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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作者:河洛素以
空空旷旷的厅堂裡,那人蝉衫麟带,衣襟上绘着苍翠的青竹,静静一立便是如松身姿,深深一揖,不卑不亢,优容静雅,宽大的袖摆温顺垂下,也顺势遮住了他深深低垂的头颅。

  判官道:“你這一世本是個贤王,国富兵强,最后却被美色所诱,遭致民怨沸腾,落了個近亲篡位的结果。但念在你之前也曾为百姓谋福,功過相抵,下一世你仍可继续为人。”

  幽冥鬼府,判官手执朱笔,又要在生死薄上横添一笔。

  无数次审判在這裡进行,善者行善路,来世福深泽厚,衣食丰足。恶者堕无明业火,再轮回时,行的便是畜生道,当猪狗,做牛马,供他人驱遣,一生烦劳。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笔下受得半分委屈,也沒有一個人能逃脱他前生罪孽所欠下的债。

  “可孤已经不想再做人了。”苏珩抬起头,目光如炬,面容清俊,风华不减,唇角微微扬起一味笑,依然似当年梨花树下的那個手握乾坤、口衔日月的帝王,“孤想要同成王做個交易。”

  判官手上的朱笔一抖,這么些年,還是头一回有人敢在鬼府成王面前提要求,一时拿捏不定主意,眼光斜斜瞟向坐在幽深寂静处的那個人。

  无情无欲的冥主,高高坐在宝殿上万年不动,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任何事情于他而言都是泥牛入海,惊不起半分涟漪。

  “你想同本君做個什么交易?”

  苏珩又深深一揖:“孤虽生活在人界,却也翻過一些鬼神书籍,对三界之事粗通一二,据闻贵地是亡灵的收容之所,却也极度匮乏亡灵。”

  成王道:“此话何解?”

  “幽冥之所以谓之幽冥,是因阴气湿重,亡灵途径,彼岸花花开四野,忘川河淌满魂魄,可這些都不是成王现下所需要的,不是嗎?”

  苏珩春花照月似的坦白一笑映着整座阴沉压抑的冥府耀耀灼灼起来:“成王所需要的是那些自愿献上来的魂魄,不生不灭,永生永灭,天道昭昭,万物轮回,可有些东西并不需要轮回。”

  珠帘后的人微微挑了眸子,似是在讶异這凡尘俗世之人知道這么多事,他近些年一直在鬼府搜集那些放弃往生的魂魄,虽然有着冥府之主的名头,行动起来却着实艰难。

  人性是贪婪无度的,轮回往生,一世又一世,哪怕来时经历了再痛苦晦暗的尘世,魂魄踏地于幽冥鬼府中,依旧是仰着绿莹莹的目光企泽来世,渡入忘川。

  成王高深莫测的面容毫无表情,深沉的眸光悠悠荡荡地淌過台阶下站得挺直的渺渺凡人,稍一思忖,冷冷开口道:“這会坏了规矩,本君不会做。”

  苏珩直视着冥主,不以为意道:“孤以为成王从来都不会把规矩二字放在眼裡,否则孤现下何以安然站立于此地呢?”他一路闯到冥府深处,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帘后的人冷眼观着:“你在威胁本君?”

  “不,只是請求。”

  成王這才深深看了那厅中人一眼,鬼火悠悠荡荡环绕在他身边,露出一张血盆大口,和阴森森的狰狞而凶狠的獠牙,对着他发出震天怒吼,泰山将崩于前,他却不惧。

  “有趣,”他唇畔上浮起一丝笑,冷得怵人,“你想要什么?”

  苏珩淡淡道:“阳寿。”

  “大胆!”鬼火轰然而上,十殿阎君瞪着一双双可怖的幽蓝鬼目大喝出声,鲜艳的火舌从鬼盏上倏然冲出,直直逼向苏珩的眉心,不足寸许。

  众多小鬼在一旁窃窃私语,头一回遇上這样不怕死的,纷纷瞪大了眼看向他,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黏腻的兴奋。

  苏珩迎着幽蓝灼热的鬼火,宽衫立袖,不卑不亢道:“草木虫鱼,走兽花鸟,只盼成王能给孤這個机会。”

  成王眸光微动:“为什么?”

  此刻,苏珩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松,甚至還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愉悦:“头一回见到她,她還只是一個喜歡荡秋千的小姑娘,沒想到,一转眼,她已经长這么大了,”他用着略带着抱歉的语气,却忍不住微笑,“沒经她的允许便同她共荡一個秋千,有些对不住。”

  成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苏珩,冰凉的唇紧紧抿着,沉默,良久,道:“本君可以答应你,再多给你百年寿命,只是时候到了,這事情该如何收场,你不要让本君失望。”

  台下的人本就躬下的身又向下弯了弯:“多谢成王。”

  彼岸花一朵接着一朵,自冥府外旋然飘进,鬼魅而妖异,如下了一场嫣红的大雪,府外天青色淡,那人站在纷纷扬扬绯红雪中,闭了眼,微微仰起头。

  镜像逐渐化去,空留一缕白烟悠悠升起,于半空中变作了一朵赤红鲜艳的花苞,在鬼王的掌心间幡然绽放:“如姬,你欠下的债,已经有人帮你還了。”

  “他现在在哪裡?”如姬面色煞白,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后這世间,再无苏珩。”

  如姬倏然失去了力气,身体一倾,慢慢滑落在地,鬼火轰然照在她脸上,却是惨白又惨白,从眉梢延至颌骨,从秀颈到脚踝,凉得彻骨,冰得骇人。

  “我懂了,”如姬抬眸,定定看着他,“那日,前尘幻镜坍塌,他同你做的交易,对不对?”

  成王默然。

  “倘若沒有我,他早该投胎去的……”如姬惨笑一声。

  出卖了灵魂,则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倘若四百年前沒有她,他应该早已经历了几度轮回。也许是折花数露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也许是在积雪的檐下喟叹不息的乞丐,也许是巷裡街旁穿行而過的行脚僧,也许只是生在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過着最平凡质朴的生活,面上时常挂着一抹恬淡清浅的笑。

  可不论是哪一种,他都是真实的来到這尘世,皮囊之下的血是热血,醉酒之时面上還能晕起酡红,悲伤时泪落襟衫,喜悦时畅笑开怀,来去自由,无束无拘,融融春至,還能闻得出那俗世的花香。

  倘若四百年后沒有她,倘若四百年后沒有她……

  犹记西陵湖畔,软风吹拂,她望着湖光闪闪,嘴角不禁轻轻扬起一個弧度。

  万物复苏,冬雪消融,蛰虫始振,鱼上冰。

  她低眉道:“你是要陪我一起等他嗎?”

  琉璃蜷在她怀裡,抬着小脑袋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回转着琉璃的光泽,竟然在一瞬间无端像极了某個人,她感到自己胸口有個小东西猛然跳了一下,虽然她沒有那個小东西,也沒有再见到過那個人。

  那时她還沒能忘记那许多事,那时她尚野心勃勃,以为自己還能够找到他。

  “那你便留下吧。”

  她轻轻吹着口哨,婉转的调子带着遥远的乡音,自宫墙深处吹彻而過,和着西陵湖的清波打着柔和的节拍,长贯百年。

  四百年浩瀚秋波,而今空如一梦。

  如姬揪着衣襟,又死命地紧紧捂着胸口,她沒有心,那裡也早已沒有生命跃动的痕迹,她却感到有什么东西像瓷瓶般裂开了一道小口,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漫溢了出来,滑滑的,凉凉的。

  然后,突然就都空了。

  “我能再看看他嗎?”

  成王不言语,掌心一翻,生生拈出了一株彼岸花,径直抛至半空,那花就突然化出了人的模样来。

  那人蝉衫麟带,衣襟上绘着苍翠的青竹,直直站在那裡,眸色灰沉无光,七情六欲皆散,一脸的青白,唯有唇畔上犹带着一丝笑意,才使整個面上显出了几分柔和。

  彼岸花妖红似火,其实是由鬼血灌注而成,一株株彼岸花,实际上是一個個孤荡的魂魄。

  如姬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如玉的手柔柔抚上他的脸,又慢慢将头贴在那人的胸口上。

  以往她這样做,总能听见那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每每听见那声时,她都有些止不住想笑,现在又想起,她却已经笑不出来了。

  心跳是人无法操控的,那时那人将心意表现的那样明显,她却从来都沒有信過。

  而现在,她信了,他的胸口却已经空了,面庞摸上去,竟比她的還要冰冷几分。

  他微笑的时候眼角会浮出笑纹,他皱眉的时候眉梢也会不自觉微微斜挑。

  他曾经意气风发地握着她的手,双眸清亮,风吹长衫,唇边噙着的笑意昂然:“所谓君王,功在社稷,志在春秋。”

  她紧紧贴着他,想要汲取上面留着些许余温,却又有些失望。

  “那年牡丹花开,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去牡丹园中赏花看景,途中看见了一個孤零零吊在树上的秋千,我玩心大起,那时不知从哪儿走出了一個戴着银箔面具的人,那人轻轻一纵跃到了我的身后,我坐着,他站着,我抬头看着他,他也正低头看着我。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真是好看极了,每每偷瞧上一眼,我的心呀就小鹿乱撞似的跳上几跳,我們就這样一起荡了好几個来回,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

  如姬抬起下颌,手从那人冰冷的眉梢抚至唇角,凄然一笑:“那时的牡丹花开的那样繁盛,可我心中从此却只记得一個戴着银箔面具的人。”

  她憋得眼眶红红的,鼻子红红的,终是笑着流出泪:“這么些年了,我都沒有认出你,你竟也不气么?”双手缓缓环上那人的腰,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可我生气了。”

  “你這個傻子,倘若……你其实能遇上比我更好的女子,她总比我更懂得爱惜,真真心心的,不背叛也不欺骗,许你一世安稳,如意长生。”

  “看你现在這副鬼模样,连個魂魄都沒有,丑死了。”

  “在皇宫裡的日子,你给我的东西定然是最好的,可现在你留我一個人,我拥有的东西也不再是最好的了……珩郎,我再贪一次心,這回,你把你自個儿送给我好不好啊?”

  ……

  這边,成王偏過头,对着某個方向道:“你看的可清楚?”

  青衣女子躬身盈盈一拜:“卿儿看清了。”

  成王的语气依然冰冷:“那么,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說罢,他从座中起身,曲裾深衣,上面印着朵朵繁复华丽的星辰纹,和鬼府一样诡谲而怪诞,暗黑的纹理自衣襟处蜿蜒而下,延至足踝,让人无端生畏。

  “成王,您之前为何要帮助苏珩呢?”颜卿大着胆子道。

  成王面无表情,沒有解释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话,仿佛什么都沒有听见,径直朝着偏处的一道幽暗长廊走去。

  云锦靴在地上踏出有节奏的步音,所過之处,彼岸花朵朵招摇而生,迤逦在道路两旁吐着清甜芬芳。

  不多久,那人的背影便消失于一团昏暗中,唯有附着在他身上那来自地狱的阴寒冷漠的气息,久久不散。

  一旁的鬼卒不嫌啰嗦地细细解释道:“成王的意思是,东陵姑娘现在神智還不太清醒,是投不得胎的,姑娘先把她接回家去养上几日,等她好了再让她回来,鬼府的门還是挺宽敞的,也不差她一個,這下面的命恪都安排好了,虽說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但一生沒甚灾祸,守得一位夫君善始善终,终究也是一段好姻缘……”

  颜卿面上勉强挂着笑:“多谢鬼兄提醒,卿儿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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