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伊始
春去夏至,四月天气进一步转暖的时候,江宁城外进入农忙的时节。若是身处其间,整片天地给人的感觉都是盎然的活力,对于這個年岁的人来說,夏秋两季大概是最好過的日子,沒有春日的绵软,沒有冬日的寒冷,阳光正盛,白云如絮,一切都明媚得让人心旷神怡。
苏家也忙,第一批春蚕丝到现在也已经出了,這蚕丝是一年中分量最重的一批,苏家分布于各地的小作坊也已经紧锣密鼓地运作起来,虽說普通百姓沒什么讲究,但新货上架,旧货分流之类的事情還是要做的。苏檀儿继续着开春以来的忙碌,夜间时常忙到很晚,每隔几晚,感觉空闲一点了,看见宁毅在对面二楼楼上,她便悄悄地過去,聊天,吃点水果零食——她平时是不吃這些的——有时候她想要說些话,宁毅却不在那儿,心中便隐隐有些失落。
年关過来,她也注意到一些事情。有时候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苦思下一步的想法,或是整理一些账目,给一些地方传来的問題做处理,会忙到很晚,杏儿会进来给她添一杯茶,婵儿娟儿在外面下下五子棋,有时候也打個盹。但即便很晚了,她這边卧室与客厅亮着灯,对面的小楼中,有一扇窗户,灯也始终亮着,立恒会在那边看看书,写写字。若是她這边散了,小婵也過去睡觉时,那灯光才会在悄然无声中熄灭掉。
最初以为是巧合,后来她特意留了留神,才能将事情确定,有几天她做完了事情,故意待到很晚,然后再将灯盏吹熄,不久之后,那边的人影也印在了窗前,吹灭油灯。
這发现她沒有說出来,也沒有去思考对方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有些事情本就无需去說去问,此后每次准备睡时,她都习惯看看对面,黑暗中,看见对面那灯光也灭下来之后,方才上床休息。觉得温暖。
对于宁毅来說或许也只是随意而为的事情,他如今已经不打算接触诸多麻烦事,也沒有什么雄心壮志——当然,除了成为武林第一高手這样的——但以他的性子,大家既然同住在一個院子裡,让他看着一個多少有自己以前影子的女孩子每晚忙碌到深夜,而自己随意安睡,终究還是觉得有些无奈的,看着对面灯光灭掉之后自己才睡下,也仅仅是针对自己的随意作为,至于苏檀儿那边如何,那是她的事了,他也沒打算劝阻什么。
夏日既临,秦老那边也已经开始将棋摊摆出来,时而跟這样那样的人下棋,年纪都比這副身体今年二十一的宁毅要大,有些名气的人有好几位,当然沒有名气普通爱棋人的更多,宁毅去年也已经认识好几位了,今年過来问他是否那位写水调歌头与青玉案的才子,宁毅也只笑着点头。
跟李频之间关系算是拉近了不少,中午下课,偶尔会与他去酒楼吃些东西。最主要是因为毕竟在松花蛋的事情上還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尽管后来有顾燕桢的事,但毕竟也不是他的错。
李频這人极懂分寸,几個月来,宁毅大抵也算是了解了這人的性格和经历。他在早几年也曾上京赶考,中了进士,但因为策论過于激进,得罪一位吏部大员,补不了实缺,于是就回江宁了。虽然外表谦和,但若放到千年后大概還是愤青的类型,闲聊时不說,但若论起学问来,有些想法還是掩盖不住,一目了然。
简单来說,這家伙家境殷实,精通儒学、算学,于射御之道也有些精通,君子六艺皆识,在這年代已经非常不错了,待人接物、应对进退得体。但因为想得多,基本上讨厌腐儒,喜歡实干但又不离大道的人,想要为天地立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一时断了门路,一般的儒生得罪了大官,不得升迁恐怕要一生郁郁,他也曾苦闷過一段時間,如今便振作起来,思考儒学思考武朝,思考前面的道路,算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毕竟,還年轻。
若再過上几十年,說不定他会变得像另一個秦嗣源,宁毅欣赏聪明人,不喜歡跟其它的一帮文人才子瞎混,但跟李频還是能聊得一些话。当然,交友之道切忌交浅言深,李频也有分寸,如今两個人在书院中算是关系比较不错的同僚,要說是好朋友或者知己什么的,那也還早。
当然,其实如今豫山书院中稍微年轻一点的老师也就他们两個,而由于李频跑来這裡,虽然沒有经過多少宣传,但今年上半年书院中竟也多收了十几名的学生……這是题外话了。
時間渐渐過去,宁毅到达江宁的日子,也已经满了一年。若然想想,這一年裡倒也沒有经历過太多事,小小的抄了两首词,出了些名气,认识一些人,混熟起来,算是多少适应了這個时代,如今的日子仍旧一派悠闲。偶尔听见北方金辽两国摩擦的议论,偶尔也听一些商户镖师說起外地道路不宁,处处匪寇占山为王,有几拨比较大的如今朝廷正在围剿之类的消息,造反這种事传得并不广,在如今富庶的江宁听起来,也稍稍有些沒有实感。
到得四月底,秧苗插完,喜庆的气氛便也在江宁内外悄然升了起来,這倒不像是過年,主要是因为端午将至。除了五月初五那天秦淮龙舟赛,另外也有一场延续六日的盛会将乘着端午举行。江宁一带的青楼将会趁着這段時間举行一场活动,决高下,选花魁。
如果說江宁每年的节日诗会,中秋上元大抵是属于才子们的狂欢,五月初的這场花魁决选,则该是属于佳人们的盛会。当然,多数的大家闺秀,或是已经嫁人的真正“佳人”们在這几天往往不是很高兴,或许是件值得深思的事情。但也无需批判,這個年代,风尚便是如此,有涉风尘的故事,更多的還是只会被人认为风雅,而并非下流肮脏。
作为每年当中最为风雅的几件事之一,一如中秋上元的狂欢,背后其实都会有着官府的支持。诗才无分高下,才子们之间的硝烟气不算浓,更多是文无第一的自由心证,因此官府方面只需要维持基本秩序就行,但這次算是有着真正比赛意义的,决出四大行首,再从中决出花魁,却需要一個尽量公正的评判人,這個立场相对公正的评判,其实便是由官府来担当,以杜绝作弊和诸多扯皮。
整個比赛的规矩說起来其实倒也简单,花魁嘛,终究也是出来赚钱的,能拉人砸钱支持便行。而若细說起来则也有复杂的一面,六天的時間,江宁的青楼几乎是放开了迎客,取消掉诸多酒水费,或是在准备好的露台上,让自己院中的姑娘进行演出,若是喜歡的,便买花送過去,這些花,便是人气的佐证了。這期间,其实也有诸多炒作的手法,如何调动座下看客的情绪,如何衬托出选花魁的热烈气氛,如何在其中加上文雅的成分,提高姑娘们的身价,譬如让相好的才子写诗夸赞之类……总之,全看各個青楼的手段。
江宁十裡秦淮,城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大概有六十到七十家左右,最初的三天其实只是开头,将气氛炒热。這时候各個青楼都会很有默契的不断宣传,但演出台上最卖力的其实是那些平日裡名气不算大的女子。她们有的只是卖艺,有的卖艺也卖身,有沒有基础,靠着這几天的表演总能拉上不少的人气。
這几日支持過她的客人她也会记住,光顾的人自觉沒多少文采或是沒多少钱,不可能得到那些有名气的女子亲睐的,自然也会選擇這些女子,譬如說苏家的那帮堂兄弟,虽然整日裡认为自己文采风流,口中多半念着想着陆采采元锦儿這些人,但其实在青楼中的相好,自然都是名气稍低的女子,他们這几日往苏檀儿那边讹钱讹得比较勤快,大抵也是为這几天能来捧捧场,为喜歡的女子露脸。
然后到得后三日才会是重头戏,白日裡虽然与前三天无异,但晚上会在白鹭洲附近举行大型的聚会,知府大人以及诸多社会名流也会到场,共参此风雅盛事,按照前三天的成绩,基本每個青楼会有一到两個名额,初三那晚一共百余名女子在此表演,选出其中十六位,初四晚上,则由十六位中选出四名行首,初五晚,才是花魁诞生的日子,這三晚能来参与盛会的大抵也是些有钱人,花魁自然也是在他们的支持下产生的。
“……选花魁這事,每年由江宁官府操办,那些花束,也皆是官府准备,所谓送花不過是赚個吆喝,前几年甚至有人一送万朵的,呵,哪有万朵花束给他送……不過這些事情做得也漂亮,仅凭青楼,她们干不来這個,通過官府才能热闹起来,买花的银子,官府征其两成,每月利税仍是照算,這两成便是凭空得来,每年這笔银子,便是不少……”
秦淮河畔,中午时分,宁毅与李频正从酒楼上下来,李频也在笑着跟宁毅說說近日炒得沸沸扬扬的选花魁之事。今天是四月三十,花魁赛的第一天也已经开始了,江宁城中诸多青楼都弄得很隆重,远远的丝竹之声传来,一艘画舫正在河面上缓缓而行,彩绸招展,一艘小船沿着秦淮河岸撑着,小船上除了艄公,竟有一位打扮漂亮的女子,忽然朝這边招手出声:“李公子、李公子……”却是认出了李频。
“晌午天热,两位公子若是无事,可愿去舫上喝杯茶,歇息一阵嗎?”
宁毅有些奇怪地望望李频,李频看他表情,却是笑了笑,朝小船上的姑娘拱手拒绝,那姑娘說得几句,终于也不再勉强。待到走远一点,宁毅笑道:“哈哈,李兄交游广阔嘛。”
“之前去過,她便记下了。”李频笑得也有些得意,“若方才立恒有意,我們上去坐坐,对方也得恭恭敬敬迎着,钱是不用花的,若能写首诗赞赞某個姑娘,那边甚至還有润笔相赠,名气大些的才子,对方自荐枕席也是心甘情愿……”
“以李兄才名,想必自荐之人不少吧?”
“确是有過。不過立恒若愿說出姓名,登堂入室,想是简简单单,呵呵,怕是沒多少女子能推拒得了的。自元夕以来,在下也与那绮兰姑娘有過几次见面,她对立恒可是牵挂得紧,我看若立恒愿为她赋诗一首,便是一亲香泽,也不无可能啊,哈哈。”
以往李频与宁毅倒是不常說這些,但此时开了头,也就谈笑下去。才子的诗词因佳人而扬名,佳人也离不开才子的陪衬,每年的花魁大会,自然也少不了诸多诗词映衬,以李频這样的身份,若是为某個女子写首赞美的诗词,立刻便能提高对方的身价。去年的四大行首分别是绮兰、陆采采、元锦儿以及成了花魁的冯小静,据說李频就是站在冯小静那边,为其呐喊助威的才子一员。
“說起来,其实也是意气之争。”李频摇头笑笑,“前年元夕、去年上元,止水诗会与丽川诗会难分高下,双方弄出些火气来,当时曹冠大出风头,成为止水诸才子之首,他为元锦儿写了两首词,止水其余人也站在元锦儿那边,于是……呵呵,丽川這边一帮人便选了冯小静。当时乌家支持的绮兰姑娘其实才是实力最强的,但乌家是商人,想要低调,因此不曾拿钱乱砸,最后竟让小静得了上风,這也真是奇怪了……今年倒不会這样,主要是立恒凭空杀出,如今大家心头空落落的,怕是沒什么意气之争。不過這也难說,若是立恒也有心仪之人,哈哈,說不定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宁毅平日裡不逛青楼,应酬都不多,李频也是清清楚楚,說完這個笑了笑:“立恒這几日可有打算么?”
“初三晚上去白鹭洲看看表演。”
“弟妹许你去?那可得好好筹划一番……”李频狭促地說道。其实他如今在豫山书院授课,从某种意义上来說几乎可以算是苏府的客卿身份,苏家也請他去吃了几次饭,与苏老太公、苏檀儿都有见過,苏檀儿偶尔也去书院一趟,他倒也清楚苏檀儿并非什么恶妇。只是有些时候,女人终究是女人,此时他說的筹划,却是在表演過后参加哪位佳人的宴席,通常来說,你帮了哪位女子,当晚自然也有一场庆祝宴会,对方出来感谢、额外表演,這边诸多才子满足之下又有诗作出来,为其扬名,也为自己扬名。
听李频說完這些,宁毅倒是笑着摇了摇头:“与檀儿一块去的。”
李频愣了愣,随后反应過来:“倒也是,那几天的表演,大家自是拿出浑身解数来,便只是看看,也是相当不错的。”
這次可以算是江宁水平最高的演出欣赏,早几日宁毅与苏檀儿在二楼栏杆边聊天时,苏檀儿便說了要空出時間与宁毅去看看,其实她也知道,宁毅对這种热闹,也是喜歡凑的。李频倒是有些可惜,他家中有妻妾,却也不打算带着她们去,主要是之后的宴会,倒并不只是接近佳人而已,结交一些人,扩大交游扬扬名气,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两人走了一阵,在路口去往不同的方向。宁毅沒什么事情,一路回家,苏檀儿与几個丫鬟也已经回来了,婵儿娟儿叽叽喳喳地說着今天在路上看见的表演以及听說的事情,憧憬一番初三初四初五几天的表演盛况。不過,到得傍晚的时候,却有一封信被送进来,随后有两名掌柜急匆匆的进府,在隔壁的院子与苏檀儿商量了许久,到得晚餐之时,苏檀儿才有些抱歉地說出看表演去不了的事情。
“忽然有急事,怕是不能陪相公一道去了,相公与小婵一块去吧。”不久之后,又像是在楼上一般小声笑着:“文定文方他们也有几十两上百两,妾身把私房钱给小婵,相公若见到哪個姑娘表演得好的,尽管买了花送上去便是,送多些晚上還有谢礼的宴席可吃……相公得了姑娘家的亲睐之后,可不许說妾身小气哦……”
“奸商……”察觉出对方的某些小算计,宁毅叹了口气,笑出来。
苏檀儿笑着皱了皱鼻子:“哼!”
在宁毅面前表现得自信满满,不過有一些事情,也不由得不去考虑。四月最后的這個晚上,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苏檀儿其实有些许惆怅,她望着对面那亮着灯的房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依旧是少女身段、少女面容的她在平日裡思考时有着一份特有的成熟,眉头微微蹙起之时也往往有着好几年以来培养出的一股气势与稳重。但此时不同,虽然在想着、思考着,她的表情却沒有多少那样的沉重在内,只如同少女一般,思考着属于少女的心事,有时候坐在桌边托着下巴,伸手无聊地翻翻书页,油灯的光芒中,那也只是属于少女的烦恼而已。
随后她将小婵叫了进来,如往常一般的笑着告诉了她初三看表演的事情,也拿出些银票来放在了外面,对于娟儿杏儿不能去看表演,小丫头显得有些沮丧,当然自己能看也是高兴的,挣扎许久方才說道:“小姐,让我……换娟儿陪姑爷去吧,我和杏儿姐陪小姐你去处理作坊的事……娟儿她想看很久了呢……”
“初四把事情处理完,初五咱们就可以一块去看了。”苏檀儿笑了笑,随后伸手轻轻碰了碰婵儿的脸颊,看看小丫头姣好的面容,又回過了头,望向院子那边的窗户,再想了一阵,方才深吸一口气,做了某個决定。
“小婵,其实你喜歡姑爷吧?”
那边沒有回答,小婵的身体陡然定在了那儿,随后,眼睛慌乱又可爱地转着,整张脸都红了。一時間,整個身体都像是缩小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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