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文明人野蠻人
擡頭望去,那門匾上寫着“瑤光殿”三個鎏金大字。殿門口僅有兩個太監垂手而立,四下竟無旁人。
正此時,殿內傳來一陣吟誦的聲音:“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竟是童聲稚氣。
又聽那孩童念道:“小人閒居爲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
另一個聲音說道:“後面呢?莫不是忘了?”
正是那棒槌女子的聲音。
易逐雲心想:“難道這女子,竟是忽必烈的王后?”
只聽那孩童說道:“額吉,孩兒雖能記得,但實在不明白其中意思。”
那女子柔聲道:“既還記得,便背與額吉聽,待你背完,額吉再細細講與你聽。”
那孩童清了清嗓子,又唸誦道:“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易逐雲眉宇微皺,心想:“怪哉!這女子竟讓兒子誦讀《大學》?”
這些經文,幾個娘子也曾誦讀與他聽過。在他看來,遠不如小學思想品德的道理來得實在。
不及多想,提起張易躍進殿中。
只見那棒槌女子端坐主位,神態雍容。左側椅上,坐着一個七八歲模樣的胖孩子。烏金則在她右邊,凜然而立。孫冀在下首安然坐着,似未遭受任何傷害。
衆人目光齊刷刷地望了過來,見他還提着一人,盡皆失色。
那棒槌女子卻神色自若,仿若未見,不慌不忙地翻開書冊,指着其中一頁,對那胖孩子說道:“朵兒只,此番教誨,意在告誡你,爲人處世,需心懷赤誠,萬不可自欺欺人。君子即便獨處之時,亦能嚴於律己。小人卻慣於在暗處行那腌臢之事,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實則欲蓋彌彰。內心所思所想,終究會表露於外。唯有高尚的品德,方能滋養身心,故而,爲人之道,貴在真誠。”
那叫朵兒只的孩子,睜着圓溜溜的眼睛,認真地點頭道:“額吉,孩兒記下了。”
這棒槌女子雖自稱洪貞卿,但顯然正是忽必烈的王后察必·弘吉剌。
察必出身於弘吉剌部,此乃蒙古聲名赫赫的貴族部落。其祖父特薛禪,曾助力成吉思汗興兵起事;父親按陳,亦追隨成吉思汗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
弘吉剌部的女子,大多都與鐵木真家族締結姻親,維繫着草原各部的微妙平衡。
易逐雲想道:“這女子當真膽大包天,今日才遭我劫持脅迫,此刻竟如此鎮定自若。想來是對這烏金的武功頗爲自信,又或者,殿後隱匿着番僧?”
念及此處,瞥了烏金一眼,不動聲色地打量周遭。殿內並未見番僧的蹤跡,亦不見兀良合臺的首級,但他心中警惕更甚,暗自提防着機關陷阱。
只見朵兒只又指着書冊上的一段文字,問道:“額吉,這一段又作何解?”
易逐雲將張易放下,足尖輕點,挑起一張椅子,穩穩坐下,似笑非笑,說道:“朵兒只,你孃親所教,全然謬誤!”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一道道目光射向易逐雲。
朵兒只小臉漲得通紅,氣鼓鼓道:“你休得胡言!額吉怎會出錯!”
易逐雲呵呵一笑,悠然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額吉又不是神仙,豈會從不犯錯?今日她目睹一個禿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小女孩,最後竟還將那禿驢放走。如此行徑,虛僞至極。如今卻在此處教你道德文章,期望你成爲君子,這難道不可笑麼?難道學了這些道德之言,就不會去欺凌他人了?”
烏金聞言,怒目圓睜,暴喝道:“大膽漢賊!竟敢在此放肆,找死!”
易逐雲依舊笑嘻嘻的,目光轉向朵兒只,手指烏金,調侃道:“朵兒只,你瞧瞧,你額吉身旁盡是這等凶神惡煞的惡人,動輒便要取人性命,將對着長生天立下的誓言當作兒戲。你且說說,她能算好人麼?”
烏金愈發憤怒,胸膛劇烈起伏。
察必見狀,擡手示意烏金稍安勿躁,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說道:“李大俠,你既說我教錯了,那究竟錯在何處?難道要教孩子舞刀弄劍、打打殺殺不成?”
易逐雲望了孫冀一眼,心想:這漢子倒是仗義,並未出賣我。當下開口道:“自然教錯了!若是野蠻之人,理應引導其成爲文明之人,而非僅僅給其披上道德的外衣,這般做法,實在令人作嘔!”
烏金氣得臉色鐵青,孫冀亦是滿臉驚愕,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察必卻神色如常,輕聲問道:“敢問李大俠,究竟該如何引導孩子成爲文明之人?”
易逐雲站起身來,神色自若,侃侃而談:“所謂文明,需摒棄弱肉強食的獸性,建立合理的規矩秩序。文明之人,當敬畏自然,珍視自己與他人的生命,同情弱者,信守諾言,捍衛正義,明辨是非。文明與俠義,本就一脈相承,俠義之道,亦是文明的體現。由此可見,一個野蠻之人,即便身披再厚重的道德外衣,也難以改變其野蠻的本性。”
烏金聽他這般陰陽怪氣,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喝道:“你這漢賊,滿嘴胡言,一派歪理!”
易逐雲嘴角上揚,再次手指烏金,對朵兒只說道:“孩子,這下你該能分清了吧?”
旋即指向自己,傲然道:“我乃文明俠義之士!”又指向烏金,不屑道:“而她,不過是個野蠻之輩!”
烏金氣得渾身發抖,怒吼道:“即便遭受長生天的懲罰,我今日也要宰了你!”
話畢,縱身上前。
朵兒只見狀,忍不住驚呼出聲。
察必亦叫道:“烏金,住手!”
但烏金已然出手,掌力洶涌而出。
易逐雲身形晃動,瞬間躲到張易背後。
烏金見他如此行徑,心中又氣又急,正欲收掌,卻聽察必呼喊住手,倉促之間,只得收回大部分掌力。掌力反激之下,烏金連退數丈,一口鮮血奪口而出。
張易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胸口如火燒一般,若不是易逐雲拉着他後退丈餘,早已性命不保。即便只是烏金掌力的餘勁,也幾乎將他震斃。
易逐雲身形閃動,一把抓住孫冀,閃身回到原地,運起內力輸入張易體內,心下暗驚:“這蠻女究竟修習的是什麼掌法?竟如此厲害!”
衆人正驚愕間,只聽殿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羣番僧涌出,迅速圍在烏金和察必等人身旁,擺開陣勢。與此同時,殿外傳來一陣嘩啦啦的鐵甲碰撞聲。
易逐雲轉頭望去,只見數十名鐵甲兵已然堵住殿門。心下不屑:“莫以爲這般就能困住我。只可惜,孫冀怕是難以一併帶走了!”
轉過頭來,與察必的目光交匯。
右臂陡然一振,孫冀飛上房梁。
孫冀大驚失色,卻穩穩地坐在樑上。
易逐雲朗聲道:“孫兄,你可會游泳?尋機脫身!”
說話間,周身氣勢凝聚,真氣鼓盪,身上的蒙古盔甲紛紛崩飛。
孫冀心中感動,但深知自己此番活命的機會渺茫,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脫身之策。
朵兒只瞧得真切,不禁脫口問道:“額吉,這人頭髮這般短,又無辮子,莫不是漢人?”
易逐雲咧嘴一笑,道:“小娃娃,本大俠乃是堂堂漢人俊才!豈會去留那野人的辮子!”
猛地一腳跺地,地面石板轟然崩裂,碎石四處飛濺。一式“虎踞龍盤”掌法推出,掌風呼嘯,狂笑道:“哼!不過紙老虎!”
掌力催動下,沙石如箭雨般射向一衆番僧。衆番僧口中唸唸有詞,佛音嫋嫋。
前方兩名番僧同時推出一掌,掌力竟將倒飛而來的沙石盡數擋住。轟然一聲巨響,易逐雲卻不理會他們,趁着沙石阻擋番僧之際,縱躍至殿門口。
剛到殿口,只見寒光閃爍,密密麻麻的長槍刺來。
易逐雲縱身躍起,運轉掌力,施展出“龍躍雲津”之式,正要從上向下拍出。
忽覺身後衣袂飄動,風聲勁急,知是烏金追來。雙腿一分,在殿門上一借力,回身便是一招“潛龍勿用”,迎向烏金的掌力。
兩掌相交,發出沉悶的聲響,緊接着便是“咔嚓咔嚓”的斷裂聲,那殿門竟被踩踏得斷成兩截。
身形下落之時,下方鐵甲衛的長槍已然刺到。千鈞一髮之際,一把抓住一杆槍尖,運力一震,長槍便已落入手中。他揮動長槍,將下方密密麻麻的長槍一一架開。
落地瞬間,易逐雲聽到身後傳來異動,正欲回身,只聽察必高聲叫道:
“住手,都退下!”
易逐雲左掌向殿內拍出,右手橫槍猛然向外一推。這一推之力,十數個鐵甲衛被推得向外倒作一團,人疊人地摔在地上。
烏金避開易逐雲的掌力,停下腳步。
易逐雲轉身橫槍,周身殺氣騰騰。
朵兒只嚇得躲在察必身後,只露出半個腦袋。察必又用蒙語喝道:“都退下!”
殿外一衆鐵甲衛趕忙攙扶起倒地的同伴,紛紛退去。一衆番僧帶着朵兒只,也向殿內退去。
察必秀眉微蹙,說道:“李大俠,我讓烏金請你來,實有重要之事相詢,絕無半分惡意,方纔多有得罪。”
易逐雲冷冷一笑,嘲諷道:“哦?要不這樣,讓我先打你一頓,再向你賠罪如何?”
察必眼神示意烏金,烏金身形一閃,一把抓住張易。指尖如飛,點中張易多處穴道。
察必緩緩坐下,從地上拿起一個包裹,打開一看,竟是一顆滿臉橫肉的人頭。人頭已經被石灰醃製,上面還戴着鎏金頭盔。
正是兀良合臺的首級。
易逐雲微微一驚,暗忖:這女子究竟意欲何爲?
察必這才緩緩開口:“李大俠,切莫動怒。我只是好奇,兀良合臺將軍奉命領兵南征,爲何你的包裹裏會有他的首級?你說這是你的戰功?又爲何要假扮蒙古兵?”
易逐雲聽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心中大爲詫異,暗自尋思:她既已見到兀良合臺的人頭,爲何還讓衆人退下?難道不怕我殺她?冷冷回道:“無可奉告!”
孫冀在房樑上高聲說道:“李大俠,你不是奉四大王密命行事麼?王后與四大王本爲一體,無需隱瞞!”
易逐雲聞言,心念電轉,瞬間便洞悉其中關節。想來這兀良合臺並非忽必烈心腹,蒙古內部怕是紛爭不斷。
他將手中鐵槍奮力插入石地板,槍身入石數寸,發出沉悶聲響。移步至左側桌邊,緩緩坐下,細細打量着察必神色。
察必眼中滿是疑惑。
易逐雲端起茶杯,倒了一杯茶水,輕抿一口,這才緩緩說道:“襄樊一戰,兀良合臺爲南朝易逐雲所殺,其人頭被高懸於樊城城頭,以作示威。四大王得知後,雷霆震怒,認定此乃大蒙古國的奇恥大辱。當即問在場衆人,何人能將人頭取回。金輪國師、銀月護法等人先後前往,卻都無功而返,四大王愈發惱怒。彼時,我自忖輕功尚可,便挺身而出。四大王對我說:‘李大俠,你若能將兀良合臺將軍的人頭取回,本王賞你十萬金。’我心想,金銀財寶於我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揮手可得,又有何稀罕?”
說着又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
察必眉頭一皺,追問道:“然後呢?”
易逐雲微微一笑,說道:“四大王又問我,是否想入朝爲官,只要我開口,他定能滿足。我搖了搖頭,說道,以我如今的武功,逍遙自在慣了,爲官反而會成爲束縛,算不上什麼賞賜。四大王便問我究竟想要什麼。實不相瞞,我生平最愛美人。四大王聽後,立刻命人領來十幾個美人。那些女子,個個容貌出衆,可惜毫無武功根基。我便問,有沒有武功高強,最好能勝過我的女子。四大王聽後,突然大笑起來,說還真有一個,不過人在中都,名叫黑金。若我能取回兀良合臺的首級,便讓黑金嫁給我。”
烏金聽到此處,柳眉倒豎,怒聲罵道:“一派胡言!”轉向察必,急切道:“王后,此人信口雌黃,全不可信!”
她氣得臉色通紅,胸脯劇烈起伏。
察必擡手示意烏金稍安勿躁,又看向易逐雲,問道:“李大俠既然取回了兀良合臺將軍的首級,爲何不交給四大王,反而來到了中都?”
易逐雲聽了,哈哈大笑:“我乃學武之人,聽四大王說有如此武功高強的女子,自然喜不自勝。當即表示取回人頭後,便直奔中都,想見見這黑金。四大王欣然同意,還讓我順便護衛中都安全。”
說到此處,他連連搖頭,面露憤然之色,“可我一路北來,那些普通蒙古士兵竟也敢對我肆意歧視!”
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砰”的一聲巨響,桌子瞬間碎成木屑,茶具也隨之摔得粉碎,散落一地。
察必見狀,又問道:“所以,你殺了那些蒙古士兵,換上了他們的衣甲?”
易逐雲斜睨一眼,冷笑道:“不錯!我殺的人多了去了。他們既然信奉弱肉強食,四處欺壓百姓,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們所信仰的法則教訓他們,又有何不妥?”
察必道:“李大俠誤會了,我並無指責之意。”頓了頓,又問道:“李大俠,你究竟是如何取回人頭的?”
易逐雲擡眼望向房樑上的孫冀,突然縱躍而起,一把抓住孫冀,又輕飄飄地落回地面,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仿若鬼魅。
易逐雲抓着孫冀,朗聲道:“四大王騙了我!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武功高強的女子!這天下女子,無一人能勝過我!”
烏金聽了這話,怒火中燒,大聲吼道:“你敢不敢與我單打獨鬥?若你當真能勝過我,我嫁給你這低等漢人又何妨!”
易逐雲伸出手指,輕輕搖晃,嬉皮笑臉地說道:“若你打不過我,又有何資格嫁給我?即便你僥倖打得過我……你年紀也太大了!況且,我乃文明之人,對你這種野人,實在沒什麼興趣。”
他故意激怒烏金,以轉移衆人注意力。
烏金果然被他激怒,正要衝上前去,察必連忙出手制止。察必亦對易逐雲的話半信半疑,於是說道:“李大俠所言,我自會派人查證。兀良合臺將軍的首級,暫且就留在這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