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自从知道了秦笙书房所在,也知道他平日无事都会待在书房,颜卿每每回息兰苑时总会有意无意都会往那裡拐上一拐。
远远望着窗户,便能看出屋内点灯与否,以此知道那裡面是否有人。因了那人的书桌位置恰好又离窗户不远,再走近点,便能清晰地看见印在窗纸上的影子,而至于那人是以何种姿势坐着,是研磨還是在看书,是喝茶還是在作画,她一眼便能瞧出。
今夜,书房的灯依旧未亮,一室暗黑。
颜卿轻轻呼出一口气,也才腾出了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方才,她和叶如意讲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白蔷是一株带刺的玫瑰,倘若不是真心喜歡,還是勿招勿碰的好。
她并非要刻意要开导他,只是白蔷這些年来孑然一身,孤零零来去自由,虽然看起来强悍得要命,心底却依旧抹不去那人的影子,眼裡也依旧容不得谎言的沙子。
况且叶如意此人,虽說平日作风浪荡了点儿,猥琐龌龊了点儿,但最起码心眼儿不坏,看得出来,他对白蔷是上了心。
今天這样提点他,既能将這贴狗皮膏药从白蔷身上扒下来,使白蔷落得清闲,也算救了叶如意一命,捞了他一把。两方造福,各成其美,倒也算办了一桩好事。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息兰苑,刚进院门,一阵阴寒陈腐之气扑面而来,空气浮动间酿着說不出的诡异。
颜卿抬眸,屋檐上,有人翘着腿闲闲坐着,凌云高髻,淡紫衣衫,明眸善睐,膝上卧着只纯色雪狐,见她望過来,咧嘴妩媚一笑。
颜卿仰头道:“现下還沒能帮娘娘找到一具合适的肉身。”
“沒关系,我不需要了。”她說得洒脱。
颜卿愕然看着她。
那人又笑,面上一团和善:“好久都不做娘娘了,一直端着身份其实也沒什么意思,世人都叫我如姬,你以后只管叫我如姬就好。你若有空,就上来陪我吹吹风吧。”
颜卿旋身而上,身法轻巧,姿态盈然,不费一丝力气。
坐定,如姬近在眼前,颜卿偷眼觑着她,她神色如常,并未有异。
“你身手不错。”如姬赞叹了一声。
“爬屋顶這种事,从小就习惯了。”不知想到了什么,颜卿面上微微一红。
她自小活泼好动,到了哪裡都要爬高爬下的,不免挨人几番說叨,以前是爹娘,后来是阿笙,再后来,就是七煞楼中的华清师父。
還是头一回坐在秦庄的屋檐上,房屋不高,但也不算矮,从這裡俯瞰四周,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不如同我讲讲你和他的事。”如姬开了口。
“我和他?”
“笨!就是你和秦笙呀。”
一口冷风猛不丁灌进颜卿嘴裡,她咳咳几声,拿袖子捂着嘴,好容易才反应過来:“我,我跟他有什么好讲的?”
“你不是喜歡他嘛?”如姬脱口而出,看了颜卿的脸色,杏眼一瞪,“难道你還沒和他挑明?”
颜卿心中好笑,语气生硬道:“挑不挑明结果都是一样,与其徒增烦恼,不如彻底断了念头。”
“你当真能断了這個念头?我可不信。”如姬眸光一扫,继而笑道,“虽說那個叶姝确实在他心中占了份量,且這份量還不算轻,不過凡事总有例外,他虽然对叶姝有好感,可這不妨碍他对你也产生好感,你不妨跟我细细說說你们之间的事,沒准我還能帮你一把。”
颜卿不吱声,仰起脸装模作样的观起了月亮。
“算啦,你不愿說,我以后不问便是,”如姬轻轻一叹,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你们明明有机会在一起,你却不選擇把握住,而我一直想要找到那個人,上天却偏又不遂人愿。”
說着,似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明亮了起来:“不過,只要我還存在這世上一年、一天甚至是一刹那,他就只能是我一個人的,谁也带不走,谁也抢不去!”
颜卿微微诧异,望着如姬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歆羡,她其实打心眼儿裡佩服如姬,這种自信和勇气,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
如姬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其实我曾经跟你一样,只是现下做了鬼,才渐渐懂得了這些道理,倘若……倘若当初我沒那么多顾虑,也不会落得這個下场。”說完,如姬沉默了下来。
树深云翳,草木风声,四下寂然。
不知過了多久,如姬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涩然开口道:“你不知道,這几天我想他都快想到发疯了,我想忆起他的模样,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四百年了,我自個儿都不知道自個儿是怎样想望他的,有时我想啊想,想我們当年经過的那些事儿,想得心肝发疼头昏脑涨,想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肉都叫嚣着要去找他。”
如姬的脸色愈加惨白,唇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一层霜色,哆哆嗦嗦道:“我甚至還记得苏烩,记得顾嬷嬷,记得宫裡所有的人,可就是独独记不起他,就像有谁偷偷将他从我心裡剜去了一样,除了他的名字,剩下的,我一概都想不起来,一概都想不起来!”說到這裡,声音已经带了浓重的哭腔。
如姬无法像凡人一样流泪,但一双眼睛早已憋得通红,裡面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甫一看竟显得十分妖异。
可惜,那個最该安慰她的人,不在。
如姬突然一把拉住颜卿的胳膊,眼神带着一股子癫狂痴乱:“颜卿,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阴界是什么模样么?我告诉你法子,让你得偿所愿好不好?”
還未等到颜卿回答,如姬又急切地抓過她的手:“我听說鬼府裡有一面前尘镜,就在忘川河边彼岸花开的尽处,通過它就想起一切前尘往事,看到自己最想见的那個人,你帮我去找找看,好不好?”
颜卿看见如姬眼中的癫狂,不由收回手,冷静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去?”
“我,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如姬苦涩地笑了笑,“当年我跳湖,就是觉得到阴界才能找到他,可是等终于下了幽冥,却发现生死簿裡沒有他的姓名,于是我就闯到了鬼府的最深处,见了那冥王。”
四百年前鬼府幽幽往事,如今历历在目。
“也是個极好看的人呢,虽說人有点冷清,但心肠却是好的。”
如姬說到這裡,微微垂眸,露出雪白的秀颈,恍惚间,她一贯惨白的脸上仿佛又漾起了两颊红润,“不過,還是苏珩最好看。”
颜卿抱了胳膊,只觉得一波鸡皮疙瘩未平,一波又起。
“冥王见我执念太深,即使轮回也会带着一身戾气,只道接下来的往生只能徒增新的怨憎,不如就在這一世一并解决了。他给了我四百年的時間,告诉我說這四百年之内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得再踏入幽冥,否则就会魂飞魄散,而且作为交换,我须留在西陵湖边帮他喂养驻留在那裡的线鸦。”
如姬眉目婉转间又带了些许自嘲:“诺,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样子,时至今日,已经四百年了。”
一间破庙裡,如姬引燃了一对香烛,接着拜上三拜,将其并排安插在贡奠上的一盏紫檀香炉裡。
白烟袅袅,破庙顿时有了佛气。
堂上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手执净瓶、杨柳枝,只是年久失修,莲座破损,满身泥泞。
颜卿仰望着观音像,总感觉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裡见過。
如姬转身将水中浸着的几张符纸捞了出来,想要找门贴上,却发现這庙已经破到了一定的境界,连個像样的门也沒有,充其量只能算的上是一堆破破烂烂的木头。
她便素手啪叽一拍,贴到了本该是门框的灰白壁面上,两边各贴一张,又拍了拍手,显出甚为满意的样子:“好了。”
颜卿疑惑道:“就這样?”
“本来也就沒什么复杂的,只要你记下我跟你說的口诀,自然来去自由。不過這两盏香烛是你逗留鬼府的時間,你可千万要赶在它们燃尽前回来,否则就再也回不来了,不過你放心好啦,到那個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颜卿狐疑地看了看如姬,沿着墙壁转了几转,她十分怀疑如姬的說辞,若是鬼府這么好去,可不会被一群群好奇又不要命的凡人踏破门槛?
如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我說過,只有往界人能穿越行走阴阳两界,虽然我不知道老天造出你们這些怪人是干嘛用的,不過既然有這种不为人知的能力,放着不用就太可惜了。”
颜卿绕到门边,恰巧看到一只雪白的狐狸。
它想要钻进来,却在破庙的入口处碰了壁,像是面前生生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怎么也跳不进来,只能在那裡来回徘徊,嘤嘤地叫着。
如姬看着那头雪狐狸,缥缥缈缈道:“为了不受干擾,我用符纸把门口给封住了,旁人想进也进不来。”
颜卿走到门口,琉璃见她来,反而更用力地一头撞過去,仿佛這样子就能把面前那堵看不见又讨狐厌的墙给撞破。
她站在那裡定定看着琉璃撞了几回墙,突然开口道:“如姬,下次你再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的时候,就直接說吧,别演了。”
如姬在她身后愣住。
颜卿眉目清冷道:“你每回都要计较這么多,其实对我毫无用处,帮不帮你是我自己的選擇,与你的演技无关。你爱他,我看的出来,只是不要再拿你对他的感情作为博取他人同情的筹码,况且這方法,也并非百试不爽。”
“你,你在說什么?”如姬的声音有些发颤。
“因为我們是一类人呀。”颜卿歪头看向如姬,见她面上犹带着迷茫,又道,“昨天你问我为什么不向秦笙挑明,不過因为顾虑。其实說到底,我的顾虑和你当年差不多,却也有差得远的地方。苏珩眼裡只有一個你,秦笙眼裡却只有他深爱的人,你也知道的,那個人不是我。”
颜卿孤凉一笑:“你在苏烩手下做事,而我,也因了某种原因站到了秦笙的对立面,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在這一点上,我們两個還挺相像。”
說到此,她的声音愈发的冷情:“所以我知道,有时候骨子裡的那点冷漠,和爱恨一样难以剔除。”
终于把這些天胸中憋得话一口道出,颜卿却并不感到开心。
如姬轻轻咬唇,眉头也渐渐拧成了一個结。
一瞬间,鬼气森然,阴风乍起,掀起一片肃杀寒冽之气,破庙的墙头被震得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般。
颜卿静静站在原地,神色淡淡,面无惧意。
眉头一展,如姬忽而笑道:“颜卿,你有时候真是理智的可怕,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倘若你真心实意地爱着一個人,不论怎样都能看出来。”
如姬迟疑了一瞬:“可是我确实爱他。”
“你是爱他,但是在你的眼睛裡除了对他的情意還掺杂着其他的东西,而你对此亦有所察觉,所以演戏的时候也格外卖力,却从来沒想過過犹不及。”
如姬沉默半晌,道:“约莫你是对的,我确实在尽力掩盖着什么东西,可笑的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說罢,好似彻底放下了心防,坦然道:“我接下来說的算是個笑话,你可别当真,那么久远的事,我其实早就忘了,只是過了這么久,心裡总盘踞着個疑问,我等他,也只是想把這個疑问解开。”
咚咚咚的声音突然消失,如姬看過去,原来琉璃深知自己狐小力微,已经不再尝试着撞进来,只是力竭地歪了头,恹恹地缩成了一团,黑曜石般的眸光也暗淡了下去,唯有一身雪色,還昭示着它原本是一只长在天山疏雪上的灵狐。
“所以我想,倘若我看到了前尘镜,想起了从前的一切,兴许就能知道那個困扰我的那個东西究竟是什么。倘若是我真的不够爱他,也就怨不得他不愿出来与我相见,而這四百年的日日夜夜,只当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