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莊周夢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若你只是個尋常女子,我對你的情意也只是尋常的男女情意,那麼納爲妾室也未嘗不可。可我視你如何——你該知道。”他從不說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再也難耐,今日也不會說。
雲津聽了,也自灰心,便收斂起目光中的鋒芒,低下頭,良久才訥訥道:“從前我並沒有認真要嫁人的心思,所以拿正妻的話來堵你,我料定你的正妻之位一定是要留給各州牧伯的女公子。但自從上次差點失去你之後,我……認清了自己,也認定了你。所以你不讓我去幕府議事我就不去,你讓我嫁你我便嫁你,只要你高興就好。可是,你身居高位,豈能任性?我們兩個……到如今,最好的當然是彼此忘記。可如果忘不掉,名分什麼的,其實倒不必在意了。”
韓高靖看向她的目光漸漸由炙熱轉爲清冷,連笑容也含了不明意味的涼意:“雲津,你是令尊的嫡女對嗎?”
雲津想起他豪貴家族庶子的身份,臉上訕訕地,道:“嗯,家父只有一妻,他嫌納妾花費太多了。”
顧譙身居太史令之職,爲太常卿治下屬官。職位雖不甚高,按說也是地地道道的士大夫,在豪富林立的雍都也算中上人家了,不該算窮纔是。但云津說的也是實情,據有一方的諸侯羣雄以及各地豪族貴家,乃至於富商巨室,常常廣置媵妾。如她父親這樣薪俸六百石的清貴士大夫——若是家中有些積蓄的,也有納妾的,然而數量不會多,多了實在置辦不起。也有些不置妾室的,除了因納個妾不但可能會有家宅不寧之憂外,也有因嫌連同不菲的典身錢再加上家裏多養個人,或有令家計失去從容的。顧譙是個管文史圖籍的大夫,聽着很高尚,俸祿也不高不低,但並沒有其他的收益。薪俸完全夠養家中夫妻兩人、子女三人,並做些雜役的僕從外,還足可支付日常車馬出行、人情來往的費用,此外尚有餘力接濟下親朋,日子也頗過得,若是納妾的話只怕就沒那麼從容了。他又不好女色,手裏若有幾個錢,便都買書置田,以保妻兒生計,並不將閒錢用於納妾。
韓高靖點點頭:“所以你不知道姬妾是怎麼回事。”
“怎麼不知道?我沒喫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啊。從前我家後面的王大夫家……”
“你看過的豬跑,和你要喫的豬肉,根本不是一回事。”韓高靖不願聽她囉嗦,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然後臉上竟還能掛着微笑將往事娓娓道來:“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很有幾分風流,母親在閨中便愛慕他。父親酷愛寶劍,有次得了上好的玄鐵,母親便爲他尋了鑄劍大師,特意爲他打造一把利劍,取名爲“棣棠”——向父親表明情意。父親投桃報李,以“棣棠”的餘料爲母親打造了一柄匕首,就叫做‘溯游’。然後對母親說,如此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雲津忽然想起,他送她的那把匕首上,剛好就有“溯游”二字。而“溯游”兩個字,必然是從那美妙的詩句“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中化來的。在白露成霜,蒼涼素寒的深秋裏,隔着滿川一眼望不到盡頭、無邊無際的蕭蕭蘆荻,望穿秋水、相望成河。
而“棣棠”必然是取自《詩經》裏“何彼襛矣,棠棣之華。何不肅雍,王姬之車”,韓高靖的母親必然是愛到極處,才以此自託,暗示終身相許之意。
“溯游”和“棣棠”,這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相思相望。
韓高靖的母親——冀侯韓令德的側夫人,就是用那把心愛之人所贈的匕首於重圍之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韓令德這一方梟雄竟與他的側夫人有過如此深情,然而卻終未能相守到老。她念及此處,想到和韓高靖的事,不由心中一痛。
韓高靖卻仍兀自述及往事,語氣更加平和:“可惜他們不能如‘棠棣’詩那樣並駕齊驅,父親的嫡妻是冀州孟氏。私底下父親對母親極好,但人前還是會站在嫡母那邊。儘管韓紀勳處處不如我,父親還是時時刻刻護着他,就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他也要先盡着嫡子。不要說我那些年隨他出生入死,打下的城池、得到的財物、收攏的人才,自然都要歸韓紀勳的。”
“所以你才離開冀州的?”雲津問道。
韓高靖並不否認,痛痛快快地點了點頭:“當年我父親也想着要給我聯姻來着,但都被我推了,不是我有‘天下紛亂,何以家爲’的胸懷,那都是藉口。我只是不願讓父親和韓紀勳利用妻子兒女牽制我罷了。他們送給我的妾我就都收了,你應該知道是爲什麼吧?”
說到此處,他淡漠一笑,雲津的心也隨着他那淡漠的神情而猛地一收。她從前或許猜得出姬妾在身份地位上天然的卑微,可是如今想來,什麼所見所聞、感同身受大概總是要和身臨其境、身逢其事大不相同吧。
“知道,在晉陽的時候,你一句話就遣散了她們,連面都不必見。如果是正妻,大概就想都別想能甩脫了。”雲津回答地倒是坦然,可是終究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但你對我,總不會如此。”
“我對你如何可有什麼懷疑的?可是你讓我怎麼辦呢,雲津?”韓高靖眼中盡是疲憊。
雲津當然知道,這不僅是爲禮法束縛,更是爲了妻族背後的勢力。男人的情愛可以給別的女人,但身份與權力總是與妻子共享的。畢竟多美好的情愛,總也比不上自身的理想和權力,關鍵的時候自然舍妾保妻。
此時韓高靖滿是愁雲地看着同樣面色悽婉的雲津,一遍一遍輕撫她的面頰,心底的愛意止不住泛上眼底,不擅說情話、從不頹喪的他,竟也話語哀傷:“雲津,雲津,我怎能再讓你喫那樣的苦。”
雲津強忍着心裏的酸楚,乾乾脆脆笑道:“仲勉,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但是做大事何辭小節受屈。我想清楚了就不會反悔,只是有一樣你要答應我。你去打晉陽的時候要帶上我,而且你的軍政事務,我仍然要參與。”
見她又來稱他的字,毫不動情的談議日後打算,韓高靖卻只覺心寒,沉緩的語聲中還夾雜這若有若無的嘆息:“顧雲津,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是我小瞧你了。”說罷,他面色更加幽沉,冷冷地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留在我身邊,是因爲什麼?”
雲津見他動了疑,並不作僞,老老實實說道:“除了對你的感情,我早說過的,爲了輔佐你君臨天下。如果你成爲天下之主,我當不虛此生。”
“哦?”韓高靖睨着她:“怎麼叫不虛此生?”
雲津用手去撫摸他的臉,先是寬寬的額頭,然後一路向下,到了飛入鬢角的兩道長眉,卻偏偏繞過眼睛,再用手指輕輕劃過他的高高鼻樑、挺拔山根。再及於脣、頷之間。每一處都極盡溫柔,最後才輕輕撫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生的真好,深斂剛毅威嚴,卻又盡蓄寬仁慧光。
在她眼裏,他是真的舉世無雙的好看,就爲了他這張臉,再爲了他和她之間兩廂情願的好,便可不虛此生了。可是這萬般柔情,此情此景,怎麼說的出口。
於是她輕笑:“以一個女子之身,將我畢生所學,成就一代帝王之業,這還不夠我此生笑傲的?”
雲津的話輕柔溫和,韓高靖聽了卻說不出的失望:“你的不虛此生就是如此嗎?”
他視爲最珍重的,他準備留給她的,他不惜與最忠誠的追隨者撕破臉也要贈與她的,原來是她“自來不在意的婚配之事”。而她的不虛此生裏,也沒有與他的情愛。韓高靖想起她祖上的兩代皇后和那一任女官,無不是手段非常,能忍人所不能忍的奇女子。而她,雖說對他留了情,可也並不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吧。
他如墜涼冷三秋,冷冷一笑:“如果你以正妻身份輔佐我,不是更不虛此生了?”
雲津側過臉來瞧着他,笑的頗有幾分淒涼:“如果不讓你娶豫侯的女兒,連累你功虧一簣,對我有何好處?再好的女子,再深謀遠慮的士子,都是‘擇木而棲’的‘良禽’,沒了你的庇護,楊灝恨不得殺了我,命都沒了,何談其他?”
良禽擇木而棲,他們在晉陽縱論天下大勢時,她就說過的,他又怎麼會忘?
她有吞吐天下的野心,他從來都知道。她對他情深義厚,他也知道。於是他曾經懷着僥倖,想要兩處相顧、兩全其美。然而其實竟是他一廂情願了,在對情愛與形勢的權衡中,她從來不曾有過迷惑。韓高靖心裏空空蕩蕩,也不覺得如何傷心,畢竟他們是一路人,他始終知道她的所作所爲說到底也還是爲了成全他,雖然不是因爲鍾愛他。
他窮盡二十八年歲月之力,難得的一次任情隨性,就這樣被消弭在她的冷靜無情中。
明白她的不得已,然而傷人心的話卻還是從他口中吐出,也許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淤堵的心頭,得一時的喘息。
他霍然而起,指着雲津的鼻子質問:“顧雲津,是不是對於你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來權衡、算計,然後制定出天衣無縫的方略。你如今犧牲自己成全我,就是怕竭澤而漁吧。”
“韓高靖,你的母親爲成就你而死,你的長姊爲你投身城下,五公子因爲所屬意的女子不符合雍都的利益被你拆散,你的幼妹宛珠遠嫁西戎,以冀侯親女、威烈將軍胞妹之尊,屈身去做左王的側妃。如今輪到你自己了,我怎麼忍心叫你爲了遂這點兒女之願就前功盡棄?”
韓高靖心中悽清而冰冷,可也算是徹底地清醒過來,竟有如夢初醒般的悵然。他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母親帶他讀書,讀到“莊周夢蝶”的那一處,母親的聲音溫柔而縹緲,仿若進入某種美妙情境中。他父親聽了卻皺皺眉說道:“居然讓孩子讀這些無濟於世的書,虧你父兄也都是將才。我的兒子,將來要經世致用,縱橫天下。”
他忘記後來如何了,倒是那故事還記得。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
蝴蝶之夢雖美,莊周神遊其間自然心滿意足,不知莊周是否可以永遠沉浸夢中,或者可以有幸把現實當做夢境,但他韓高靖是沒有做夢的權利的,這是他從來就明白的。就連給他講這個故事的母親,也並無這樣的權利。她將最鋒利的匕首刺入咽喉,鮮紅的血噴濺在她華美的衣襟上,也飛濺在他的臉上、鎧甲上。
她不是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她也還想着她用青春年華追隨過的男子,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帶上她,以當時的形勢,他們母子皆不得活;如果她選擇屈辱地活下來,不但她的兒女在冀州牧府中再無立足之地,就連她傾心相慕的那個男人,也將對她唾棄不顧。
韓高靖的母親出身將門,本可有大好歸宿,卻偏偏芳心輕動,愛上了風流俊賞、天下爲家的英雄——韓高靖的父親,年少時英俊風流的韓令德。母親沒得選,長姊沒得選,宛珠和韓江也沒得選,他韓高靖又哪裏會有的選?
到底是他迷失了,他傾慕她,也欣賞她,視她爲高山流水,可爲什麼一定要與現世婚姻糾纏在一起呢?
他看着她那張美麗的臉,心中只有絕望:“雲津,我曾經因與你相識相知而深覺三生有幸。如今卻希望,假如你只有這張美麗的臉就好了。”
如果只有這張絕色容顏的話,他對她的情愛便只停留在對皮色的愛慕上,那便不會心痛。如果她沒有傾世的心計的話,她大概就心甘情願做他身邊的女人,眼裏心裏只有他,沒有所謂的天下。
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她和其他的女子又有什麼不同?他這一生雖然就用不着品味情愛的痛與苦,可是也就再也不可能明白何謂金風玉露、兩心如一。
此時雲津也緩緩站起身來,與他面對面相望,終於再也壓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苦澀,語聲漸漸悽然哀弱:“我們身處亂世沒得選。我對你……我對你……一見鍾情。那時候我差點死在戎人手上,可是一見了你,我就覺得沒了恐懼,只有安心。你也許不知道,當初你險些沒命,我才徹底明白,如果沒有你,我大概將一生活在恐懼不安中。所以,成全你就是成全我自己。你說得對,我是怕你竭澤而漁,不懂留得青山。就算爲了我,去娶了豫侯的女兒吧。”
韓高靖驚聞此語,一時如入迷津,一時又心頭昭明,一時嘆息痛恨,一時又歡喜無限。她竟然對他一見鍾情,那麼這兩年來,她竟將對他的心思藏在了何處?爲什麼藏得那麼好,他竟然從來都沒有察覺過?她不是向來智計無雙、睥睨天下的嗎?她不是應該比鬚眉男兒更加無所畏懼的嗎?怎麼也會恐懼不安?
而在她深藏不安的生命中,居然是他能讓她安心。
韓高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想要和她說說當初爲什麼救她,又是如何對她一見如故”的時候,一擡頭卻發現,雲津不知何時早已離開。空空的堂上,冷風呼啦啦穿過大開的門,而風中只剩他一人。
韓高靖忽然胸前舊傷處一陣銳痛——明天大概是個風雪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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