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石屋
其实建石屋的地界至多称得上“山坡”,离冠子山還有一段距离。
說是石屋,修得也不算多精巧,世代舟居的人,哪裡会盖房子,說得刻薄些,浑似村户家后院石头垒的牲口圈,只是一路垒到了顶,又用木头竹子搭了房顶和门,房顶上覆了一层毡结在一起的干海草挡水。
屋子内裡,只在高处挖两面小窗,不透光又憋闷,平日裡沒人住,只当仓房用,起风时才来這裡头避一避,也是沒办法的事。
钟洺到了屋前,二姑不在,当是和二姑父一起去安顿唐母。
唐大强自从娶了白水澳的姑娘,在此处落了脚,就跟裡正打了招呼,也上山修了间小屋,地方不大,足够他带着老娘和媳妇、孩子五人住。
钟家屋前這会儿只有三婶在,见了他,抬手招呼。
“刚還說你们兄弟俩做什么去了,半晌不见人,還想喊虎子下去寻你们,结果一转头這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又低头看钟涵,笑道:“這就是你家新得的小猫?听說還是個雀花的,我瞧瞧。”
三婶梁氏是個大方和善的妇人,钟涵笑眯眯地打开背篓上盖的布,给她看。
“喏,三婶,它在睡觉。”
梁氏低头看一眼,她家两個小些的孩子也挤過来。
一個是二小子钟豹,今年十岁,一個是三姐儿钟苗,六岁,都比钟涵岁数大。
眼看钟豹一脑袋撞過来,梁氏伸手把他的头往回推。
“咋咋呼呼,别吓着猫。”
相较而言,钟苗就文秀多了,她往背篓裡看一眼,然后对钟涵道:“我家的大花和二花也跟上来了,可以让它们和小猫顽。”
說话间几人都听见一声猫叫,抬头望去,见两只大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房顶,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一只三花,一只黑白花。
沒過多久,钟三叔和钟虎父子俩,以及钟四叔一家都来了。
钟家的石屋是大开间,乃是钟老大還在的时候,领着四個兄妹修的,中间未曾垒墙区隔,住起来就是大通铺,但都是自家人,怎样都好。
人总算到齐,不能帮忙干活的小仔们和猫都赶到一边,几個汉子进了屋,先踩木梯检查了一遍房顶和窗户,确定沒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便下来取了竹耙,将屋内地下的积沙铺平。
他们盖屋的地方下面是石头滩,沒法像陆上人盖房一样夯泥地,最快的办法就是铺一层厚沙子,上面盖席子,睡几個晚上問題不大。
沙子取细沙,颜色泛白,赤脚踩也不硌脚。
周边的海滩都是這般的白沙,白水澳名字裡的“白”因此而来,附近其它的村澳也多以此为名,像是船行一炷香开外還有個白沙澳,另有几個小渔村,叫白石村、白浪村云云。
钟家人多,干活快,屋裡很快拾掇一新,又转到屋外垒土灶,架起大号的陶锅,预备一会儿烧晚食。
钟三叔一副大家长姿态,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晚上咱们吃顿好,让你们三婶做個海蜇裡子炖菘菜。”
海蜇裡子是海蜇裡面的一层皮,之所以扒蛰时要火急火燎,泰半为的就是這层不易剥除的“裡子”。
一只海蜇上就薄薄一张,少而值钱。
水上人舍得吃蛰皮蛰头蛰脑子,轻易不舍得吃裡子。
“三婶厨艺好,我們今晚都有口福了。”
钟洺說完咂咂嘴,還真有点馋了。
想及上辈子在北地军营,一到入了冬,能吃的菜只有地窖裡的萝卜和菘菜,哪像九越县,一年四季地裡长青菜,他们水上人再穷,拿两條鱼去乡裡也能换到饭桌上的一把绿。
菘菜做成清汤寡油的大锅饭,吃得人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日,钟洺做梦都在吃海蜇裡子炖菘菜。
但這都是最初去北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后来日子久了,關於故乡的记忆逐渐变淡,深知自己回去的机会太過渺茫,早日忘了,反倒心裡好受。
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晚食当然不能都指望一個人操持。
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连年龄最小的钟涵,還有四叔的幺哥儿,才三岁的钟平安,都被安排蹲在地上扒葱叶和蒜叶,钟虎和钟豹两兄弟,连带钟石头,在另一边用石头砸辣螺。
辣螺的壳厚,若要炒着吃,砸碎了才入味。
二姑一家晚一步到,還带来了唐母,她是客,想干活都插不上手,遂坐在一旁帮忙看孩子。
沒過多久,要下锅的各类食材备好,除了海蜇裡子炖菘菜,還有一大锅蒸三干、一盆炒辣螺,素菜是凉拌龙须菜和清炒白茄子。
钟洺昔日在军营裡的头几年,被打发去火头营裡当過火头军,在那跟着一個老火头学過两手厨艺。
今晚他本想炒辣螺试试手,但是二姑三婶都不答应。
“就這顿能吃点好,晚上要是落雨,接下来几顿都得凑合,你做砸了,回头大家伙都吃不好。”
最后還是梁氏把手裡的龙须菜给了他。
“你要么拌這個吧,凉菜也是菜,味不对就是多点醋少点盐的事,做好了一样是本事。”
又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這些個琐碎事,怎么现在也起了性子要学?”
“不是要学,是学過,我以前在乡裡跟人学過几手。”
钟洺感慨,上辈子胡混就有這個好处,成日裡不着家,家裡人也不知道他去哪裡,都干了什么。
钟洺前脚端着龙须菜走,后脚梁氏跟钟春霞道:“阿洺還真是转了性,以前赶上今天這等时候,必定是在哪裡聚了一帮小子胡吹海侃,现今不单让洗菜洗菜,让刷锅刷锅,還晓得学灶事了。”
钟春霞难掩喜色。
“可不是,我早說,你们還总不信,回头记得帮着看看,咱们澳裡有沒有合适的姐儿哥儿,能和阿洺凑一对的,就凭他一身水性,以后日子差不了。”
一语說罢,却听郭氏道:“我還当阿洺要去乡裡找個媳妇,哪裡看得上咱们澳裡的。”
钟春霞瞥他一眼。
“你這话說的,他就是以前心气再高,也该晓得水上人和陆上人不得通婚嫁娶的道理。”
郭氏笑道:“我還当他有本事改籍嘞,毕竟以前张口闭口就是在乡裡有门路,认得這個识得那個,如今性子能定下来当然是好。”
這对姑媳自打郭氏過门就一向不对付,說不了两句就要起呛声,只得又劳动梁氏出来打圆场。
“甭管找哪裡的,都還得阿洺自己瞧得上才行,說不定咱都不用忙活,人家自在澳裡寻了看对眼的。姑姐,劳驾你一让,我先把這道海蜇裡子做出来。”
最后一道菜出锅,一家人彼此招呼着进了屋,把几家船上舱裡用的矮脚桌拼在一处,摆上饭时天還亮着。
但也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霞光四散,红紫交映,蔚为壮观。
几個年纪小的孩子都看痴了,见多识广的大人们倒是一脸愁容。
钟三叔端着饭碗道:“看這霞就知最早今夜,最晚明天,肯定要起风雨,架势不会小了。”
他晃两下手中筷,“都赶紧吃饭吧,吃了這顿早些歇息,今晚怕是都睡不好觉。”
一桌渔家美味,怎么吃都对胃口。
海蜇裡子是汤菜,一人盛一大碗,放开了吃,裡子的鲜美配上菘菜的鲜甜,连菜汤都好喝。
可惜南边不吃北地常见的馍馍,不然钟洺怕是能用馍馍蘸汤,连吃它五六個。
蒸三干是海边常见的吃法,所谓的三干,一般說的是鱼干、虾干、蚬干,也能换成墨鱼干、鱿鱼干、海蛎干……总之有什么用什么。
真做起来也容易,三干在盘裡码放整齐,上面临一圈清酱,铺姜丝,蒸上一刻多钟就能出锅,掀开锅盖,鲜味冲鼻,下酒也下饭。
炒辣螺沒什么可說的,辣螺的味道奇特,不爱吃的人觉得它又苦又辣,爱吃的人吃一個就停不下来。
以前钟洺属于不怎么爱吃的那类人,现下因为前世缺這一口缺太久,竟也吃出滋味来,为此又得到钟三叔的夸赞。
“我以前年岁小时,最不爱吃的海货就是螺,尾巴苦巴巴的,大人還非逼着你吃下去,說是败火,我就想,哪来那么多火要败,倒是吃了才觉得肚子裡冒火。”
钟三叔夹起一個辣螺,因为壳子砸碎,用牙一扯肉就进了嘴,他咂几口,面色陶醉。
“现在不一样了,哎,今天這顿合该吃点酒。”
“這顿可属实吃不得酒,吃了以后夜裡一個都起不来,房顶被刮跑都不知道。”
在场的钟家人,只有钟春霞比钟三叔年长,這话唯她能說得。
钟三叔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点头道:“我就是信口一說。”
梁氏莞尔,“等這阵子龙气退了,下山时再好生吃一顿。”
钟三叔听了這话,来了精神,筷子就近夹一把龙须菜入口,一嚼就睁大眼。
“今天這道菜的滋味好,和以前的拌法不一样。”
梁氏抬了抬下巴,“是你大侄子做的,非說要在灶头上露两手,不给他锅,就去拌菜了。”
一桌子人上桌都是冲着海蜇裡子去,這道龙须菜平平无奇,又是素口,好半晌沒人动,听了這话才都伸筷子,一吃果然很是不同。
郭氏挑不出错,几次想张嘴又闭上,最后更是连着夹了几筷子龙须菜,放在自家人碗裡。
钟虎吃得投入,鼓着腮帮子道:“阿洺哥,你怎什么都会,要是你這样的汉子都讨不到媳妇,我看我也沒戏。”
一桌人俱都笑开,钟洺带着几分无奈道:“我這不是银钱不够,本事来凑么。”
心下想的却是,也不知跟老火头学的那几招還能使出多少,够不够撑船去码头卖吃食,且有人买账的。
若是可以,等天冷不宜出海的时节,做点這個也算补贴家用。
他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再者說,谁還嫌赚钱的路子少呢。
一桌饭菜毫无悬念地扫荡一空,等锅碗瓢盆收拾地差不多,屋裡睡觉的席子铺盖亦备好时,屋外霞光褪去,夜晚已至。
家家户户全都闭门不出,在屋裡点亮风灯或油盏,静待风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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