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輾轉
然而周行還是取了巾帛,坐在她的旁邊,“過來點,我給你擦擦。”
“唔,有勞將軍了。”段知然也不扭捏,胳膊撐着牀榻朝着他挪了兩步,將口中最後一塊點心嚥了下去,輕輕翻着書頁。
周行還是第一次給旁人做這樣親密的事情,俗話說三千情絲,眼下這情絲都被自己攥在了手裏,他活像是守着滿屋金銀的亡國奴。
她只穿了一層薄薄的裏衣,偏生沒什麼女兒家的意識,領口低得露出了鎖骨,周行只瞥了一眼就彷彿被燙到一般收回了視線,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爲她擦拭着頭髮。
“在看什麼呢?”周行看着話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眉心擰在了一起。
段知然看書速度很快,不過談話間又翻過一頁,“講的是公主被自己的青梅竹馬哄騙,被滅了滿門,眼下正頭腦清醒過來,衝進他家復仇呢。”
周行沉默一瞬,又問:“那結局呢?”
“我還沒看完,這是下旬新出的話本子,我猜公主會復仇之後孑然一身吧,有權有財,要男人做什麼?”
聽了這話,周行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段知然感覺到異樣,擡頭看周行,見他脣珠明顯,嘴角略略下垂。她腆着笑,蹭了蹭擦頭髮的巾帛,討好道:“將軍這樣的男人自然是天上有地上無,我願公主嫁個如你一般的人呢。”
周行本也沒同她置氣,瞧見她小貓蹭手一般的動作,心中不由得一甜,任勞任怨地爲她擦乾頭髮,將巾帛搭在一旁,把燭火往這頭挪了挪,“仔細眼睛。”
“知道了將軍,將軍真是同我舅母一樣……”後面的話含糊不清,好似她只是自己嘟囔。
她霸佔着一整個牀榻,周行也不急着睡覺,乾脆蹲在了榻前,與她目光平行。
段知然很是不解,把話本子塞到自己身下藏起來,“怎、怎麼了將軍?”
周行面色變換,心中千般萬般的想法,然而臨到了嘴邊又像是飛煙一般消失不見,他眼睛慢慢眨了一下,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重又站起身來,去桌上將茶杯拿過來,讓段知然漱漱口。
段知然心中惴惴不安,猜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怕他不讓自己看話本子了,見他端着茶杯過來讓自己漱口,順坡爬驢地將話本子塞到牀榻最裏側,一個翻身,又將枕頭壘在兩人中間,傳達出“我再不晚睡再不頂撞乖乖睡覺”的意思。
周行也不知自己這一串動作有如此這般的奇效,仔細看了看段知然,見她躺得板直,自己也只好睡下。
蠟燭具都滅了,只留外屋一盞,牀幔拉了下來,月光影影綽綽地照進來。
周行睡不太着。
他在微暗的空間裏睜着眼睛,有心想看一看段知然,卻怕枕頭之間的摩擦會擾了她的睡眠。
段知然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想來是睡着了。
今日回門來回地奔波,又多費心神,她回來時在車上已經有些困了,此時屋內微微吹着小風,冰盆的涼氣柔和地往外冒,自然是最舒服的所在了。
周行盯着房頂,心中不由得思索起段知然那句“同她舅母一樣”。
段知然今年十五有餘,正是女子最爲姣好的年紀,而自己比她大了將近十歲,換做尋常人家,大上一輩也是不足爲奇的。
等到以後,段知然二十餘歲的時候,自己已然三十有餘,土埋半截的年紀了,想來也不能陪她多加胡鬧。
她今日在馬車上看的那書……
周行心中苦悶異常,難不成茵茵想……
思索到這兒,他又揮散了自己的想法,只要茵茵提出一句來,自己是千般萬般的願意,自然會伺候得她服服帖帖。
可話又說到這裏,她今年不過十五歲,身子又虛,怎可能做這種事?自己有心等上幾年,今日也想同她說上一二,可臨到嘴邊又覺不妥,這樣的事放在臺面上屬實太過尷尬。
滿打滿算,他們認識也才幾日而已。
是了,不過才幾日而已,茵茵就同自己這般親暱了?
周行一瞬間又惶恐起來,猛地坐起身,盯着黑暗中睡得昏天黑地的段知然。
心中不免恨鐵不成鋼,認識幾日的人她便能這般對待,當真是毫無防人之心,這也得虧是自己,換做旁人,她豈不是又被騙了?!
他盤腿坐在榻上,腦中思緒萬千,一時之間也難睡着,異常清醒。
同舅母一般……
茵茵是嫌自己年齡大嗎?
想來周朔也不過將將二十,她的好友也是那樣的年紀,自己這個年歲混在其中,確實大了些。
他又悵然起來,戰場刀劍無情,自己少不得將來再去征戰,此次中毒又傷了他的身體,本就比茵茵大上十歲,將來自己先一命嗚呼了,茵茵可怎麼辦呢?
到時候可有人會護着她?
他越是這般思前想後越是睡不着,到最後從榻旁的小櫃上撈起團扇,默默給段知然扇着風。
太陽漸漸升起來,外面翻了魚肚白。
凌晨是一日最涼爽的時候,他也不必再扇扇子,索性也累了,到底還是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
昨日睡得早,醒的就也早些,外頭的丫鬟們輕手輕腳送膳時,段知然就醒了。
她一頭亂髮,從榻上爬起來,下巴墊在中間的枕頭上,小聲問:“玲兒,將軍呢?”
玲兒一道一道地擺着早膳,聞言道:“不知道啊,將軍早早就出去了,彷彿去了後院。”
“後院?”段知然疑惑着,後院都是一些木人鐵兵的,平日鎖着沒人去,聽下人說那是周行演武的地方,將軍大一早上去那兒做什麼?
玲兒擺完了膳,伺候她起身,換了一件淺綠色的薄衫,在這炎炎夏日裏也算是清爽。
外頭日頭剛剛升起來,暑氣還沒上來,段知然喝了兩口茶水,坐在桌前等着將軍回來用早膳。
早晨起來頭腦大抵還沒緩過來,她呆愣愣地坐在那兒,目光放空,腦中竟還能難得的想着,將軍這會子不避人了嗎?怎的出門了?
她渾渾噩噩地等了不知多久,周行才推開門進來。
他穿了一身月白薄衣,肌肉將衣服撐得直髮緊,一頭長髮全都束起,額頭上滿是汗珠。
因着中毒而時常蒼白的臉眼下也紅潤起來,眼下烏黑,雖然憔悴,但很有精神。
而坐在桌前的段知然睜不開眼,看起來倒是更疲累一些。
周行匆匆進門,“還沒用膳嗎?”
“在等將軍呢。”段知然嘟囔着,坐的板直,然而眼睛卻快合上了。
周行眉頭皺了一下,“是我不妥,忘了囑咐玲兒了,你先用膳,我去沐浴,回來同你一起。”
“誒,成。”段知然也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聽懂了讓她先用膳,於是她拎起小湯匙,一口一口地抿着粥。
待周行回來,她那粥才喝了一半,人也更加得萎靡。
周行琢磨着將她愛喫的菜都擺到面前,“怎麼?沒胃口嗎?”
“許是昨日走路太多抻着了,肚子有些疼……”段知然揉着肚子,只覺小腹絲絲拉拉得疼着,不算太重但也折磨人。
周行對這事束手無策,又想起許神醫吩咐的,於是殷勤地問着:“要灌個湯婆子來嗎?”
段知然果斷地搖了搖頭,夏日這樣熱,再摟個湯婆子,想想都難受。
周行嘆口氣,將掌心搓熱,把手遞給了段知然。
段知然擡頭瞧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我剛演武回來,正是燥熱的時候,你捂一捂吧。”
話是這麼說,然而他手掌僵硬,懸在空中,指尖也輕輕顫着。
段知然心中暗想,她於將軍走得是否過於近了……
將軍一隻手還懸在那裏,另一隻手用勺子撈起粥喝,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然而耳尖已然是紅了起來,再加上他剛演武回來,臉側彷彿有熱氣蒸騰着似的。
段知然輕輕握住周行的手,也不去看他,將他的手挪到自己的小腹處,小腹感到熱源靠近,頓時好了些許。
兩人誰也沒說話,沉默着將這一頓早膳用完。
虧着周行左右手皆能執筷,不然段知然又要愧疚擾了將軍用膳了。
段知然的粥中加了紅棗,還有其他補血的藥材,味道不大好,她剩了一碗底的藥材在那兒,便要離席。
周行眼尖地瞧見,還搭在她小腹上的手一分不挪,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喫乾淨。
段知然苦着張臉,爲自己辯解着:“這是藥引,沒甚用的。”
她本以爲周行會依舊執着,讓她將碗底剩下的都吃了,誰想周行卻是一點頭,輕易地放過了她,召來侍女將桌子撤了。
段知然小聲“啊?”了一聲,覺得自己又猜不透周行在想些什麼了。
周行挪了挪凳子,離她更近了一點,手掌爲她輕輕揉着,嗓音也是那般溫柔,“既然不想喝便不喝了,左右是些草根。”
“真的嗎?”段知然睜大雙眼,“我以後都不用喝藥了嗎?”
周行被她這話給說得笑出了聲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這腦袋瓜是如何想的?怎會不喝藥?我特意讓許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調理的——至於今日這粥,許神醫說剩下的草藥可喫可不喫,如若不然,你捏着鼻子也得喫下去。”
段知然委委屈屈,梗着脖子不肯吭聲,又想哼唧撒嬌,然而總覺得丟臉,最後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像小動物一般的嗚咽聲。
周行也不管她,只是手下動作加重了兩分。
兩人又聊起閒天來,侍女推開門,端了兩碗湯藥進來。
“我今日……竟是要喝兩碗嗎?”段知然看了這兩碗烏漆嘛黑,覺得人生無望,眼尾已經委屈出了淚水來,一時之間竟是哭了。
周行急起來,“怎的還哭了?只一碗是你的,另一碗是我的。”
他把湯藥接過來放在桌上,擺擺手讓侍女趕緊下去。
許是她這段日子情緒波動本就大些,平常這也不至於讓她哭出來,今日不知怎的,哭起來還止不住。
小姑娘可憐極了,滿臉掛着淚水,還用袖子擦着淚,把嬌嫩的臉頰都擦紅了,“我沒想哭……”
周行沒有哄女人的經驗,只有哄孩子的經驗。
他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着哄孩子的經驗來,“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段知然哭得狠了,肩膀一抽一抽,眼前被掛着的淚水糊了視線,還問着他:“將軍怎的要喝藥?”
周行被她這一問,回想起了今天早上。
這幾日許神醫一直住在府上,怕他有些什麼意外。
今晨他起的早,看了看時辰,摸去了許神醫的房間。
許神醫被他嚇了一跳,還當他是出了什麼事,問了半天,周行才磕磕絆絆地說想讓他開幾副藥。
許神醫鬆了口氣,言道好說,又問是哪方面的藥。
他也學着段知然的樣子揪着手指指節,“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清一清我體內的毒,再加上沉年的舊傷能調便調吧。”
許神醫提筆寫着方子,笑道:“你不是向來不當回事?怎麼如今這樣惜命?”
周行望天,“沒什麼,只是我怕我死的太早,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許神醫“哈哈”笑了兩聲,手下毛筆的墨汁滴在紙上,毀了這一副藥方,他邊笑邊換張新紙來。
“定遠將軍也有軟肋了?真是罕見。”
此時周行這般回想起來,許神醫尚且笑得那般厲害,更何談段知然呢?
於是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起慌來,“體內餘毒未清,還需多加調理。”
段知然吸了吸鼻子,“那將軍何時能好?”
“你喝了藥就好了。”
段知然心裏暗暗咂摸,同我喝藥有什麼干係?
但到底還是端起了湯藥碗,準備一飲而盡。
她剛要喝,卻從碗的縫隙中瞧見不動如山的周行,瞬間耍起賴,“將軍同我一起喝吧。”
周行點頭,也端起湯藥碗,仰脖灌了進去,沒有絲毫猶豫。
段知然:“……”
說好的一同喝的!
她沒有法子,只好在周行灼灼的目光裏痛苦地將藥喝下去。
周行盯着她一點一點地喝藥,喉嚨上下翻滾。
女兒家只在閨中,不常運動,是以脖頸也是纖細的。
段知然生得白皙,人又瘦弱,喝藥之時血管微微跳動,看起來脆弱極了,彷彿一口就能咬斷。
周行匆忙低下了視線,壓下心中這一份火熱。
段知然渾然不覺,苦哈哈地喝完藥,飛快撈了塊大塊的蜜餞丟入嘴中,纔算是將今日的藥喝完。
她含着蜜餞,含糊道:“將軍不喫嗎?”
周行搖頭,卻瞧見小姑娘已然抓起一塊,遞至自己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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