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親暱
周行敏銳,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了這少年將軍心中的不悅,是以他面部肌肉緩和下來,眉頭微微上揚,撿着好聽的話說。
“周朔覺得小陸將軍是個威脅,是以纔想將你扯去遠處,此番也不必走上多遠,約摸走上一千多裏,到時候他真要逼宮,將軍也好回來定一定局。”
“你這話是奉承,倒不比先前真心。”陸柏舟擺了擺手,插着腰略有不滿,然而也沒有旁的辦法,只好在段知然耳旁嘟囔嘟囔,上些勞什子的眼藥。
段知然覺得煞是好笑,擡頭望了一眼周行,見他外表看似還如平常一樣沉穩,然而背後的尾巴已然耷拉下來,委委屈屈地瞥自己一眼,好似十分悲傷似的。
於是她開口兩方安慰着,“將軍英明,哥哥勇猛,說來這事若是我們沒有提前發現,到時候措手不及難免會傷着,眼下他們的想法我們都窺探到了,怎麼說也該感到慶幸的。”
她在家中自小便是被嬌寵長大的,舅舅舅母不用說,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陸柏舟又是哥哥,自然是疼她都來不及,更別提周行了,那是自己的夫君。
這話一出口,屋中的所有人都應着,算是將這事告一段落。
趕巧今日也是回門禮,廣威夫人留着他們二人用完膳再歸府。
段知然拉着舅母的手,回頭望望周行,見他輕輕點了下頭,才應允下來。
廣威將軍同周行聊着些什麼,大抵是武將感興趣的的話題,南方征戰西北風俗這一類的。
廣威夫人吩咐人備下一桌席面,便也拉着段知然坐在一旁聊起天來。
陸柏舟站在中間琢磨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拖着凳子擠在了自己母親身旁。
這時兩人已經將成親那日到現在發生的事都說差不多了,他湊過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廣威夫人問段知然,周行待她可好。
段知然揪着手指,回想這幾日在府中的情形,活像是給自己找了個爹,甚至年歲上都大差不差。
然而若細品起來,周行對自己簡直好的過分,又不激進,細水長流的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身旁,極有分寸感。
“都好,將軍人很好。”段知然眨了兩下眼,含糊地開口。
陸柏舟卻嗤之以鼻,坐在凳子上沒個坐相,怎麼看周行怎麼不順眼,“有什麼好的?那樣大的年歲,還騙你成婚?若是你哪一日不痛快了,就回廣威府來,大不了你舅舅帶你回西北。”
段知然“嘖”了一聲,趁着周行沒看見,伸出手給了陸柏舟一拳,“少說些胡話吧,將軍待我很好。”
許是動靜大了點,到底還是驚動了另一頭。
廣威將軍和周行齊欻欻地看着她,段知然無地自容,簡直想鑽進舅母的懷中。
“茵茵自小就這樣,將軍多多見諒。”廣威將軍人生得端正,即使到了年歲留起鬍鬚也依然能看出是個俊俏郎君,眼角常年含着笑,大抵老了也是個慈愛的祖父。
他話雖然這麼說,可話裏卻沒有一點嫌棄段知然的意思,眸中閃着光,分明是自豪和驕傲。
周行單手握着茶杯,聞言垂眸一笑,擡頭間盯着和陸柏舟拌嘴的小丫頭,眼中滿滿的柔情蜜意。
他和廣威將軍碰了一下茶杯,“茵茵很好,我疼她都來不及呢。”
廣威將軍心中自然是萬分的滿意,喝下這杯茶,就算是認下了他這個女婿。
那頭依然吵吵嚷嚷。
陸柏舟揉着肩膀,縮在廣威夫人後頭,“你瞧瞧,你瞧瞧,不過是嫁過去幾日,就向着人家說話,連親哥哥都不管嘍。”
段知然皺起鼻子,像只生氣的貓兒一般,卻也拿他這潑皮無賴沒辦法,只好擰着身子抓着舅母的手,“舅母,你看他……”
廣威夫人被他倆這麼一鬧,簡直頭疼得要命,忙在其中叫停,“好啦好啦,都多大的人了,慣會胡鬧。”
兩人這才偃旗息鼓,互相哼着氣。
廣威夫人又問了些旁的事,段知然一一回答着,到了最後,躊躇着問了句話。
“早先去大青寺,茵茵抽中了聖籤,同易安大師面談,他言說我會在一月內成親。”
“在那之前,我在廂房小憩片刻,做了一個夢,夢中我……死了。”段知然斟酌着話語,“死後瞧見了一人,手拎重劍,殺了個腥風血雨。”
“前幾日,我瞧着將軍的背影,怎麼看怎麼眼熟,好像就是夢中那人。”
廣威夫人訝然,倒吸了口氣,心中擔憂起來。
陸柏舟不以爲然,“你想說什麼?他是你前世的情人麼?”
段知然又是躊躇,湊近了廣威夫人,“將軍不會是我的劫數吧?”
廣威夫人:“……”
廣威夫人:“這倒不至於吧,如若不然,改天再去一趟大青寺?”
段知然臉上的認真勁兒比當初在學堂時都強,聽了舅母這話才放下心來,安心地嘮着家常。
外頭的宴布好了,下人丫鬟一律不在這伺候,一家子人歡歡喜喜地吃了這頓家宴。
等到段知然二人走的時候,已經是戌時末了。
周行先坐在馬車上,外頭的段知然還依依不捨地同舅舅舅母說話,聊了好一會兒,才被廣威夫人推上了馬車。
左右也是等着,周行乾脆從暗格裏把沒收的那本荒唐書拿了出來,粗略地拜讀一下。
這書還有插畫,看的人面紅耳赤。
內容卻簡潔明瞭,連個故事背景都沒有,男男女女的混做一堆,開始那些極樂之事。
段知然進來的突然,周行只來得及拉開暗格,匆匆把這書放回去。
馬車緩慢地行進,段知然坐在對面,眯起眼睛問道:“將軍在看什麼?”
“沒什麼。”周行將額前掉落的碎髮拂到後面,“茵茵渴了沒有,我給你倒杯茶吧?”
段知然接過他獻殷勤一樣遞給自己的茶水,勉強算是將這事放下。
待喝完了茶,她攏攏衣袖,趕在馬車平穩的時候,挪到了周行身側坐着。
周行頓時肌肉緊繃起來,手指輕擡,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啞聲問:“做什麼?”
段知然:“想同你說些悄悄話,既然是悄悄話,自然離得越近越好。”
周行偏頭看她,小丫頭仰着臉,面色紅潤,眼睛透亮似星辰,此番回家,好像又找回了稚子的氣息一般。
是以他微微傾身,偏頭聽聽這悄悄話是什麼。
馬車這時倒是很識趣地顛簸起來,像是經過了石子路,輪子亂飛,馬車中的車也坐不穩。
段知然慌亂中抓住了周行的袖子,頭也撞上他的胳膊,被緊繃的肌肉磕得不輕。
周行垂眸,小姑娘苦苦掙扎在顛簸之中,連珠釵都往外挪了幾分,她身量輕輕,幾乎快要從座位上飛出去。
猶豫幾瞬,他伸出手,把人攏在了懷中。
段知然乍然被摟了個滿懷,心中一時還有些迷茫,一時之間眼前好似都被遮蓋住了,鼻腔充斥着檀香的味道。
雖然有些不舒服,但到底還是安心不少。
這段路不長,馬車很快又變得平穩,周行的胳膊卻沒有收回來,反而愈發收緊了些。
段知然費力地從層層疊疊的袖子中鑽出個頭,瞧見周行目不斜視地盯着正前方,一點都未低頭瞧瞧自己,只覺好笑。
將軍好像個木頭樁子,雖然可靠,但實在不通情意。
左右這樣搭在他的袖子上也省着些力氣,倒很是舒適,是以段知然乾脆也沒動彈,只是乖巧地縮在周行的懷裏。
感受到胸口處重量一沉,周行才低頭看她。
一顆圓滾滾的頭,髮絲凌亂,鼻尖點點嫣紅,像只兔子一般靠在自己的懷裏,長睫微顫。
周行輕咳了一聲,手往下移了移,將她往上攏一攏,爲她擇了個舒適的位置,最終把手搭在她的腰上,卻只是虛虛懸着,守着男女大防一般。
“你要問什麼?”
段知然只覺這樣舒適極了,一時之間懶洋洋的不想動,聽了這話回想着,好半天才小聲道:“我聽沐沐說,將軍你可止小兒夜哭,可不遵聖令越級殺人,那你怎的不造反?依我看來,你比他們都要強上不少的。”
周行聽了這話無奈一搖頭,肩膀放鬆下來,“太后娘娘對我有恩,她會傷心的。”
段知然“哦”了一聲,想到宮中那個慈愛的太后娘娘,她也喜歡佛學,將軍想必很是敬重她。
想到這兒,她又問:“太后娘娘爲何幫着我同周朔退婚?親疏遠近,周朔也是她的孫子,我只是一個侯府的小姐罷了,同她又說不上兩句話,沒道理娘娘這般幫我啊。”
周行攆了攆指尖,“啊……這件事嘛,太子的生母爲太后不喜,太子又是那樣的頑劣性子……”
段知然覺得這樣靠着脖子很是累,是以動了兩下。
周行感覺到掌下之人的腰際突然貼了上來,心中是萬分的奔騰,然而面上卻不顯,只是問着:“怎麼了?”
“脖子不大舒服。”段知然起身欲走,然而被周行攔了下來。
他往下坐了坐,比之剛纔低了不少,半強硬半溫柔地,不容拒絕地把段知然的頭靠在了自己肩上。
他耳根微紅,“你今日也累了,靠着歇會兒吧。”
段知然的耳朵靠在他的肩膀上,好似能聽見他頸側的血液流動。
速度偏快。
她少見地生出些少女的心思來,心臟也跳得飛快,慢慢同將軍同頻。
兩人靜悄悄的,一時無人說話。
“將軍……”段知然剛想說些什麼,腦子裏卻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一個想法,她猛地彈了起來,直視着周行。
“我記得議親之時將軍已經醒了,以太后娘娘對你的重視,不可能不問你的意見,怎能那麼快當場就定下了我?”
周行前世今生積攢起來的情意猝不及防被她撕開了一個口子,頓時緊張起來,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竟然打起了磕巴。
最終他低頭看着自己同段知然交疊的衣裙,“像你所說的,我對你仰慕已久。”
“這是什麼胡話?”段知然皺起一張臉,“你我從未見過,不是嗎?”
“嗯。”周行的胸膛好像破了個口子,涼氣往裏冒,又酸澀又苦楚,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不敢解釋也不敢推脫。
他梗着一口氣,然而段知然卻重新靠回了他的肩膀。
周行難得的迷惘,如獲新生一般,試探了一下,終究還是環住了段知然。
她沒拒絕。
“這些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將軍,你很好,也不像外界說的那樣令人生怖,無論如何你替我解決了這許多亂如麻的事情。”少女聲音輕柔,然而句句堅定,“我能嫁給你,一如當日所說,是心甘情願的。”
夢中之人守着她的靈堂,爲她殺進皇宮,爲她在雪夜中燃起香爐。
先前她不覺得,可如今看來,這情意大概……
可能上蒼讓她重來這一世,便是全了周行的愛意埋在血中,不被人知曉的遺憾吧。
只是她不知,自己同將軍的緣分是在何時,她分明一點都不記得了。
周行聽着小姑娘絮絮叨叨地來回誇着自己,字字真切,心中不由得柔軟起來,從鼻腔中“嗯”了一聲,說不清的繾綣與溫柔。
這般折騰了好半天,馬車才晃悠着回了定遠將軍府。
兩人匆匆洗漱,洗去這一天奔波的疲憊,在冰盆中多加了好幾塊冰,纔算是涼快下來。
周行回到房間時,正瞧着段知然翹着腳,嘴裏叼着塊點心,翻看着她那些寶貝話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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