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如姬說,前尘镜,就在彼岸花开的尽处。
可不就在那忘川河的尽头?
可是,這第一道关,又该怎么過呢?
颜卿躲在一块儿潮湿凉滑的石壁边,探头探脑地望向前方的鬼门关,不由蹙起了眉头。
鬼门关一道鬼众悠悠排着队,一個接一個悠悠飘到鬼门关口,每逢要进入一個鬼时,一旁拿戟鬼卒就要低头检查他们手中的的路引,查验无讹后方可入内。而鬼门关森严壁垒、铜墙铁壁,两旁更有十八鬼王和中间的把门小鬼看守,硬闯之法,万万不可行。
离鬼众队伍的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刻着四個大字。
颜卿略一张望,忽然想起叶如意以前每回出门时,总要带着一把风骚的折扇,上面刻的也是四個大字,“莫负春光”。
现在想来,她突然觉得很是温馨。
总比“冥府禁地”更能挑起让人游览的兴致。
正要再细看,背后不知被谁突然拍了一掌。
颜卿霎时僵住,心中竟不可遏制地生起惧意。
在来时的路上,她就已经被无数個缺胳膊断腿却還在行走的鬼魂吓到。虽然她平时做杀手时杀人无数,在外人看起来也是個恶贯满盈的主儿,可她觉得自己总還是有些良心的,至少,她从来也沒让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缺胳膊断腿過。
口中禁不住喃喃念叨,你们勿要找我,勿要找我,我给你们留的可都是全尸,都是全尸……
那人的声音近在耳边,清雅而低沉:“卿儿来這裡做什么?”
颜卿心一颤,猛地回头。
那人深衣黑发,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面无情绪,容色淡淡。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颜卿手一抖,哆哆嗦嗦想要摸向他的脸。
“阿笙,”颜卿哆哆嗦嗦地唤出這一声,面色顿时变得煞白,语调也忽地一变:“你,你何时死了?”双腿一软,就要瘫下。
一双有力的臂膀适时地伸了過来:“我沒有死。”
颜卿感受到那人双臂上不断传来的温热,這才放了一半的心,半信半疑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這裡?”
“傻丫头,這世上又不止你一個往界人,”秦笙深深看了她一眼,清冷的眸子微微挑起,“我碰见了如姬。”
自从来到秦庄,颜卿還是头一回听秦笙這样唤她,薄面一红,后面的话便沒有细听。
正要站起来,猛然惊觉两個人此刻的姿势竟有些暧昧,她的脸正埋在秦笙的胸口,稍稍一抬就能碰上他的唇,而他的手臂此刻正揽着她的腰,坚硬而有力,就這样紧紧地圈着,仿佛牢不可破,任谁也无法分开。
面上顿时煮成了大红虾子。
秦笙察觉到她微微的挣扎,便一把放开了她,淡道:“你到底晓不晓得如姬是在利用你?”
颜卿瞳仁中露出了些许疑惑。
秦笙沉下声道:“往界人纵然可以自由出入阴阳两界,但每次催动灵识,都会对身体有所损害,轻者伤身,重者折寿,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颜卿睁大了眼。
秦笙当她不懂,缓了语气道:“如姬以前也曾求過我,只是被我拒绝了。所以当她发现你也是往界人的时候,就哄你骗你,想让你为她做事,却又不通晓你其中利害,是不是?”
颜卿的眼睛亮晶晶的,歪了头,眉眼弯弯道:“你在关心我?”
秦笙一怔。
颜卿眼睛又弯了一分:“若你方才說的话是真的,你那么懂得明哲保身這個道理,又何必下来找我?”
秦笙道:“我来,只是怕某人太蠢,前路艰险,你死在半道上,谁陪我将眼前的這出戏继续唱下去?”
颜卿弯了弯唇角:“你明明知道,你若說你关心我的安危,我会很开心的。”
秦笙沒有說话。
颜卿转過脸:“如姬沒有骗我,我下幽冥之前,她就已经告诉我了。”
破庙中,对着两根燃起的檀香香烛,颜卿正要开口念决,身旁的如姬眸光一闪,出手阻止了她。
莲花座上观音像面带微笑,低眉俯视人间。
众生痴迷,难调难伏。
她突然想起来在哪裡见過它了,偏過头道:“你明明可以不告诉我的,为什么還要說出来?倘若我现在不想应你了,你又该如何?”
如姬咬着唇,道:“我发過誓,他死以后,我再不骗人。”她转過身,秀眉间一滩无力神色,语气间半是无奈,又半是倔强,“倘若你决定不去了,我也不会强迫你,這一切,就当是我自個儿命中的造化吧。”
如姬话還未說完,颜卿淡笑一声,口中决已成型。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這是我選擇的路,我不后悔。”
颜卿抬眸:“我曾经做過的错事太多,想来也活不长久,往后的悠悠岁月,兴致来了就游山玩水,兴致走了就消磨度日,不算无趣,但也不很有趣。這些天常与如姬待在一处,看她与心爱的人不能相守,觉得有些可怜,心下不忍,就干脆拿了這條命去帮帮她,物尽其用罢了。佛祖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這样也算是从善了不是?”
她面上满是戏谑。
“你,你這個傻子!”秦笙气极。
颜卿听了他的這句指责,鼻子有些发酸。
以前总是指着那人的鼻子骂他是傻子,竟也不知会有一天被那人倒過来骂。年少的记忆恍如流水落花转瞬澄空,只记得那时的悠然平静处,岁月安闲,年华无伤。
时光交错而過,她心中登时流過一种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想要发笑,又好想流泪,突然就很想扑到這個人的怀裡去。
很久很久了,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過。
她偏過脸:“两個往界人,有生之年一道来這幽冥地府逛逛,也是一桩奇闻了。”
颜卿再偷眼望去的时候,刚来的鬼众已经飘进了大半,队伍已经往前挪移了不少,虽然队伍的长度丝毫不减,那也只能幽冥的生意委实太好,她還来不及眨眼,后面一咕噜又跟上来好些鲜货。
补上的那些鬼魂将将死去,青白的面色,僵直的身体,脖颈上一律都套着一索粗粗的铁链。其中绝大多鬼魂還沒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此刻都团团围在黑白无常身边伸出手哀哀高嚎了起来,袖管裡空空荡荡的,显得他们的手臂枝桠一样粗细。
“大人我死的冤呐!”
“大人我還有一家老小等着养活呐。”
“大人您老今儿是不是眼神出了問題一不小心收错了人呐……”
“大人那柳巷拐角旁边蹲着的整日替人算卦看相的董半仙他明明說今天是大吉他坑我啊,大人啊您快快把他也给收了吧……”
一旁烛台上的鬼火突然旺盛了起来,不时吐出几條鲜红的火舌来,映着鬼众青白的脸一派红彤彤的。
黑白无常面无表情的飘過。
鬼众们這才发觉他们抓到的仅仅是一团空气,心下怏怏,随即又领悟到原来自己现在也只是一团空气,手上又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薄脆黄纸来,上面正印着“为冥天北辰鬼府成王发给路引”,顿时心若死灰。
只有前面一個比他们都早到一些的略显瘦弱的鬼嘻嘻哈哈道:“来都来了,就别想那些有的沒的,生也无常,死也无常,一切都他妈的无常!怎样?既来之则安之吧大爷!”
鬼众们大多都沉默了下来,只有极個别的還在嘤嘤的哭泣,不知道是因为想不开,還是不甘心。
颜卿眼尖道:“阿笙,我們正缺那一张路引,那是鬼国的通行证。”
秦笙从从容容地掸掉了身上的尘土:“走吧。”說罢拉着她的手径直从石壁后走了出来,直接越過一众鬼魂排到了前面去。
“不要脸,你们加塞儿!”有鬼突然呲着牙喊了起来,一脸的义正言辞。
秦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让开。”
那鬼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的浩然正气虚了虚,滴溜溜的眼神干望着他们,不知为何透出了几分畏惧。
等到他们走开,那鬼猛然一跳脚,咧嘴高喊道:“啊呀,他们是人!”
此话一出,一众鬼魂炸开了来,纷纷瞟了眼珠子往他们身上看去,铜铃大眼中又是惊异,又是嫉妒。
颜卿心虚地低了低头,秦笙倒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向前不紧不慢地走着。
“干嘛呢干嘛呢?還有沒有章法了?快回去快回去,对,就是說你呢沒看见啊,還长沒长眼睛啊?”有鬼卒拖着长长的皮鞭走来,众鬼一见,又纷纷站回了队伍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鬼卒看到了他们两個,便拖着那條大长鞭直直向這裡走来。
颜卿看那鞭子又粗又直,裡面還刺棱棱伸出密密麻麻的蒺藜来,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說什么也要拉住秦笙不让他再走,刚要笑脸相迎盘算着如何解释,那鬼卒停了步子,往他们身上瞟了几眼:“往界人?”
秦笙点了点头。
那鬼卒爽快地伸手一指:“你们沿着這條通道一直朝前走就能走到幽冥地府的深处,见到鬼府成王。”
“多谢。”秦笙說完,继续朝前走。
只是不知道谁在后面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格老子的,這也有特权!”一声鞭响后,紧接着又传来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你……你等等我。”颜卿又心虚地埋了埋头,快步跟上前去,正要說些什么,余光瞟過树立在面前的门上的牌匾,還未看仔细,便被秦笙一伸手拉了进去。
周围一片烟雾弥漫,像是一鼎巨大的香炉,到处都在袅袅冒着白烟。偶有鬼火流光,也只是闪了一下便消灭了踪迹。
如置身在蛋中,一片混沌。
颜卿突然想起了古籍中所描绘的盘古开天辟地的场景,如今身在冥府,那些古拓本上所描绘的传奇神话,那些神乎其神的上古神器,那洪荒时期发生的天人交战,如今竟都活生生地苏醒在她每一脉血液中,让她顿时血液沸腾了起来。
“原来這一切竟都是真的……”
秦笙挑挑眉道:“原来在鬼门关外的时候卿儿一直在神游?”
颜卿白了白眼,懒得和他吵嘴。
此时,白雾恰好四散开来,前方渐渐露出了一條长长的道路,顺着眼界直直通向雾霭尽处看不见的另一端,道路两旁花开遍野,一地赤红,妖娆似火,开得热烈而缠绵,一路追随着路迤逦而去,竟是难舍难分。
黄泉路上,彼岸花开。
“快走!”秦笙低声一喝。
颜卿還未反应過来,被那人一下握住手,快步走了起来。
骤时,四周鬼灯突现,一溜溜拐着弯儿在他们身边游游荡荡,绽放出一盏盏幽深暗蓝的火,像躲在暗处中鬼魅的眼睛,妖异非常,勾魂摄魄。
秦笙边走边叮嘱道:“這是黄泉路上的怨灵,阳寿未尽,上不能升天,下不能投胎,无路可走,只好在這裡来回飘荡,他们身上有鬼煞之气,我們只凭凡人之躯无法抵挡,你看见了就躲开,不要与它们靠太近。”
正說着,一盏鬼火迎面撞来,秦笙头一偏,又顺势将颜卿压低揽在怀中,鬼火擦肩而過,秦笙的肩头登时响起皮肉烧焦的滋滋声。
颜卿一惊,正要跳起来为他检查伤势。
只见秦笙连眼睛也不眨地揽着她的腰一跃而起,径直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盏盏纠缠不休的鬼火就這样被远远甩到了后面。
虎虎风過,颜卿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裡,听着裡面咚咚有力的声音。她抬起下颌,看到那人薄凉的唇,高挺的鼻,飞眉入鬓,目如点漆,容颜倾世,无尽风流,再也不是曾经那個稚嫩的少年模样。
她慢慢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感到那人身体一震,搂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步子迈的越发大了起来。
恍然间,颜卿生起了一种错觉,好像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如此,从未分开過,中间,也从来都不曾夹個叶姝。
不知从哪儿幽幽传来一股异香,若有若无的煞是好闻。
周围刚刚退却的白雾又渐渐浮了上来,浓稠得化不开,氤氲在四周,浮于隐隐出现的峰峦之上,仿佛要将他们一道儿化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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