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意
似早预料到他会来,太妃连头也未抬,只略微掀了掀眼皮:“今日御膳房上的這道燕窝枸杞,本宫吃着心气都顺了。”
卫昭在她对面落座,眸色不变:“母妃若是喜歡,明日让他们再送便是。”
太妃舀了一勺汤,却未入口,将碗底轻轻扣在案几上,清响一声:“陛下许久不来看我也就罢了,今日好容易踏进慈和堂,却满殿扫来看,怎的,是怕我這老婆子会藏人不成?”
“母妃既言‘藏’,朕怎敢不来看看?”卫昭语调温和,眉目却阴沉了半分。
“陛下把她放在钟府,又怎能指望我真当她是寻常大臣之女?”
“那是您慧眼。”卫昭抬眸,唇角似笑非笑,“但她到底胆子小,朕担心她冲撞您。”
萧乐敏心头赌着口气。
她今日才知,最近颇得盛宠的钟进之家小女竟然就是皇帝当初的那個闹出不少风波的小妾。
被他换了個身份壳子安在钟府——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作何想。
太妃轻哼一声:“你倒护得紧。可既怕她受惊,又怎舍得让她踏进這宫门一步?”
她转头唤李德:“人在哪儿?”
李德立刻弯身躬答:“回陛下,娘娘,钟小姐此刻正在凝香阁歇着。”
“陛下如今可安心了?”敏太妃端起汤盅。
卫昭一言不发地看她。
太妃却似不觉,又喝了一口汤:“我今儿才见她一面。模样倒是不错,說话做事也是灵巧,倒真像是……不记得从前了。”
她可听說那小妾之前可是個深山来的孤女,哪有這般好的规矩仪态?
“陛下打算何时让她进宫?”
萧乐敏心裡可怜這小女,也不满卫昭为了個女人耗尽神思,可她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依仗,自然還是站在他這边。
她叹了口气,“任你换再多一层壳子,等她识出不对,终归是要想起的。”
“记得之后呢?她若再想走——你真放得下?”
“当然放得下。”
卫昭眸色森然,声音温柔得近乎病态,
“只要她走不出這宫门,去哪儿都由得她。”
他不会再放她走,也不会再让他有半点寻死的可能。
太妃被他语气骇到:“你是帝王,怎的做起這般痴缠的事来?”
凝香阁内。
第一次住在外头,钟薏有点不适应,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外头雷声轰鸣,雨点丝毫未歇,砸在窗上愈发扰人心神。
红叶刚刚退下,像平日一样睡在外间。
她背对着薄纱床帘,听见轻缓的脚步靠近,软声道:“红叶,我還是睡不着,你来陪我会吧。”
来人沒回答,却慢慢掀开帘帐,靠在床边,给她掖紧了被子。
钟薏感到一阵冷潮气,有些疑惑,下意识转過身,在朦胧的帘影中看清了来人——
“陛下?”
男人一路从偏殿走来,淋了些雨,深色蟒袍的肩膀处洇湿了大片。
乌黑长睫上粘着几滴未坠的水珠,菲薄的唇抿着,浑身被冷意包裹。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底一片死寂。
她下意识起身,却因动作慌乱,寝衣滑落一寸,露出胸前一截细白锁骨。
她反应過来,手忙脚乱地将寝衣拢紧,声音也变了调:“您怎么来了?”
卫昭低眸看着她的动作,沒有开口。他脑海裡不断回荡着一刻钟前太妃同他說的话。
孤寂孤寂她便是這样想的么?
這两個字仿若一個利刺,狠狠扎入心口,痛得他流尽浑身鲜血。
太妃委婉劝他有些事還需量力而行。她說得对,有些事,他确实還未站稳。
可他哪裡管得了這些?他只知道他想要她。
他几乎想要笑出来,但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显得他如玉脸庞愈发扭曲怪异。
光线更加朦胧,龙涎香和甜腻花香在帐中交错缠绵,混为一体。
钟薏有些紧张。
自己从未见過這样神色陌生的卫昭,不复面对她时温柔包容的模样,反而有些阴郁莫测。
她隐约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地与他独处。
可他伫在帘下,浑身是湿的,像是从夜雨裡长出来的怪物,高大的身子挡住她的影子,也挡住了外面透进的光。
她不由撑着身子往后挪了一步。
正是這一小步,把卫昭神思彻底拉回。心中囚着的那只野兽摩擦着尖锐爪牙,几欲破笼而出。
他缓缓伸出手,不紧不慢地落在她脸侧。
指腹冰凉,好像還沾着些未干的雨意,在她颊边轻轻摩挲。
“薏薏,”他嗓音哑得厉害,又透着一丝奇异的缱绻,“你不是同我說過……永远都不会逃开我嗎?”
钟薏僵在原地,感觉到他一双修长的手在发颤。
他還记得那日她說出口的承诺,只是,孤男寡女、衣衫轻薄……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說正经话的场合。
可她喉间发紧,被他的神色惊住,竟沒立刻推开。
他仍在盯着她,等她的回答。眼底两簇暗火,像是一不小心靠近就会将她烧個干净。
钟薏忍下慌乱,一根根把他的手指掰开:“我……我是說過的……可、可也不是在……在這种地方,說這种话吧?”
话一出口,她先红了耳根,被自己含糊暧昧的语气吓了一跳。
语尾像化在水裡的绵糖,明明想拒绝,却怎么都听着不像。
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脑中才慢半拍地冒出疑问。
他這么說……她有违背承诺了嗎?
她忽然想起自己白日裡对着萧太妃說下的那番话,猛然一個激灵。
他不会……知道了罢?
果然,他问:“你对太妃說的……可都是真心话?”
她一时语塞,只得含糊应:“……是。”
她說的是实话,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偏偏就有些心虚。
她鼓着勇气去看他,却沒想到——
男人眼尾通红,眸中泪光闪动。
——竟是哭了。
“你干什么!”她被他這副模样吓到。
美人落泪实在是让人心碎,他鼻尖也带上一抹红,泪珠断了线一样从脸颊滚落,滴到她的手背上。
钟薏被烫得猛地缩回手。
他像沒察觉,声音哑哑地开了口:“你可知……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
“我偷偷去了钟府。怕你不肯见我,我就自己走你以前常去的路,知道你喜歡去哪裡看书,哪间偏厅歇息,每日会从哪條回廊经過。”
“我怕你来宫裡不习惯,就去问你以前吃什么,让御膳房日日照着做,只想着你来了不会难過。”
他唇瓣颤着,還想往下說,钟薏一個激灵,陡然喊住他:“等等!”
“你怎么越說越怪了……我什么时候說過我要进宫?”
他眼睫還是湿的,神色一片理所当然:“是你說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在宫中,你自然该随我一处。”
钟薏头皮发麻,一时分不清是羞是怕:“我只是……只是作为朋友的关系才答应的啊……”
“朋友?”他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一声,眼尾却沒动。
“薏薏总是這样,和谁……都想当朋友。”
他盯着她,眼底那点笑意越来越冷。
“可我不想和你当朋友啊。”
声音极轻,贴在耳边低语,“薏薏,嫁给我,好不好?”
她心口一跳。
“我只要你。”他說。
“宫裡不会有别人。沒有妃子,沒有其他女人。”
他的声音柔得像梦,缠在她耳边,“我們共享江山,這一生,乃至下一生生生世世我都只与你在一起”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漪漪。
她怔住了。看着他,嘴巴微张。
他又凑近一些,鼻尖快要碰上,语气蛊惑:“你只需要点头,便不用考虑别的任何事。”
“可……”她咬着唇,声音比雨声更轻,“可陛下怎能只有我一個?”
他沒說话。
只看着她,目光像要将她整個人吞进去。
钟薏忽然注意到他垂下的睫毛,浓密,漆黑,未落尽的泪顺着滑下来,砸在她面前的被褥上。
他的手落到她发间,指腹慢慢地顺過。
“我只爱你,自然只会有你一人。”
他說得平静,像陈述事实,沒有一丝犹疑。
钟薏感觉自己心跳又开始加速,像急促的鼓声,越来越快。
一切都有些太顺其自然了,她怎么会這么刚好地碰见一個对她一见钟情,又看起来如此喜爱她的郎君?她自认为沒有出众的地方,怎么会运气這么好?
脸颊烧得发烫,钟薏觉得自己好像一個老鼠,掉入了无边蜜罐,甜得让她发昏,却又不敢沉进去。
颤动的眼睫暴露了她的慌乱。
卫昭看得清楚,眼底骤然沉了。
他又一次被拒绝了。
他的指尖缓缓滑過她的脸颊,最终停在她下巴,用力抬起,迫她看着自己。
“看着我。”他說。
她不敢动,只能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的眼眶泛红,像是已经被他逼到极致,却又不敢哭出声来。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像被火烫過,红得发亮。
他盯着那处看了很久,齿间泛起熟悉的、蠢蠢欲动的痒,几乎想要将它咬下来,吞进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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