,两边的话都有道理,两边的人都有苦衷,這個对错并不容易分出来。好半天,她才开口劝道:“别太难過了,我想……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你回到他身边,两個人相看两厌,倒不如……”
“不如让他一個人抱着年轻姑娘過好日子?”张巧贞泛红的双眼变得凌厉起来,愤怒地拍案而起,“呸,他要不仁我也不义!城外有個半仙儿,画的符可灵验了。我拿了那负心汉的贴身衣裳,還有他的生辰八字,去請一道符回来。你帮我拿给他喝了,那样他来世還会遇到我的,而且是我为男儿身,他为女儿身。我到时候上他家裡提亲去,指名要小脚,娶了来再天天地埋汰,小脚愚昧落后是羸弱的象征,最后我也讨個年轻的二房,让他带着孩子出去住,给我腾地方。”說起這個事情来,刚才很生气的张巧贞,忽然地眼裡放了光,心裡也变得敞亮起来。
這种荒谬的骗局,因为有這样的妇人在,一直都很能挣钱。
宋玉芳听了這种哭笑不得的报复方式,越来越理解顾华這么多年来,一直都過得不容易。她便提醒张巧贞,這個法子完全不高明:“师母,這主意一点都不好。下辈子的事儿,成了又如何,這辈子的你能知道嗎,能解气嗎?都說夫妻是前世的冤家,照這說法,大概你上辈子很对不起顾老师,所以這辈子才過得這么苦。可你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折磨他的嗎?你要记得,会不会就不觉得他对你狠心呢?”
张巧贞歪着唇想了一想,似乎說得也在理,便想請她出個有用的主意:“那你說怎么好?”
宋玉芳此时已然有了個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搬着椅子朝她靠拢了去說:“你看這样好不好。我教你打算盘,教你记账,你跟着我做事,我让你有钱赚、有衣穿,以后进出穿得比那女学生還贵气。”說时,抬手托了托她沉重的发髻,“再把這碍事儿的头发绞了,烫個摩登头,抹上胭脂,弄得漂漂亮亮的,把他们两個人给比下去。让顾老师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让女学生对你自愧不如。今天他们瞧不上你,明天换你瞧不上他们,這多解气呀。”
张巧贞還当是什么好主意呢,几句话听下来,却是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退缩道:“哎呦,這比喝符水還望不到成功的一天呢。”
宋玉芳半哄半吓地对她說道:“可是,你给他喝了符水,然后呢?你就在這寒窑似的屋裡干熬呀?你還是沒钱,也還是沒衣服,等到老、等到死,還得好几十年呢。他们都会赚钱,這几十年不至于過得很狼狈。可你就不一样,心裡要受几十年的闷气,肉身上還要吃几十年的苦头。你說,你愿意過那样的日子,還是愿意跟着我?你当报复也好,当解闷也好,总之我开给你工钱,万一你要学会了呢,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儿?”
张巧贞便想,自己闹得也不算少了,翻来覆去她也就這么些本事了,還真该好好自己以后要怎么样地生活。
回到家裡,宋玉芳一面忙着剪财经报上的新闻,一面忙着对何舜清聊起白天的事情。两個人对面坐着,各占了半边书桌。
当她把财政部发行九年六厘短期公债六千万的消息贴好时,顾华张巧贞這对夫妻半生的悲剧也就說完了,一时感慨无限。
何舜清正在伏案修改整理内债的办法,写完了最后一個字,他才越過桌子捏着妻子的鼻头,了然地笑道:“你精打细算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其实我猜,你還放不下办培训班的念头吧?你是不是想拿师母试试,看看能不能帮文盲改头换面?”
宋玉芳很惊讶他還记得這些旧事,心裡感到一阵暖意,不住地点着头道:“我跟熊太太又谈起以前的事儿了,她同我說,其实我的主意沒什么不好,只是她不是第一次办学了,深知合作只能在账目上,管理权是不该分的。那么這样說来,其实她也有重启這個计划的打算,只是现在女子储蓄银行還在审批之中,无暇再把摊子弄得很大。不過,這事儿再慢也快熬出头了,我也是时候去想想,银行营业以后要怎样经营生意和声望。”
何舜清便帮着出主意道:“你记住,对于资本额小的企业,首先是要内部团结,然后再去团结其他小体量的同行。一根筷子易折,可惜了,這么浅显易懂的俗语,到现在居然沒几個人记得。”
宋玉芳点着头,喟然道:“头一件事好办,就是不知道团结同行這個問題,会不会遭到性别主义者的拒绝。”
這时候,家裡的电话响了,是熊太太打来,和宋玉芳确定创立大会的時間。
民国十年秋,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的创立大会,在新开路胡同的银行本部召开。会场内,清一色都是娘子军。经過所有股东的投票,选举出了包括熊太太在内的三位董事,以及一名监察。
熊太太代表管理层,上主席台发言:“各位同仁,我很荣幸地宣布,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正式成立!”
顿时,掌声如雷鸣般响起,经久不衰。有股东激动地站起来,眼含热泪。
熊太太三度开口,声音都被掌声所淹沒。最后只好静等大家把手拍累了,才继续下一個流程:“银行将于下月二十二日正式对外营业,设商业、储蓄两部门,分别由宋玉芳女士、傅咏兮女士,担任部门经理。现在請我們的董事和监察,为二位颁发聘书。”
迎着掌声,宋玉芳和傅咏兮接過一份沉甸甸的聘书,她们站在台上互相望着。于台下的人看来风光无限,但在她们的心底,浮起了一丝忐忑和不安。虽然工作內容沒有過多的变化,可未来对于她们而言,是完全未知的。褪去了央行的光环,缺少了前辈的扶持,她们即将走上崭新的征程,一段沒有经验可借鉴的开荒之路。
开业当日,郁思白捧着鲜花前来祝贺:“咏兮,一定要大展宏图啊!”
“只希望不让人见笑就好。”傅咏兮接過捧花,低头闻了一闻,沁香入脾。
在一旁招呼贵宾的宋玉芳见這裡的气氛有一丝暧昧,忙溜過来,打招呼道:“這位先生是?”
傅咏兮替二人简单引见,宋玉芳同郁思白握了一下手,然后退到傅咏兮身后,拿肩膀推着她道:“我好想隐约听见這個人叫你‘咏兮’了,怎样我却是第一次见呢?”
“他是大忙人,我也是,我們凑一块儿都难呢,更不提還要带上你了。”傅咏兮虽红着脸,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立马就将了宋玉芳一军,“你别光会說我呀,譬如我现在告诉你,今晚要上你家拜访拜访,你家男主人能在场作陪嗎?”
宋玉芳有些心虚地耸了耸鼻子,又道:“不得空儿是一回事,守着秘密骗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呦,你老实,你那时候对我說实话了嗎?”傅咏兮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闹啦,你该带着你的贵客到处参观参观,顺便向人家推介一下储蓄业务。”宋玉芳笑着把傅咏兮推到有情人身边。
然而這时,熊太太急急地赶過来道:“你们干嘛呢,快過来一趟。”
“你们忙吧,我随处转转。”郁思白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熊太太则性急地拉着宋傅二人上楼去:“這一阵子为了银行如期开业,并沒有闲工夫聊其他的。倒是刚才几位女校教师過来道贺,我顺嘴一提要给女校成立一個慈善基金联合会,另两位董事立马就說,女校的商科不妨添一個假日班,专门给学生教授银行实操课。你說,這和你的想法是不是凑一块儿去呢?”言罢,望着宋玉芳露出一個微笑。
“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前两天還在家裡說呢,银行一旦办起来了,从前搁置下来的计划,也该拾掇出来重新评估一番了。”宋玉芳心裡欢喜,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傅咏兮也感到神清气爽起来:“真要成了,我负责宣传,争取把北京的女校都纳进来。一年的寒暑假,咱们可以试着开一個巡回教育班。”
宋玉芳则问她:“你什么时候跟报界也牵上线了嗎?”
傅咏兮轻咳了两下,然后凑到宋玉芳耳边,偷笑道:“郁老师的文章可是各家报馆抢也抢不来的呢。”
“原来如此呀,果然是才子佳人了。”宋玉芳为她终于有了一個不错的归宿而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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