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不歸路
眼看就到了直接可達西院的側門了,左安嘆口氣上前道:“將軍可是要見顧先生?”
韓高靖“嗯”了一聲便不多說,但還是停了下來,狐疑地看向左安,像左安這樣的常年跟隨左右的戍從,不會無緣無故地明知故問的。
左安遲疑許久,方道:“顧先生去議事堂了。”
韓高靖迴轉身來,目光一沉:“誰讓她去的?”
左安囁喏半天:“剛纔將軍在內廳議事的時候,我見先生去了議事堂。悄悄去查探,才知道是郭長史和喬主簿他們派人請了去的。”
韓高靖聞言,臉上少有地呈現出怒意:“你爲什麼不早說?”
“當時將軍正在與幾位參軍議事,我見不是大事就沒進去報知將軍。”左安故作鎮靜道:“僕去報知了令狐校尉,令狐校尉命人回話說‘不要插手’。”
左安常年負責保護韓高靖沒錯,但他更是羽聲校尉營戍衛左使,他在權宜之下去報知令狐嘉樹也合乎制度。而令狐嘉樹持中立態度,雖令韓高靖十分不悅,可他照例說不出什麼來。
自一個月前,喬諼出使豫州歸來後,韓高靖和他最器重的文武屬員便起了軒然大波。
喬諼不但深諳律令,且知悉人心、洞見各州形勢,又有舌辯之才,於是便常常出使各州。此次聯繫豫州,結盟青、兗,他自然信手拈來。但誰想他興沖沖帶回豫州牧願以嫡女相妻的消息時,郭令頤等人自然十分贊同,但沒曾想韓高靖卻極爲牴觸。
第一次議論此事是在韓高靖的內廳中,與聞的不過親信幾人,俱各暢所欲言,並無顧忌。
喬諼就直陳其言,毫不留情面:“自我們入雍都,戰事頻仍,未曾喘息。才奪武關,方平隴右。隴右將士尚未還軍,出兵蜀州卻已情屬分內。若大軍被牽制在蜀州,時日難卜。一旦晉州向我們用兵,將軍可有多餘的糧草、兵馬對抗?”
他說的句句實情,韓高靖如何不知。就算函谷關易守難攻,終需糧草供應,何況若趕上冬天,一旦冰封河流,橫渡黃河便形同踏過平川大路,晉人如若攻來,屆時秦川空虛,未必能守得住雍都門戶,晉人便可趁機佔領河西地。那麼雍都便無險可守。
雖然楊灝如今正在清理晉陽內部掣肘的勢力,但如果看到雍都千載難逢的機遇的話,也必會迎難而上。是以,韓高靖若欲出兵蜀州,除加強函谷關和黃河津津蒲渡口防守外,更應與荊州和豫州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好在此前楊灝分別奪了荊州的南陽三城,又取了豫州的武安,直逼邯鄲。所以荊、豫兩州是不願與之結盟的。
倒是郭令頤還算平和,但是話卻更近一層:“從如今的形式看來豫州和荊州協助晉陽同來攻我的可能性並不大。怕只怕,晉國公父子得雍都之心切。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將之前取得的南陽三城和武安歸還荊、豫兩州,趁此修好,與之結盟。”
郭令頤所說的,也是韓高靖擔憂的。晉州已經難以對付了,如果豫州和荊州倒戈的話,就難說了。
此後消息傳出,在幕府議事堂中,除幾位親信外,衆人更是紛紛揚揚,再議此事。雖然爲怕機密泄露,韓高靖及親信不再提平蜀細節。但堂上參與此議的也都是親近屬官,雖不知具體部署,也猜到遲早要攻蜀,所以也都贊同聯姻。
韓高靖久久沉默,然而堂上環坐的文武衆屬難容他一直沉默下去,他們也並不說話,只是全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韓高靖被盯的毛骨悚然,他自與這些人結交以來,從未見過他們如此衆志成城般地默契。就連此前雲津上堂議事,他們雖然羣體反對,卻也沒有此時這沉默的力量。
“諸公大概不知道我與豫州牧的過節吧。”韓高靖沒辦法繼續裝聾作啞,無奈說道:“當年豫侯與我父冀侯爭邯鄲,在涿縣將我與亡母重重圍困。亡母自殺於高靖面前,此恨至死不消,如今焉能以仇人之女爲妻?”
這段往事雖然天下皆知,可是從前誰也不敢當着韓高靖的面提起。他們當然猜到他會因此而不願與豫侯嫡女成婚,但自謂韓高靖心懷大志,不會因小失大。
見韓高靖把話放在了明面上,喬諼便道:“如果楊氏父子藉機攻入雍都的話,不知將軍再到何處說此情仇愛恨。”
韓高靖被喬諼一句話噎在那裏,臉色陰沉,半日沒言語。喬諼這話實在是不留情面的,不但貶損韓高靖顧念私情、惦記私仇,乃心胸狹隘之人。更是直斥他若不顧全大局,只怕生死難料。韓高靖心裏只管惱火,可也知道他說的沒錯。
郭令頤見情形尷尬,只得出來全主帥的面子,忙道:“將軍想,從前秦晉爭霸,秦穆公與晉幾次輸贏榮辱,其間險些喪命,但是仍屢次結秦晉之好,才成就一世霸主,千秋功業。若秦穆公只計較私仇的話,又如何以晉女爲夫人,如何以秦國宗女爲晉夫人?”
見韓高靖仍沉着臉不說話,喬諼咬咬牙,到底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將軍乃是胸懷大志之人,並不會因舊日私仇而忘卻天下。何況冀侯側夫人雖因豫侯重圍而死,卻非豫侯所殺。將軍所爲難的,不在舊日,而在當前吧。”
此言一出,堂上衆人雖然皆是大驚,卻也覺得總算撥開雲霧、得見天日般的順暢。韓高靖的心事,別人不知,他們幾個心知肚明。韓高靖早就放出要與雲津成婚的口風,但因不是當衆明宣正告,他們此前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無法勸諫。眼見這令主帥與臣屬之間繞來繞去,但誰也沒勇氣率先動手撕破的面影如今被痛快淋漓地撕碎了,不由都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地望着韓高靖。
韓高靖也似乎感到豁然開朗,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快意笑道:“喬主簿既然什麼都明白,這件事咱們就從長計議吧。”
從長計議的結果自然就是沒有結果,主帥與衆親信從屬之間寸步不讓的煎熬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月之久。韓高靖雖然也覺得日子難受難捱,但如此拖延下去,把此事拖垮了,衆人也就無法可施。到底是郭令頤、喬諼等不及了,於是便披開重重迷霧,直抓問題的關鍵。而問題的關鍵,就是那個自韓高靖遇刺以來,絕跡幕府議事堂的顧雲津。
想起衆人已經連他這個主帥都毫不留情地羣起而攻之了,不知雲津面對的是怎樣紛亂的局面。但當韓高靖帶着這樣的擔憂急急趕到議事堂的時候,卻見偌大的議事堂上卻早已空蕩蕩地,只有雲津一個人孤零零地挺身跽坐其中。
韓高靖一步一步走上前,他知道暴風雨已經結束了,如今只是比他設想的還要壞的局面。
他坐在她身邊,儘量讓聲音平和:“他們爲難你了?”
雲津聽見他說話,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並無爲難,他們看在將軍的面子上,只是陳述事實罷了。”
這倒也不是謊言,韓高靖手下的謀士都是人精,知道此時嚴詞相迫只會適得其反。雲津的胸襟謀略,他們都知道,與其咄咄逼人的爲難,不如陳說形勢,令她自悟。
“什麼事實?”韓高靖道:“你不必管他們怎麼說。我原本要等平戎將軍回來,將隴右兵事善後再說的。但現在等不及了,我立即讓他們去定個日子,先娶了你再說。”
說罷便拉着雲津的手臂想要扶起她,卻被她反拉住了,只見她一雙眸子清如碧潭,猶如涼玉,臉上卻含笑:“別急着走嘛,我好久不來這議事堂了,以後也不來了,多呆會懷念懷念不行嗎?”
這話讓韓高靖心裏踏實了不少,既然答應以後不來議事堂,那便是同意他的方案了。他孤軍奮戰這麼久,就連令狐嘉樹對此事也頗有微詞,只是念着兩人情分,從未公開意見。若此時雲津也倒戈相向的話,他便更加難以堅持了。
雲津接下來說的話便更叫他放了心:“我遲早是要嫁你的,倒也不急於一時。但既然你等不及,我就入府也未嘗不可。只是就不要大操大辦了。”
韓高靖心裏一熱,輕輕地擁着她,玩笑着說道:“爲什麼不好好操辦?雖然威烈將軍府不比那些豪族,但娶妻的錢還是有的。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忒窮了?”
雲津靜靜瞧着他談笑的樣子,心裏一酸,他對她的心事茫然無知,還自沉浸在一片癡心期望中,她一忍再忍,終於把實話說了:“因爲我怕豫侯家的女公子嫁過來後,心裏會不舒服。”
韓高靖愣了,一把推開她:“你什麼意思?”
雲津倒十分淡定:“意思就是你我再兩情相悅,納妾的禮儀也不該蓋過正妻的風頭去。”
韓高靖怔怔瞧了她半天才道:“是他們逼你的吧。”
雲津搖搖頭:“這件事其實不用他們說,我也早就知道了。我想了很久很久了,今日便告訴你吧。”
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其實也不難猜到。令狐嘉樹凌晨到她的居處找他時,恐怕她就猜到了。畢竟軍政之事,除了令狐嘉樹所管理的羽聲校尉營和“鷂鷹”,餘下的他從來不瞞着她。她聽見令狐嘉樹說起喬諼出使豫州歸來,卻又瞞着她出去說,更兼豫侯如今焦頭爛額,滿天下的尋求聯姻、同盟,嫡子已經與荊侯之妹定下婚約,以豫侯之精明,好容易生下個嫡女怎麼可能浪費了。算來算去,只有和他聯姻才最划算。她原是第一流的謀士,怎麼會推算不出?
“你要告訴我什麼?”
“如今這情勢,哪裏還用他們逼迫?否則這件事該如何呢?是讓你拒絕了豫侯,然後讓秦川孤立無援,在即將到來的伐蜀時被晉國公父子乘虛而入嗎?”
“晉國公父子如今內部嫌隙叢生,無暇西顧。且有函谷關天險,便是津蒲渡口我也是部署得萬無一失。”
“你把我當作無知的閨閣女子了?”雲津露出一個輕巧巧的笑:“平定蜀州,即便一切進展順利,要想全部收伏,沒有三四年也絕無可能。世子灝豈是易與之輩。照他那鐵腕手段,不要說收拾他那幾個兄弟不過轉瞬之間,就是壓服住所有能夠掣肘的勢力、排除萬難來攻打秦川,那也是遲早的事。如果沒有外援,我們和他比的,不過是世子灝先解決域內的矛盾,還是我們先兼併蜀州罷了。一旦他們搶了先,後果不堪設想。”
“我總有辦法對抗晉國公父子。”
“將軍,我們輸不起,容不得一絲疏忽。而且,別說什麼你我的殺父害母之仇了,只說你我二人如今的實情,敗即是死。你走的本是一條有進無退的不歸路。”
雲津就這樣,寥寥數語,輕輕鬆鬆地拂開了韓高靖一生中唯一一次爲自己營造的自欺自人的幻景,展示了其中殘酷的真相。韓高靖素來知己知彼,明智通達,便是她不去揭開真相,他何嘗會不明白。只是人皆有欲,有情,有所求,總有不能壯士斷腕、狠心決斷時。可是身爲一方之主,是不能有凡人私情的。倘若韓高靖一旦沉迷私情不可自拔,不知此後世人該怎樣說起一個關於“英雄難過美人關”與“女禍亡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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