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遇
要真是飓风将至,龙气将升,裡正会上报乡官,再令全澳家家户户拖船上岸,躲灾避难,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同是水上人,哪怕是半大小子亦从小耳濡目染,皆知道這等大事,村澳定会召集各家族老一起商议,并非六叔公一個人就敢开口乱讲。
随后六叔公又问了钟洺几個問題,钟洺既明知飓风会比族老们断定的提早来临,由此夺了白水澳好几條人命,沒多犹豫,刻意把海底的情形往夸张了形容。
六叔公上了心,接下来好半天都站在船头看天看云,掐着手指算日子。
见状,钟洺的一颗心半落回肚子裡。
海上风大,纵然湿气沉沉,多吹一阵也足够把衣服吹干了。
而衣服半干时,草網裡的海蜇已是密密麻麻,到了打捞收網的时候。
钟洺把不滴水的头发重新束起,从船上的一堆连着长竹竿的網兜裡拿了一個,跟着上前捞海蜇。
每艘船上分了三個人,钟守财家裡今天沒出船,和钟洺一样,所以這会儿跳到唐家船上帮忙。
要么說捕蛰疲累,皆因打桩要花力气,捞蛰亦轻松不到哪裡去。
海蜇长得大不說,還兜着一包水,大一点的海蜇动辄上百斤,一次捞不动,只能在草網裡用網兜将海蜇的头和身子撇成两半,分两回放进船舱。
除此之外,還要单分出一個人在船舱裡负责分拣,面前一堆木桶和木盆,一边放海蜇的伞盖脑袋,一边放下面的身子爪子,为了到时候送上岸,处理起来能更快。
不然但凡晚一点,海蜇就要化成一滩水,所有的辛劳都成了白忙活。
一個族几艘船,一次出海少說能得千斤的份量。
捕蛰季长达两個月,舍得卖力气的能从這裡面赚出家裡老小一冬的吃用。
“快看!我們這裡有只好大個头的!”
“瞧瞧,我們這边這只也不小!今天的收成真是怪好!”
一群人连着捞了半個时辰,各個喜气洋洋。
四搜船上已经被海蜇堆满,船的吃水都深了许多。
“怪不得我爹說捕蛰是稻草缚黄金,這些赶着年前都卖了,得是多少银子!”
說话的是钟石头,他和钟洺一样,都是第一次跟着出海捕蛰,自然,钟洺先前沒来是不乐意来,钟石头则是岁数小力气小,来了也顶不上什么用。
相比之下,同样是头回出来的钟洺就淡定许多。
“海裡可不遍地是金子,得有本事捡才成,接下来有的是辛劳时候,只盼你们這几個后生别叫苦叫累。”
钟三叔抹把汗,把手裡的长網兜一丢,招呼大家伙拔桩收網。
白水澳,岸边。
“表哥,海上又有船回来哩,好几艘!是不是姑父和我大哥?”
钟涵站在海滩上踮脚往远处看,手裡攥着几朵摘来的小野花。
旁边钟春霞家的雀哥儿在编花环,他俩年纪小,不用干什么活,他娘支给他的事,就是照顾好小仔。
“我瞅瞅,好像還真是。”
唐雀爬上一块礁石望了望,確認后他爬下来,牵起钟涵的手。
“走,咱俩去岸边找我娘和我姐。”
两個小哥儿到了地方,第一反应就是热。
原本空荡的海滩上多了不少简单支起的竹棚子,棚裡垒了几口土灶,土灶上架着用来煮海蜇的大铁锅,裡面热水滚滚,冒着丛丛白气,熏得灶前忙活的人面目不清。
铁锅价高,加之水上人家在船上用不着铁锅,這些锅都是各家合伙买了共用,一年裡就捕蛰季和年节裡用得最多。
這样的地方都不让孩子来,乱跑乱跳的,一旦烫着就不是小事。
因這個缘故,钟春霞瞧见唐雀和钟涵时,直接就举着大笊篱教训起来了。
“你们两個怎来了?快走远些,热得很!”
唐雀扯着嗓子道:“我們瞧着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過来看看。”
钟春霞忙得晕头,都沒顾得上看船,听了這话她放下笊篱走出来,身后唐莺也跟了出来。
“好家伙,還真是呢。”
钟春霞认出孩他爹的船,转身就把唐雀和钟涵往别处赶。
“阿雀,你带着小仔走远些,一会儿我們要上船扒蜇,下来還要煮蛰,管不得你们。”
哪知两個小的都不乐意走,在原地碾脚尖,把沙子都碾出一個坑。
直到钟春霞松口,许他们离远些看着才罢休。
船停后抛了锚,一并回来的還有其它十几艘船。
各族撑船出去的时辰差不多,回来的时辰也就都赶在一起,皆是怕好不容易捞上来的海蜇不新鲜。
家中的妇人、夫郎和能帮上忙的老少全都一拥而上,裤腿高高挽起,预备上船扒蛰。
“阿贵這就背上新媳妇了,看這小子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
船周水深,常有浪头来回,汉子力气大些,下盘也稳,不易摔倒,那些個宠媳妇夫郎的汉子,就会主动背家裡人上船,如此省了湿衣裳。
当然也有儿子背老娘,兄弟背姊妹的。
江贵和卢悦新婚燕尔,正是容易被打趣的时候。
眼看卢悦還沒如何,江贵整個脑袋都快给羞红了,更是惹得一串笑声。
唐大强也下船背了钟春霞,三人在船上一起扒蛰,扒出足够的数量就倒进竹筐裡,钟洺拿過扁担,两头挑起送去岸上。
棚子裡灶头旁,他让负责煮蛰的唐莺往后站站。
“别让热水溅了你。
“好,表哥你也小心些。”
唐莺依言避到一旁,钟洺方才上前将两大筐子蛰头倒进去。
海蜇浑身都能吃,除了蛰皮不用水煮,直接用盐和矾腌以外,其余的蛰头、裡子、脑子等都要煮過方能定型。
两筐倒空,挑着空筐回船,灶前实在太热,出来后海风一吹,反而多了几分凉爽。
钟洺呼了口气出来,刚要往前走,衣裳就被拽住了。
他低头,看见小弟笑嘻嘻的小脸,当即也跟着笑。
“你怎在這处?别乱跑,当心烫着,你阿雀哥呢?”
“表哥,我在這呢。”
唐雀跑過来,呼呼喘气,顺道告小状。
“小仔见了你就一顿跑,我差点沒跟上。”
又问他爹娘是不是在船上,钟洺点头。
“這几日就是這般忙,你们别进棚子也别下水,在岸上玩,也别跑远了,我們来往能看见你们就放心,看不见少不得搁下活去寻。”
唐雀拉着钟涵乖巧应是。
钟洺空不出手摸摸小弟的脑袋,继续往船上去。
再度踩进海裡时,瞥见斜前方有個小哥儿,正自己肩挑扁担,艰难地往船的方向走。
看他打扮,就知是個沒嫁人的,左右却也沒個兄弟在,本身生得瘦小伶仃,但凡一個浪头過来,身形就难免晃上個几下。
周围有不少人,也有不少船,沒一個上前搭把手。
两個别家小子闹腾着前进,路過钟洺身边时被他听到,這两人正拿小哥儿取笑,挤眉弄眼道:“你小爹正给你說媳妇,你不如去背那灾星一回,晦气是晦气了些,好歹也是個哥儿不是?說不准他哭着喊着要嫁你。”
“你怎不去,昨個還說夜裡做梦都在摸姐儿的小手,看你是憋得很了,你现在上去,不止能摸手,别的地方怕是也能……”
话是越說越荤,钟洺长腿一迈,越過他们去时,认出是赖家的小子。
赖家和钟家,两家从上一辈起就多有不对付,這俩小子和他们爹一样,生得贼眉鼠眼,其中一個下巴上還生個痦子,都管他叫赖痦子,不比水耗子好看几分。
什么腌臜玩意,大白日随便逮着人就說些下流话,他听着都觉脏耳朵。
钟洺“啧”一声,仗着肩宽臂长,故意把扁担往后一捎,正杵在赖痦子胳膊上,把他推了在水裡推了個踉跄。
两小子刚刚說得火热,沒注意前面的是谁,当即不满道:“谁啊?走路不长眼!”
“我這人走路霸道,最是烦磨磨蹭蹭挡路的狗,怎么,有意见?”
钟洺拧過头,扫了二人一眼,语气冷硬。
他個子高,身形颇魁梧,赖家小子认出是他,默默咽下口水,脑袋都往脖子裡缩了两分,哪裡還有半分气焰。
钟洺哼笑一声,懒怠多给這两個丑了吧唧的怂货眼神。
膝下涉水,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那哥儿還在独自费劲往前挪。
非亲非故的,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奈何沒多长的工夫裡,小哥儿已经跌水裡两回,成了落汤鸡,惹来哄笑一片。
第二回扁担落水,筐子脱钩,浪花一打,直接走远,好巧不巧到了钟洺跟前。
钟洺沒多犹豫,抬脚挡了一下那筐,弯腰捡起,往前走了两步,又捡回扁担,凑在一起還到了小哥儿面前。
“你的,拿好。”
這哥儿此刻满头满脸都湿透,衣裳都紧贴着身子,显得更瘦。
一双大眼睛忽闪两下,目光怯生,钟洺一下子认出,這是在江家吃席面那日见過的人。
“多谢你。”
哥儿低头接過筐子,出声道谢,因此露出头顶一個小小的发旋,夹在泛黄的细发裡,风一吹過,和北地秋后的枯草似的晃了晃。
两人靠得近,都站直了身,钟洺发觉对方的個头堪堪及自己肩膀,简直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怪不得在浪头裡站都站不住,活像长這么大沒吃過饱饭。
也正是在這时,他注意到对方的左手小指处捆了一根旧麻布條,被水浸得早就湿透。
寻常人除非受了伤,谁会把手缠成這样,真不知刘兰草是怎么想的,手上伤了還让人来做這扒蛰的活计。
扒蛰、矾蛰,又是海水又是盐的,怎么能好受。
就是不知村澳裡人人对其避之不及,究竟是出自何故。
他真是长久不在家裡久待了,好些事情都搞不清楚。
当然,好像也沒必要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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