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百裡稽在她旁边蹲了下去,用剑挑起床单,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個糖泥人,他的神色幽幽暗暗,却对着床榻下的人轻柔哄道:“不怕不怕,我刚刚怎么告诉你来着,只要你乖乖的,這個糖泥娃娃就归你了。”
一個初莺般清脆的声音婉转响起:“大哥哥,我不要糖泥娃娃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颜卿如遭雷击。
五年前,也是這個声音,透過腐朽霉坏的窗子飘入她耳中:“他们都說你是会吃人的妖怪,可我不信,我姐姐才不是妖怪,更不会吃人。”
“姐姐,爹爹娘亲說你跟我长得一样,我不大明白,你若是妖怪,我难道不也是妖怪么?”
“姐姐,我把你偷偷放了,你跟我出来玩儿一会儿好不好呀,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有些害怕。”
“姐姐,他们說爹爹无事了,我們终于可以回洛城了。”
“姐姐,我好像喜歡上三皇子了。”
“你是我姐姐,我永远都会记得有你這么個姐姐。”說這话时,门已经被打开,清晨的光洒在她身上,她有些不适应地遮了遮眼。
一道阴影罩在她身上,她抱着膝,仰头看着那人,那人一身粉衣鲜亮,乌发柔顺的垂在腰际,面若蔷薇,眸如秋水,笑意盈盈。
“姐,你快走。”
這是她低声說的最后一句话。
她跑出门,转身,叶姝正笑着朝她挥手。
然后呢?
然后是一场满天满地的大雪,雪下得真是及时啊,纷纷扬扬如鹅羽,覆了满地的猩红。
大雪之后,洛城再无叶相府。
叶相庭中一枝花,盛压春|色小芳菲。
洛城年少千金掷,易得锦罗难掇仙。
叶相一门倾覆,传闻中那個盛压春|色小芳菲的叶家小女,也在那场修罗场般的屠杀中消灭了踪迹。
无数個念头从颜卿脑海中冒了出来,乱无头绪,纠结成团。
她似不能接受,手指有些发颤,她握起手指,指甲嵌进手心。
她缓缓欠下身,语气尽量显得平静又和善:“你還记得么?我是你的姐姐。”
粉色衣衫的女子看到她,尖叫一声,拼命朝后瑟缩着,抱着腿,脸埋在胳膊裡,浑身害怕得发起抖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会乖乖的,求你!”
颜卿僵住。
看上去,她的個头和她一般高,就连相貌也是一模一样。
可她的声音却停留在了五年前,她的年纪,亦停留在了五年前。
当年那個說会永远记得她的叶姝,再也不见了。
百裡稽将糖人扔到脚下:“阿姐,叶姝五年前就已经疯癫痴傻,不治至今,秦笙邀你入庄,抱着的是什么心思,到了现在你应该再清楚不過,只是,他骗了你這么久,该怎么說呢?”
叶姝迅速地从地上抓起粘满尘土和杂草的糖泥人,毫不嫌弃将它紧紧搂在怀裡,小鹿般单纯乖顺的眼睛盯着百裡稽,黑而长眼睫毛上淌着委屈的泪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這裡了……大哥哥,你带我回家……”
百裡稽嗤笑一声:“阿姐,从头到尾,秦笙都在骗你,叶姝是诱饵,藏宝图是诱饵,整座秦庄都是诱饵,他们只是等你入了庄,齐齐演了一场戏而已,只要能够把你拖在秦庄,七煞倒下,指日可待。”
颜卿一动不动,脑海中却嗡嗡轰鸣着。
“闻說洛城有個鬼戏娘子,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闻說洛城有個鬼戏娘子,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闻說洛城有個鬼戏娘子,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颜卿捂着脑袋。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四肢百骸,无处不冷,无处不心寒。
以藏宝如为诱饵,以叶姝为引子,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疑惑,這個疑惑自见到白唯变得疯狂开始,它在她脑海中盘踞着,雾霭一样,长久不散。
前几日红衣人脱口而出的一声白小姐。
若是七煞中人,又怎会這样叫白唯呢?
他们只会恭顺称她,右使。
這是一张早已算计好的展开的巨大的網,她和白蔷是網中的鱼。
颜卿踉踉跄跄地走着,雪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鬓发染得霜白,她心裡空荡荡的,什么都记不起,唯独能想到的,不過是那日秋雨绵绵,醉了酒的秦笙对着她笑。
“你叫颜卿,我记着了。”
她只是一個从阎罗殿中走出来的杀手,沒有光风霁月的信仰,沒有百转千回的救赎,红尘紫陌,独自行走,见惯了人间沧桑,尝遍了浊世烟火。
若說很久以前有過什么绮丽心思,现在只怕也早已寸寸燃尽,只余半盏余灰。
但她還要活着,以人的形态,還要有那些個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只是她忘了,酒是穿肠的毒,色是刮骨的刀。
這些时日,秦笙其实并沒有对她說過很多关怀的话,可她却已经沦陷了。
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那些面红心跳的接触,那些有意无意的关心。
他其实不必那么大费周章,早些时候,她便已经对他死心塌地。
百裡稽眼中含着担忧:“阿姐,你若是觉得难受,你打我,骂我都好,只是,你不要這样,阿姐,你同我說句话,我怕极了,我怕极了现在的你,早知道這样,我就不该把這件事告诉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一把拉住失了魂的颜卿,将她紧紧搂在怀裡,看着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心中一痛,“颜卿,你晓不晓得,你晓不晓得就算你什么都失去了,你還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颜卿,你好好看看我!”
漫山遍野的树都是光秃秃的,风吹過枯瘦的枝桠变得凛冽而决绝,干冷的阳光照到颜卿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颜卿抬手遮了遮眼:“百裡,我从来沒想過我竟然会這样爱一個人。”
百裡稽心中一窒,他恨那個叫秦笙的人,更痛恨自己,他拥着颜卿的手紧了又紧:“我明白,你這样子,我這样子……”他本想继续說什么,却又摇了摇头,到嘴边的话也蓦然收住,只是苦涩一笑,“我又何曾想到過。”
正說话间,忽听怀中人咳了一声,顿觉指间一片粘稠,百裡稽慌忙低头看去,颜卿发白的唇间不住流出暗红的血。
百裡稽惊颤地摸着她的脸:“阿姐,你,你怎么了?”
颜卿额上冒着密汗,眉头一蹙,又呛出了一滩血,竟都是发着乌黑的暗色。
百裡稽不知所措地擦起那不断流血的嘴角,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颤抖着手,心中痛楚如万针磔骨。
颜卿闭上眼,虚弱地笑了一声:“百裡,想喝酒了。”
百裡稽低声哽咽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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