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动员
一個小东西,惹得好几人凑脑袋過来看,风头不亚于那個卖了五两的大江珧。
“可怜见的,表哥,它這腿能养好?”
问话的是唐莺,她贡献出一條自己的旧帕子,之前刚洗過的,给小猫裹伤口。
“能,我有办法。”
钟洺刚和挑水归来的唐大强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会儿還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给几個小的安排活。
“你们烧些开水,烫一把剪子,几块布,找两個小木片,和它伤的那节腿差不多长就行。”
他比划一通,又问忙裡忙外的钟春霞。
“二姑,船上還有沒有大蓟?”
“有,你要给那猫用?”
“对,撒点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习惯赤着脚走路,经常被礁石、贝壳之类划破脚底板。
大蓟是山上采的野草药,治外伤的,不用花钱,捣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户户都备了些。
钟春霞应下,“一会儿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让阿莺给你送去。”
钟洺很快又拎着纤担,拿着柴刀走了,钟春霞探头往外看一眼,回来继续和男人嘀咕。
“现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头胡混,也不只有坏处,我看他现在懂得怪多,還知道怎么治断腿。”
唐大强一如既往乐呵呵。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夸他,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钟洺下山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时发现苏乙已经不在了。
唯有自己刚刚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條扎好的柴火。
钟洺上前拎起来看了看,断定是苏乙留下的。
這小哥儿……
他摇摇头,心裡多了点說不上来的滋味。
钟洺连续两次上山,凑够了两家用的柴火,却因猫的事打了個岔,下来才想起忘了寻竹子,只好回头再說。
他先和唐大强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裡垒好,省的明日忙不過来,随即马不停蹄地上船,给小猫治伤。
用烫過的剪刀把周围的毛剪掉,倒了点酒清理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大蓟,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猫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钟涵,猫一叫他就跟着淌眼泪,看得钟洺都有点不确定,把小猫拎回来是对是错。
但想来還是对的,不带回来,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他可干不来那事。
“這一天,可把我累够呛。把它抱进窝裡睡吧,今天它疼得厉害,估计沒力气吃饭。”
结束之后,钟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條丢进水盆,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船舱一角,钟涵和唐莺、唐雀他们,用一個凹下去的大贝壳给小猫当床,裡面铺了一层旧衣裳。
钟洺把剪刀洗干净收起来,血水倒掉,回来时钟涵還一动不动,趴在那裡看猫。
他走過去,盘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脑瓜。
钟涵爬起来,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以后小猫的伤养好了,咱们就养着它么?”
“对。”
钟涵扬起小脸开心道:“那我們给它起個名字。”
钟洺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已经想了一個,叫多多怎么样?”
多余的“余”意头不好,“多”却不差。
福多多,钱多多,怎么讲都吉利。
在這件事上,钟涵当然听大哥的。
“多多好听呢,不過为什么叫多多?”
早些时候当着二姑的面,钟洺不乐意讲,怕她二姑又拿這事调侃自己的婚事,现下只有小弟,才将小猫与苏乙的渊源和盘托出。
“总之你记得,苏家哥哥是小猫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来寻咱们看小猫,不能不让人家看。”
钟涵歪着脑袋听罢,用力点头。
“苏家哥哥也是好人。”
钟洺莞尔,拍拍他头顶的小发揪。
“還是咱们小仔会看人。”
稚子童心,一张白纸,全看家裡大人怎么教。
跟前的钟涵不顾头发都被大哥搞乱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摸小猫。
“你以后就叫多多啦,是我們家的猫!”
小猫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猫。
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时,小猫已经能伸舌头舔点煮碎的鱼肉和鱼汤吃。
钟春霞来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东西就說明能养活,這猫和你家有缘,之前捉了好几只都沒养住,其实就是在等它。”
钟涵喜歡小猫喜歡得和什么似的,還专门找出自己去乡裡赶集时才会用的宝贝背篓,在裡面垫上旧衣服,背着小猫到处走,生怕船上沒人的时候它扑腾到水裡去,单腿沒劲上不来。
翌日。
天光大亮时,白水澳为着近在眼前的飓风,全数动员起来。
裡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壮都要出力,互帮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湾裡一艘不留。
“族老们发话,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别磨蹭,早点把船安顿好就能早点歇息,晚一步被雨浇了,别怪我沒提醒。”
有些话年年說,次次說,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一個村澳裡照旧什么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懒散,有的麻利,有的拖沓。
一個飓风季,一個收春税,是裡正最犯愁的时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头子說完抹把汗,背着手去看汉子们拖船,今天刚开始,后面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這事,钟洺跑不了,他是精壮裡的精壮。
为此早早和钟家的汉子们汇合,先把族裡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還有余力和時間,再去别家帮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为此拖船有技巧。
前面拉纤绳,后面用力推,齐心协力,跟着号子用劲,最忌大家各干各的,东倒西歪。
只拖上岸也不够,還要往高处挪,不然大风大雨之下,一個浪头二层楼都高,卷上几回木船照旧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桩捕蛰還累。
一上午過去了,搞上来十條船,后面還有十多條。
甭管老少,全都暂时沒了力气,死狗一样坐在海滩上,等人来送饭。
中午這顿因为是帮族裡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裡的大锅饭。
粝米混着海货煮成一大锅海鲜粥,唏哩呼噜地灌上一碗,先混個水饱,此外還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鱼饭。
小子们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條鱼,用的是五层笼屉,不够吃還能添。
新鲜的鱼肉蒸熟后不散,肉紧扎实,筷子挟一大块送进嘴裡嚼了咽下去,对于水上人来說這就和干粮一样顶饱。
讲究点的时候,会配自家做的豆酱,這会儿顾不上了,连筷子都沒用,直接上手抱起来啃。
有那娶了亲的,家裡媳妇或是夫郎细心,会专门送来吃食,给自己男人开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饼。
钟洺、钟虎這样的光棍小子沒這個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
钟虎望向远处,钟守财正和媳妇坐在一起吃饭,小堂嫂不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還拿出帕子给男人擦汗。
钟守财任她擦了几下,用筷子夹一块糕让媳妇先吃,可谓浓情蜜意,把他羡慕到烧心。
“阿洺哥,還是早点娶個媳妇好,你看守财哥,成亲一年了,看到嫂子照旧一张黑脸都笑皱了,和海葵花一样。我爹說了,你是咱们這辈年纪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轮得到我。”
钟洺无言。
他险些怀疑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们一起商量的套路,当长辈的催自己成亲就算了,怎的钟虎也三番两次地提這档事?
“你和那個吴家……”钟洺忘了上次钟虎提起的姐儿叫什么,含混一嘴问道:“你们经常见面?”
钟虎摇头。
“沒啊,她一個未嫁的姐儿,哪可能和我经常见面,不過赶海的时候遇见過几回。”
钟虎想到這個就傻乐,“上次我替她收虾網,她還冲我笑呢。”
单听這個描述,钟洺判断不出吴家女到底和钟虎熟不熟,可别是他這個傻兄弟一头热吧?
不過看钟虎的模样,在意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
他不由问钟虎,“你为什么稀罕吴家姐儿,相中人家什么了?”
钟虎一本正经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說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见她,遇上她就高兴,平常干活,想到她就有劲!”
“觉得她好看?”
钟虎摆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只因为她好看,我娘說了,娶媳妇不能只挑好看的。”
“那是觉得她能干?”
钟虎答得快,“香姐儿当然能干,她是赶海的一把好手,還会编莞草,织蕉布!但能干归能干,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让她少干,我自己多干,我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钟洺叹口气,自家這虎子表弟憨是憨了点,开窍倒是挺早,以后成了亲,八成也是個把媳妇捧在手裡怕化了的。
他呢,上辈子的心思都搁放在乡裡钻营,這辈子想娶亲了,一时半会儿连個能惦记的人都找不到。
上回江家摆酒,他被赶鸭子上架去对歌,其实连对面船上的人都认不全,
非要說他对哪個姐儿哥儿比较熟悉……
苏乙可能算一個。
钟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他伸手挠了两下脸颊,還沒来得及多想,族裡几個年轻姐儿過来收碗,其中就有唐莺。
钟洺顺势东张西望一圈,沒看见钟涵,以前這种时候,他肯定要跟着過来凑热闹。
唐莺听到他问,笑道:“在船上守着小猫不走呢,阿雀和他在一起。”
钟洺:……
什么叫有了猫忘了哥,這就是了。
下午继续干活,什么杂念都飞到九霄云外,耳边只有自己和身边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到傍晚时分,钟氏族中的二十多艘船尽数上岸。
木船上岸,在此之前舱内所有怕水的东西已全都清空,运去了石头屋,這還不算完,船帆、桅杆、活动的木门、木窗、竹船篷……能拆的需都拆了去,外面一概罩油布。
油布是巨大的几块,家家船上都有,缝缝补补,用了一年用一年。
用它罩住船后,周围還能多出一圈,這一圈需用沉重的大石压紧,只要不是太夸张的大风,一般吹不乱。
钟洺摆好最后一方石块,上前用力拽了拽油布,后者纹丝不动,他放心了,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招呼钟涵上前。
“小仔,你也帮着记,咱家船在這個地方,你数数,這是从左往右第几艘?”
水上人代代入不得学堂,都是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最多能算明白账,方便上码头卖鱼获。
钟洺多活一世,侥幸跟着罪兵营裡识得字的同袍,学過些有用的东西,涨了见识,开了眼界。
他打算今后只要有机会,就把這些教给小弟。
数数是基础,熟悉几天,接下来学写字,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
钟涵掰着指头,数出他家的船在第七的位置,并庆幸十根指头够用。
要是他大哥让他从另一头开始数,他连猫爪子都要用上了。
等等,這好像也是個办法?
钟洺沒注意到钟涵盯着猫爪子两眼发亮,他夸小弟沒数错,之后抬头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时過后就会下雨,记忆中的小弟正是几個时辰后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将改写,钟洺愈发不敢托大。
“走,這边收拾好了,咱们快点上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