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本该是细雪如盐,今年却极不寻常的下成了鹅羽,這可高兴坏了街头巷裡的那帮孩子们,一個個水汪汪的大眼瞪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来回追逐奔跑着,将雪团成一团互相砸来砸去。
莫說孩子,就连大人们也秉着一颗新奇的心看着這场大雪,在江城,這样的大雪還是头一回见到。
颜卿仰起头,嘿嘿然看着漫天漫地的雪。
她在秦庄安安静静地待着,起初烫屁股的坐不下,又走不脱,如今,却是有些不想走了。
過去收容過她的地方自是再容她不去,她窝于秦庄,深居简出,仇家寻她不见,也過了一段潇洒日子。
此刻,她敞开肚皮喝了两大壶酒,喝得眼圈泛着红,鼻子泛着酸,嘴巴泛着辣。
借着酒意,她大发诗情:“去年雪,今年雪,年年江城雪,雪绕红梅开。”
在场的人屏住鼻息,露出期待的神情,以为她要說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优美诗篇来。
“来时雪,去时雪,步步踏雪,从中攒出個雪球儿来。”
梳禾同莫风面面相觑。
秦笙悠悠道:“姝儿在念叨什么?”
“诗。”颜卿不羞不臊答得爽快。
“诗哪有這样写的?”
“我說是就是。”颜卿白皙的脸上透出了几分灯笼红,“哦,我知道了,你想說本姑娘的诗同那些個酸腐夫子做的循规蹈矩的诗不一样对不对?”
颜卿向前一迈腿,踏上了一团儿雪球,晶莹的雪球倏然粉碎。
檐上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了下来,福伯刀下留情的几只過冬的鸡惊惶叫了几声。
“今儿本姑娘就告诉你,你說的那是古诗,古诗是古人定的,可谁說不按照那些酸腐老头儿的章法来就做不成诗了?”颜卿掐着腰,狂放中带着一股子绿林草莽的豪情,“本姑娘今天,就要這么做!”
秦笙笑得莫可奈何,冰蓝的袖子在风中款摆,他走向她,眉眼间藏着温和笑意:“姝儿說什么都可以,你醉了,還是早些回房歇息。”
颜卿见秦笙正要過来,急道:“你别過来,我沒喝醉!你過来,你過来,你若再向前踏上一步,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秦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憋得通红的脸。
颜卿忽而春枝展叶般笑了,她歪着头,细长的手指勾起秦笙的下颌,轻轻摩挲,她踮起脚尖,那双黑黑的眸子近在咫尺。
她学着街边欺男抢女的霸道公子哥儿的模样,恶狠狠道:“世间男子千千万,不及阿笙万万分,這位小哥儿生得好俊俏,不如跟官人我回去做小?”
梳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莫风擦着汗假装沒看见。
秦笙缓缓伸出手,将将挨着颜卿的鬓发,又被她偏头躲开。
颜卿突然酸了鼻子,挣扎了几下扶着他的臂肘,仰起脸道:“你不信我。”杏子一样的明眸漫上了点点醉意,却又比平时更加清亮有神。
颜卿一喝酒就喜歡胡言乱语,耍小性子闹小孩子脾气。
秦笙早已习以为常。
“這样闹腾,看来以后是不能再让你沾酒啦。”
秦笙一把将她抱起。
颜卿很轻,抱上去像是抱着一副单薄的骨架,秦笙微微皱了眉:“我记得在幽冥时你還是挺沉的。”
颜卿也有些疲倦了,她迷迷蒙蒙中调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势,窝在秦笙怀裡不满地小声嘟囔道:“你不关心我已经很久了。”
秦笙盯着她的脸发愣。
入了息兰苑,秦笙将颜卿轻轻放到了床上,梳禾端了水盆跟了上来,又拾了一條帕子在水中摆开。
颜卿躺在床上胡言乱语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是這样认为的,你心裡想的与面上表现出来的总是不一样,你這個小人,啊不,伪君子……”
她慢慢阖上眼睛,又慢慢睁开,明明醉着酒,却又是无比认真的样子,一斜桃花红透過细薄的皮肤愈来愈明显,似要从内裡伸出来,素净的眉眼在窗外雪色的映衬下显得艳丽无双。
梳禾要将烫過拧好的帕子放到她的额头上,她却不配合,将脸扭過来又扭過去,最后面朝墙壁,赌气似的不回头。
梳禾为难地望着秦笙,秦笙笑了笑:“先由着她吧,等這阵酒劲儿過了,她就好了。”
如此反复折腾了几回,被子早就皱褶得不成样子,秦笙刚要伸過手帮颜卿整理,颜卿却早已察觉,抢先一步拽過被脚将全身捂得严实。
秦笙讪讪地缩了手,又忍不住笑了一声,這样顽固,也不知道清醒后知道自己在人前這副模样,会不会脸红。
颜卿当然死不承认。
竖日,梳禾将昨日的情状說与颜卿听,颜卿端端坐着,架起的胳膊顿了顿,唇上沾了几滴茶水,细致而不失优雅地抿了几口:“你說的這個,是秦笙教你說的吧,”施施然放下茶杯,“我才不会上当。”
梳禾默默走出了屋门。
颜卿端了茶水继续小口啜着。
城东的酒馆在远天残红中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兰青正在拨着算盘做账,见了颜卿,笑着点了点头。
酒馆外虽然看着残败不堪,内院却显得很别致。
颜卿走過的地方处处飘满酒香,入了阴暗潮湿的酒窖,酒香更是浓烈扑鼻。
百裡稽倚在酒台上,手中握着百裡流霜剑,玄衣宽袖,神色却显得暗淡。
酒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被风带进来的细雪,颜卿正要将它拂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這酒浸了雪滋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了,”顿了顿,道,“小唯如何了?”
百裡稽道:“痴呆疯傻,又哭又笑,阿姐对她說了什么?”
“沒有什么,只是有些东西,清醒时又容易糊涂,忘了更好。”
颜卿神色淡淡,白唯是七煞的毒漓,最终沒有对她动手,已然是留了情面,她让百裡稽喂她喝下了忘怀,只盼她真能忘掉诸多痛苦烦恼。
百裡稽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姐,有件事,我总觉得要告诉你好些,可我又担心,你若知道了,你若是知道了……”
颜卿看着他不同于往日的紧张神情,好奇道:“我若是知道了会怎样?”
百裡稽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飘开眼神,苦笑道:“以阿姐的脾性,多半会将秦庄的房顶掀了,只是,我盼你知道,又盼你不知道。”
酒窖比颜卿想象的還要大。
一排排陈年老酒规规矩矩地放着,隔着酒坛都能闻到醉人的酒香。
只是百裡稽走得飞快,颜卿无暇惦记着酒,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跟了上去。
酒窖的尽头是一個石门。
百裡稽停了脚步,颜卿亦放慢了脚步。
灯影熹微,一片晦暗中,百裡稽深深看了颜卿一眼,随即用手将门边的麒麟兽拧了三圈,兽身转动,只闻叮的一声,石门缓缓打开。
冷飕飕的风从门内吹来,颜卿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百裡稽径直走了进去。
這么一個小小的酒馆,沒想到酒窖中竟别有洞天。
石窟裡,只一方桌,一榻床,床上挂着一幅美人画,画中是一個卧榻而眠的白衣美人。
百裡稽身姿笔挺,他端着剑,神色暗淡:“這座石窟是杳娘曾经住過的地方,她走后,白椴华就弃之不用了。”
颜卿仔细看了看那幅画。
画中人眉目间与白蔷有几分相似,应是杳娘无疑了。
据七煞楼的长老說,白椴华同杳娘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后来白椴华兴了七煞,他二人便成了江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一次厮杀争斗中,杳娘为白椴华挡下致命的一剑,香消玉殒,只留下两個乖巧可爱的女儿。
杳娘生前是一個戏子,也惯爱听戏,白椴华便在七煞的水榭中搭了一個戏台。
杳娘去后,白椴华在水榭中待了许久,再出来时,双鬓已成霜白。
如今白蔷对戏如此痴迷,估摸着是得了杳娘的真传。
只是白椴华与白蔷谁也看不上谁,他见不得她乖张狠历,她见不得他冷酷无情。
颜卿轻轻一叹。
如今,七煞已落入了危急险要的关头,黑白两道联起手来攻势凶猛,楼中人散的散,逃的逃。
七煞气息奄奄,唯有白蔷仍以一己之力死命顶着,作出了顽抗到底架势,当真应了白椴华于弥留之际說的那句不撞南墙不死心。
七煞早晚会垮塌,一切只是時間問題,白蔷不服输,非要以自己的道理来改变這個江湖。只是,江湖早非昔日的江湖,七煞也早非昔日的七杀七煞。
床下传来轻微声响。
床下有人。
颜卿正疑惑,又听一旁的百裡稽道:“阿姐,我后悔了,我不该带你来。”
他站着,手中的百裡流霜剑微微发颤,神情中似有一丝懊悔,一丝恐惧,一丝犹豫。
颜卿从沒见過百裡這般奇怪的样子。
百裡稽闭了闭眼,颤着音道:“阿姐,你现在回去還来得及。”
颜卿愈发感到奇怪:“百裡,有什么事就直說,你知道我不喜歡话說一半就咽回去。”
百裡稽神色凝重,沉默半晌,他伸出手指着床下:“阿姐,你過去看看,一切就清楚了。”
颜卿越发感到奇怪,她走近床榻,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似是得了某种感应,她胸口处在猛烈跳动着,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哪怕是在幽冥之地的黄泉路上,她也沒有這样害怕過。
這张床下藏着的是什么人,她忽然有些不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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