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還不到荷开的时节,塘中什么也沒有,只是浮着些绿莹莹的萍叶,偶尔冒出几株或白或粉的花苞,也只是紧紧闭着,轻易不露颜色。
荷塘边,颜卿斜靠着身后的大树,仰头闭了眼,随手摘得一片叶子放在眼皮子上挡光。
都說北庭在洛城新盖了一座庆怡园,端庄典雅气势恢宏,现在成了皇亲贵胄时常讨趣儿逗留的地方。
而不久之前,那裡曾是一处噩梦般的地狱修罗场……猩红的血,瓦亮的白刃,混乱的场面,颗颗滚落的人头。
以及那场漫天漫地、覆盖一切的茫茫大雪。
再往前一段时日呢?
再往前,是一处草木生香的老宅。
清新的园林,恬静的水榭,下人的手脚勤快伶俐,府裡的管家更是忠职守业,门前的空地上种着一棵玉兰,玉兰树旁有间屋子,屋子裡时常传出一個女人的温柔细语……
“啊呀,這就是弟妹吧,怎的有雅兴在這儿赏荷遛景?”颜卿慢慢睁开眼,一叶飘然落地,她看向来人,眼中闪過疑惑。
那人正笑得桃李春风,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细眼轻挑,弯成了一個勾人的弧度。锦衣华服在他身上显得妥帖又合适,早不复先前的狼狈,宽大的藏青袖摆下是一只皙白光滑的手。
他颔首弓腰,一直保持着单手前伸的姿势,显得极为有教养。
颜卿爽快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
那人眸光一动,面上笑意尤盛,使出不深不浅的力道将她体贴地拉起。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回過头朝身后的秦笙道:“嘿,师弟,你可真是坐享风月艳福不浅啊,连为兄我還沒能得遇這等佳人,啧啧。”說罢依依不舍的放开颜卿的手。
“叶如意,你平素在外是何德行我不会管,可现下在秦庄,你還是手脚安分点好。”秦笙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冷意。
“哟,只這样就舍不得了?”叶如意眼皮一挑,“刚来江城的时候,我就听街裡巷坊說你与叶姑娘如何鹣鲽情深,甚至還不惜为她顶撞了令尊。”
說着,狭长的眼眸漫不经意地瞥向秦笙,悠悠道:“不過,想你往日作为,为兄本来是不信的。”
“师弟啊师弟,三日不见,为兄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呀。”
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他一脸揶揄道,“以前瞧你也是個不近女色的主儿,沒曾想還真就在這儿栽了跟头!怎样,当初哥哥我說徒夸女子好颜色,不如相抱共一乐,师弟现在可尝到了這個中滋味?”
秦笙冷笑道:“叶如意,多日不见,你還是這般无耻。”
叶如意叹气道:“师弟,多日不见,你還是一桩木头。”
“叶如意,”秦笙面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我很想知道,生性清冷的叶师叔到底是怎样教出你這個儿子来的?”
“唉,你们這些硬邦邦沒情趣的木头!”
叶如意眼一斜睨着秦笙:“人活一世各有其志,你要那江湖一统,我爱這红粉佳人,看似截然不同,不過都是有所贪图。”
他坐在台阶上,只听哗啦一声,手中的那把描金的折扇径直打开了来,轻摇款摆,上面還醒目地隽刻着四個大字——莫负春光。
望着秦笙微微扭曲的面容,叶如意唇角得意一勾,扇来扇去好不风流快活。
秦笙不屑道:“颠三倒四,一通歪理。”
悠闲地扇着扇子,叶如意不以为意道:“歪理也是理,将来总有你要信的那天。”
颜卿见這二人你来我往的倒也有趣儿,不觉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直到秦笙嫌弃似得再不愿与這人多說一句,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阿笙,這位是?”
“啊呀,光想着与故人叙旧,倒忘了美人在侧,该死该死!”
叶如意折扇一合从台阶上直接跳了下来,舔着脸靠近颜卿,分外殷切道:“我叫叶如意,叶正是姑娘的那個叶,如意是如意长生的那個如意,师承崆峒派,其实呀离江城不远,就在那個……”
秦笙意外的收起了平时温和恭谦的面孔,此刻竟不耐烦地打断道:“這人小时候受過北滦真人的点拨,也算是我的一位师兄,這几日叶师叔外出办事沒工夫搭理他,清闲的很,知道我在此处,就顺便来我這儿叨扰几天,姝儿不必在意。”
“什么叫顺便来你這儿叨扰几天!?”
叶如意瞪大了眼睛,贞洁烈妇似的扯着嗓子嚎道:“为兄我這几日一想起师弟你就相思入骨肝肠寸断,当下就决定不论相隔多远也要来赶来看师弟一眼。唉,本以为這么些年了师弟那木头性子能改一改,沒曾想你還是這般不解风情。”
說罢又狠狠剜了秦笙一眼,万分委屈的用扇面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对迷离又多情的桃花眼,泫然欲泣的姿态呼之欲出。
秦笙:“……”
翠轩居,品茗的好地方。
颜卿拿過一杯茶,偷偷瞟了瞟对面的人。
几案后,秦笙手抚额头,眉头紧锁,面前的茶水丝毫未动,看上去甚是不快活。
颜卿稍一细想,猜出這几日累他不快活的事,定是与那人有关。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帘帐被一把掀起,接着露出了一颗圆圆的脑袋,也是愁眉苦脸的,和他的主人如出一辙:“那個叶混子又去逛勾栏了。”
秦笙的眉头又拧了几分,却是已经习惯,眼皮连抬也不抬:“不用理他。”
阿琅叨咕了一句:“他是奔着青楼妓馆去的。”
秦笙呷了一口茶道:“我知道。”
阿琅翻了翻白眼:“可他满大街都嚷着公子的名号,還說這一整條街的烟花之地都被公子包团儿了!”
啪嗒一声,秦笙手中捏着的茶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一道裂纹闪电般出现在杯缘上,带着幽幽的不可名状的愤怒寒气。
那厮一身藏青正拿了把折扇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身姿甚是招摇,像一只高调的藏绿孔雀。
描金的扇子轻摇款摆,莫负春光這四個大字,被他摇曳得好不风流。只是這扇子下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件碧莹莹的玉坠,配着主人的晏晏笑意愈显清贵逼人。
眼睛一瞥瞅见来人,叶如意满脸堆笑道:“啊呀,师弟好闲情。”
秦笙淡淡道:“不及师兄风雅。”
“唉,佳人有约,不敢不从。”
“哦?不知师兄所言是哪位佳人?”
“咦?师弟是沒长眼睛嗎?這满大街不都是袖舞春风的红粉佳人?”說罢,叶如意扇子一收,扇头一倒径直指向前方。
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的确有不少姑娘都站在台阶上迎门候着,见了叶如意,竟或娇羞或惊喜地齐齐招袖道:“大爷!”
娇声如黄莺脆啼,让人听了不禁自骨子裡生出丝丝酥醉来。
阿琅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似乎从沒见過這般壮烈的场面,赶忙用手捂了眼,口中不停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颜卿瞥见他這样子,歪過头笑他:“你又不是和尚,干嘛要做出這個样子?”
阿琅死死捂着眼,扯着铜锣似的大嗓门儿答道:“夫人曾有话,說公子若敢涉足烟花之地,便是做了败坏门风辱沒祖宗的大事,公子谨记祖训洁身自好,再加上這些年他心裡只有姑娘一人,当然是一次也沒有来過,阿琅自小一直跟着公子,从来不曾来過這种地方,也,也很是纯情……”說罢竟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纯情?颜卿嘴角一抽,眼珠滴溜溜瞟向秦笙。
秦笙面上已然有些挂不住,不似以往那般淡然,沉声道:“阿琅,闭嘴。”
阿琅嘤咛一声,泪眼汪汪地看着秦笙。
撞见秦笙杀人一般阴沉的眼神,颜卿咽了一口唾沫,自觉又自发地把到嘴的笑生生憋了回去。
秦笙面向那只招摇的藏绿孔雀:“叶如意,你好歹也该是崆峒派下一任掌门,怎么也不顾及些形象?”
叶如意扇着扇子慢悠悠道:“古时刘伶嗜酒尚有人为他說情,多少虚名浮利争如与他酩酊一醉,今朝小爷我扎进风月场子其实与他性质相同,只是找的乐子不同罢了。再說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为兄只是不想辜负古人心意。”
秦笙声音越发低沉:“那你要风流便自己风流去,拉着我做什么?”
叶如意堪比城墙厚的面皮一红:“师弟這是什么话?师兄這……這不是沒钱买笑嘛……啊哈哈……”
周围飘過一阵诡异的气氛。
叶如意见情状不太对,登时好言好语地解释道:“师弟請放心,师兄只是偶尔忘了带钱袋子,可不是专程来讹师弟的!况且师弟你作为江城之主,学会尽一尽宾客之欢也未尝不好嘛。”
“叶公子!”
不待叶如意說完,对面的一個小娘子似已等得不耐,大着胆子朝這边唤了一声,她额上眉如黛,朱唇似点绛,美目流转间自是风情楚楚顾盼生辉。
饶是颜卿身为女子,此刻也不由心神一荡,似魂魄都要被那女子勾走了般。
暗地裡偷眼觑了觑秦笙,那人依旧是一脸麻木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
稍稍一忖,那叶姝何等风华,這满大街的美女如云在秦笙眼裡或许不過都是些庸脂俗粉,又或者正如阿琅所說,秦夫人就秦笙這一個亲生儿子,自然要看管得严些。
這样一想,颜卿稍微宽了宽心。
叶如意听到這一声唤倒是双眼锃地一亮,他三步并两步走過去,伸臂一揽,径直将那個姑娘一把揽在怀中,又腾出一只手捏着扇子,轻轻挑起姑娘的下巴,嘴唇凑在姑娘耳边动了几下,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动作亲昵的很。
未等叶如意說完,那姑娘突然面上一红,抬眼斜睨着他,流光顾盼的眸中似带着嗔怪,又一团娇羞地拿起手上的绣帕轻轻拍了他一下。
绣帕上带了浓浓的脂粉香扫過鼻息,叶如意在空气中猛嗅了几下,对着在怀裡一团娇羞的姑娘露出了一個暧昧不明的笑,一看就是对风月一事很是熟稔。
姑娘巧笑嫣然,眼中亦透着绵绵的情意,莲步轻移,看步调是要将他往风月楼裡带。
叶如意二话不說,哗啦一声,隽刻着“莫负春光”的扇面豪迈地展开,拿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头也不回地迈步跟了进去。
颜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以往這种场面于她而言并不算少见,但不知为何這戏码由叶如意做起来却显得尤为火辣。
兴许他是风月场裡高手中的高手,禽兽中的禽兽,连流氓之首见了他都要羞愧地将头埋在地裡道一声祖宗。
阿琅愤恨地跺了几下脚,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像脚下奋力踩着的是叶如意本人。
颜卿好笑道:“他逛他的去,你這又发的什么疯?”
阿琅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得主如此,身败名裂。”
颜卿吃吃笑了起来。
“我們回去吧。”
秦笙话不多說,转身就走,足尖照地,健步如飞,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
望着秦笙越来越远的背影,颜卿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她眨了眨眼睛,一脸狐疑道:“阿琅,你說阿笙和叶师兄之间可有什么奸情?”
阿琅白眼一翻,中气十足地含恨喊道:“公子,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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