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清晨,颜卿睁开眼时,已是满面凉意。
她缓缓从床上起身,梳洗一番后,推开窗子。
院落被梳禾照顾的十分妥帖,玉兰上的花早已落败,崽崽趴在树下静静地躺着,皮毛下是松松软软的落叶。
這一晃的日子,他们這一行人从乌拉山上的隆冬大雪中走出来时,人间早已入了秋。
一只纸鹤从窗外飞来,翅膀轻颤,带着一股子雨点敲打的寒意,颜卿伸手接住那只纸鹤,纸鹤的背上背着一株成了型的百日莲。
颜卿小心翼翼地取過,手裡的莲花清雅淡白,六瓣的莲尖上着着淡淡的赤色,恍若新妇唇上的一点朱丹,花上還残留着芷皙身上特有的菡萏味道,一如芙兮宮内云雾缭绕的芬陀利池。
突然,一朵嫣红的小花在眼前飘然落下,花上犹带着一丝幽冥地府中腐败晦涩的尘迹。
有人說這花之所以如此艳丽,是因为它饱食了活人的鲜血,是一朵邪恶的花,冰冷的花瓣下,不知曾游荡過多少哭泣的灵魂。
颜卿悄然打量着,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在芷皙身上时,這朵小花那么不起眼,丝毫沒有冰凉的意味。
她道:“芷皙已经回芙兮宫了。”
說完,她仰了脸,想起了那天在鉴天水月中看到的幻影,眸中不禁漫過一丝感伤。
层层叠叠的雀檐下,黑压压水墨般晕染的一片,芷皙盯着某处愣了一下神,又微微笑道:“沒想到时隔多年,我還能记得這样清楚,我以为自己早将它们忘得干净了。”
似想到了什么,她的眸子逐渐变得温柔,温柔而明亮:“以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虽然帝君和我相处的日子不算很长,但只要我和他待在一起,都会觉得這场景很熟悉,熟悉到,即使我不曾见過他,即使他只是一個很平凡很普通的人,我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辨出他来。”
她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才想起,原来,我本就是属于帝君的一样东西,身上沾带的也尽是他的气息,只是在芙兮宫待得久了,才渐渐模糊了神智……我真傻,染了這一池莲花香,就真以为自己的前身是株莲花了。”
芷皙的手渐渐垂下,显得很无力的样子,只是再不会有手掌坚定地覆在上面,以自己的温度来交换她的温度。
夜鸦扑着黑色的翅,在清淡的白日下消失于无形,徒然留下了几声绝望的哀鸣,碰上了那曲裾深衣的主人,也都小心地噤了声,再也不见半分悲戚。
颜卿回過神,眼前是一袭暗黑的华服,上面印着朵朵繁复的星辰纹,和鬼府的夜空一样诡谲而怪诞,似乎藏了一身不得多說隐秘。
良久,冥府之主从指间拂出了一朵丽色的彼岸花,抚了几番,终于漫不经心道:“哦,她有留什么话說嗎?”
颜卿敛眉:“她說,她以后都不会去幽冥了。”嗓音比冥府之主手中的彼岸花還要清冷上几分。
冥府之主万年不变的神色动了动。
“哦,怪不得……若她平安无事,也好。”
成王回答得迟缓,他缓缓地转過身,步伐不似以往的稳重从容,反而有些踉跄,单是瞧着他的背影,就觉得该是饱尝了百年的冷漠,万年的孤寂。
许久不见的冥府之主,几日不见,竟是如此憔悴了。
颜卿微微睁大了眼眸,她扶着窗框,身子向外一倾,脱口喊道:“鄂君!”
冥府之主离去的脚步一顿,他偏過头,晨光打上去,他煞白的侧颜恰好被罩上了一片晦暗的阴影,显得冷而硬,冷硬又柔情。
“她要你好好保重。”
听了颜卿的话,成王怔了怔。
一阵风過,带着清秋独有的寒凉,扫過院中寥寥无几的几片花叶,残存的冷香纷纷凋败,清晨的光還未大盛,這裡已然似日暮黄昏。
息兰苑院落空空,转瞬又只剩颜卿一人,她将目光投在成王方才待過的地方,那裡,彼岸花朵朵招摇而开,大肆倾吐着艳丽芬芳的颜色,成王离开后,又纷纷一地枯萎,秋风一卷,飘了满园的残红。
秦笙从院门口一路走来,步履轻快又利索,如混迹江湖的高手足尖轻点于湖面,踏波而来。
他停在屋外的窗子边,抱起胳膊,浑身透着一股从所未有的倨傲,隐隐又带着冷漠,不像一個生意人,反而像是一個浪迹天涯的剑客:“芷皙真的回去了?
“我又如何知道?”
秦笙挑了挑眉:“那你刚刚?”
“不過是骗他罢了。”
颜卿沉默了一会儿,道:“芷皙曾說過,雷炎天谴乃是诛仙之刑,我虽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這刑罚厉害的紧……她代他受過,即使是顶着神姬的名位,只怕也是熬不過去了。她還說,倘若遇到了什么不测,会预先想办法将百日莲送来,那时,就不亲自来了。”
“你看,她终是沒来。”
前尘往事,漫若烟火,鸿鸿蒙蒙,飘渺太空,而今,沧海桑田,风烟俱尽,宛然成空。徒然留下的,不過只一执着二字。
西坞說,芷皙,我就知道,你性子安静,可带着一股子不为人知的倔强。
她的倔强,他从来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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