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江湖人如是說。
沒有人知道七煞是如何建起的,在各個江湖门派因地盘纷争或平日无聊偶然打打小架的时候,七煞就這样悄无声息的存在了,它有着据說天下第一的冷血杀手,有秘而不宣的江湖秘辛,有着神秘强大的后台势力。
从此血雨腥风,征讨追伐。
然而,世人眼中的七煞大多是幽冥地府般的骇人模样,却从来沒有人见過真正的七煞。
清泉寺隐在山岚缭绕的灵山之上,寺庙隐僻,人烟稀薄,香火自然不如江城的其他的几家寺庙盛旺,但平心而论,它是個风景如画的好地方。
细雨斜斜,颜卿撑开竹骨伞,抬步踏上了面前一阶阶的青石台面,青色的曳地长裙轻轻拂過阶上潮湿阴冷的点点青苔,徒留一地余香。
漫山遍野,山林蓊郁,铺青叠翠。
她不疾不徐款款而前,不远处,古殿祠堂,钟声鸣廊。
微微抬起伞,雨打翠竹,清风拂面。
突然想起,那回遇见秦笙时也是下着這样的细雨,恰有一滴雨珠坠在他的眼角上,痴痴缠缠宛若泪痣。
她不由想起了在寒缈山上的日子,那些久远的,却在回忆中闪闪发光的时光。只是,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场景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又一一沉沦,继而埋沒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谁也触碰不得。
本以为走得远了就能摆脱所有,却沒想過越远越念旧。
片刻,雨歇。
颜卿收了伞,也顺道收了一路七七八八的心思。
抬头再看,前方的绿树环抱处,依稀露出一角杏黄色的院墙,木刻的匾额上,用朱色的笔勾描出“清泉寺”三個字样。
门前,她举起手,轻叩了三下。
不一会儿,裡面开了一道小缝儿,一個虎头虎脑的小沙弥从门后探出头来,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挠挠头道:“這位施主,本寺现在正在修缮,暂且不便接待外客,您要是烧香拜佛的话還是改日再来吧。”
她微微勾起嘴角:“我找你们的圆觉住持。”
小沙弥恭恭敬敬地在前方带路,目不斜视,小小年纪便是一副遵守佛法不近女色的模样。
古刹清幽,偶尔传来几声鸟啼,为肃穆的佛寺添了一抹灵气。
幽幽树深处,隐约传来众僧吟唱大悲咒经文的佛乐。
上回来的时候,碧瑶池中還空空如也,水面上最多也只留着几片碧绿浮萍,很是萧瑟。而這回,池子裡却已经开出了一片亭亭雅致的红莲,株株曼妙如佛手,迎风而立,很是招人。
颜卿不禁感到奇怪:“本是七月莲开,這才四月過半,這碧池怎么這么早就开出了一池莲花来?”
小沙弥不知先前已经对此解释過多少遍,应答早已烂熟于胸。
“本寺虽小,但选址十分精妙,恰对上仙界芷皙神姬所在的芙兮宫邸。据說芙兮宫内有座芬陀利池,那池子裡的莲花颜色姝丽,四季不败,而清泉寺的這方碧瑶池又恰好建在芬陀利池之下,与它遥相辉映,日月通感,顺带沾上些灵气,池中的莲花便沒有按照凡界的时序生养开落。”
颜卿脸上明显写着不信两個字,眼波一动,调侃道:“你這小沙弥,什么芷皙什么神姬什么芬陀利池,拿這些出来吓唬谁呀?還不是为了多哄一些香火钱?我看你呀,還是用這些故事去骗和你年龄一般大的小姑娘吧!”說罢,绿袖半掩,吃吃笑了起来。
小沙弥迈得步伐愈加快了,口中直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颜卿眉眼一弯,顿觉来时心中郁气全消,身心舒畅,神清气爽。
远远一观,碧莲凝翠,红莲华色,濯濯清涟而不妖,倒真可与那天宫瑶池相媲美。
只是,又有谁能想到,七煞最大的罪恶与隐秘,竟埋藏在這片释迦莲池之下呢?
不一会儿,小沙弥将颜卿带到一间客堂,然后双手合十行礼道:“女施主請在此稍等,圆觉法师现在正在禅堂讲法,一会儿就過来。”
颜卿点了点头。
小和尚如临大赦,一转身走得飞快。
颜卿勾起唇角,刚要将目光投向别处,正巧又瞥见院中露天供奉着的一尊观音。
菩萨坐北向南,手执净瓶、杨柳枝,低眉俯视人间,面容慈静。
众生痴迷,难调难伏。
不久,幽径处传来一阵从容平缓的脚步声。
颜卿抬眼一瞧,一位老者缓步走了過来。
他面容清癯,身形瘦削,左手持捻着一串紫檀木念珠,右手单立于胸前作礼,黄色的海清下背脊直挺如松,一派圆和肃穆的姿态。
颜卿迈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法师。”
圆觉法师微微一笑:“女施主不必拘礼。”說着,越過颜卿缓步走到屏风后。
不一会儿,悬着字画的墙上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道仅可独過一人的缝隙,裡面昏暗幽晦,崎岖难辨。
颜卿谢過法师,毫不犹豫地钻入暗道。
沒有灯,颜卿只能贴着阴凉灰石壁面徐徐前行。
密道虽然晦暗,但好在沒有什么钩钩坎坎,行路也還算方便。
到处都散发着阴冷潮湿的霉味儿,不时有蜘蛛吐着丝从洞的顶部盘旋而下,颜卿伸手摆了摆见赶不走,便索性不再管它们。
走了一会儿,前方似有光影射出,颜卿心上一喜,步子迈得越发大了起来。
细窄的甬道外,展现在面前的是個四方开阔的厅堂,周围分散放置着高脚烛台,台上烛光盈盈,为略微阴冷的室内添了一抹暖意。
昏黄的烛光下,一张蜀绣丝绸的落地屏风横亘中央,透過屏风,隐隐约约可辨得一個坐在椅上的模糊的人影。
“义父,”颜卿脚步落地,对着屏风唤道,“卿儿来了。”
屏风后的人似早有觉察,对她的到来也并不惊讶:“卿儿么?随意找個地方坐吧。”
男人声音沙哑而粗噶,似乎染上了风寒,甫一听竟显出了几分苍老。
颜卿道:“不用了义父,卿儿還是喜歡站着。”
屏风后的人正是白椴华——七煞楼的楼主,江湖中人的克星。一個手势就能使得他人身首分离,一句话就能引发一门名门望族的覆灭。
七煞门前是非多,一步七煞入黄泉,天下苍生,都只不過是七煞楼主手中微不足道的玩物。
只是,旁人只道七煞楼主行踪诡秘飘渺,从不轻易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可又有谁能想到,白椴华惯爱藏身的地方,竟是与江湖腥风血雨隔绝的僻静寺院。
“呵呵,你還是這样倔啊。”男人声音低沉,间或几声轻微的咳嗽。
“卿儿此番未能完成任务,义父又要如何责罚卿儿呢?”颜卿歪着头,似乎并不畏惧男人将要给出的答案,笑吟吟的样子一如往昔。
“怎么算沒有完成呢?”男人笑了笑,“沒有卿儿,单靠蔷儿一人之力也无法施展,你们配合的很好,很好。”
颜卿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她有些摸不准此刻這個男人心裡在想些什么。
七煞的权力重心已经逐渐转移到白蔷手中,白椴华不可能不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卿儿,你是七煞最好的一把刀,”白椴华颔首赞许,语气一顿,道,“可现在七煞的形势不同以往,义父老了,沒有心力再去管了,很多事情就会落在你们小辈身上。”
男人缓慢而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知天命的沧桑:“卿儿一向聪慧,你来猜猜看,七煞背后的雇主又是哪個?”
男人突然抛出這個問題,让颜卿微微诧异。
“义父真是抬举卿儿了,卿儿哪有那么神通?卿儿倘能這么容易便猜到答案,又怎好安然活到现在?”
听完颜卿的话,屏风后的男人大笑了三声,又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似要把肝肺生生咳出,任是谁人听了都于心不忍。
颜卿别過脸去:“北庭。”
男人依旧干咳着,口中勉强挤出的言语却能听出来一丝欣慰:“果然,咳咳,义父果然沒有看错你。”
“前些日子,磐龙帮风生水起,本就是一门小帮,义父却费尽心力将之除去,它平常不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近来运的私盐抢占了江南一带市场,冲击了官盐的销路。”
“一直以来,义父指使七煞所杀之人,大多都是朝廷想动却不敢动的望族或是富贾,這种沒有任何理由却要杀人的勾当,七煞做起来最是顺当。”
“五年前,如果卿儿记得沒错的话,北地尧竺逢大旱之年,又遭遇蝗灾,几近断粮,饿殍满地,而向来冷清的义父,那时居然关心起了南粮北运的事宜。”
……
“你這孩子倒一向有心,沒想到时過多年,這些事你還能记得這样清楚,”男人笑了笑,“卿儿,你可知义父为什么让你去秦庄?”
“是为了拿到秦庄的那张藏宝图?”
“這只是其中的一桩,”男人用手指敲着扶手,缓缓道,“据我所知,秦庄乃是江城中消息最为灵通便捷之地。”
“义父的意思是?”
“征讨七煞,秦庄也分得一杯羹,這么多天,卿儿不会不知道吧?”
“义父,”颜卿的面色倏然煞白,“我只是,我沒有……”
“卿儿,你长大了呢。”男人仰头,语气十分平静。
密室的烛光明明灭灭,投在墙上的影似幽冥鬼魅,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颜卿闭上了双眼,不再辩解。
男人低笑:“卿儿,再为义父再做一件事可好?”
淡淡的语气飘飘渺渺,恍若一阵轻烟,一吹即散。
“帮我将這七煞毁掉罢。”
颜卿惊讶地看着男人,可到底還是训练有素,讶异的神情在下一刻便恢复如常:“为什么?”
“你這么聪明,肯定也能猜到,七煞是上位者统治江湖的工具,可义父老了,累了,不想做了。”
“可七煞不是您一生的心血嗎?”颜卿有些激动。
不可置信。
更无法理解。
“心血……么?”
男人自言自语,明明是那么低沉宽厚的语气,此时听来却声声带刺,针针穿耳,带着出人意料的嘲讽和嗤笑。
“或许。”
屏风后,他缓缓一笑,眉目舒展。
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人的轮廓。
雪色罗裳,眉清目秀,笑意温柔。
哪怕浮生聒噪,风动尘起,她也是他在這世间最清凉的一味药。
等你,她笑着伸手去勾他的脖子,冰凉的唇畔贴在他耳边,像极了情人之间的厮磨缠绵。
椴华,我会一直等你。
三生石边,奈何桥畔。
……
十七年来云雾裡,一醉醒来方觉痴。
杳娘,轻轻的一声低叹,带着无尽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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