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十五步
在宋玉洗澡的時間裏，羣裏的消息已經刷了好多條，顫得他手腕酥麻，乳白色的洗髮水掉了一縷在地上，顯出一種引人遐想的淫靡。
淋浴頭在被關閉後，水流變成了虛線，最後化爲水珠，滴落在少年的黑色髮絲上。洗髮水和沐浴露的甜香像是要浸透這片狹小空間，少年打開遺忘的排風扇，感覺呼吸終於舒暢了起來。
如果沒有這層濃厚香甜的橘子味，另一種更加自然且富有層次的氣息就會傳遞出來，都是香氣，但是前者的造作帶來了劣質的安全感。
宋玉不由想到了喻關，對方的性別特徵都被模糊淡化，他像是個飄蕩在現實世界裏的灰色影子，時不時會在自己的身邊落腳，只是繼分享紀念章的早餐之後，宋玉就沒有見過他，也失去了對方的所有消息。
也挺奇怪，明明見過這麼多面，但是兩人連終端好友都沒有。
宋玉一邊想着一邊扯過乾燥的白色毛巾，搭在自己溼漉漉的頭頂，他的手腕還在顫抖。聯盟民衆極力腦補軍聯內的修羅場是如何激烈，但是三人組的羣聊裏，宋玉覺得自己纔是最多餘的那個。
他終於點開終端，無心去複習上面的聊天記錄，於是從最新的消息看起，爲了有效預約和利用訓練位，何煥把自己的課程表發在了羣裏，方便三人在約不滿位置時一起錯位訓練。
宋玉點開那張圖片，默默記背上面的時間和內容。課表內容和他的相差不大，加上宋玉的記憶力也是通過訓練大賽認證的強悍，所以幾眼過去就記了大概，然後他擦着自己半乾的頭髮坐到了書桌前，打開臺燈翻開了書。
夜晚正適合計算強度高的課業，書桌貼在牆角，整個寢室只有那裏的一盞燈光亮起，讓人覺得格外平靜。到點以後，宋玉爬上牀，睡前照例進行一遍終端模擬訓練，最後關燈入睡。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宋玉試圖從不變中獲得劣質的安全感，但他尚不知道，高級的改變是不被察覺的。
……
在聯盟民衆看來，軍聯的名號像是被戴上了王冠，任何和它扯上關係的事物也被籠罩在金光燦爛之中，只是身處其中的人才會知道，枯燥的重複和緊張的競爭纔是這裏的主旋律，只有適應這種環境，才能生存到最後。
這對剛成年沒多久的少年們而言，着實有些困難，但宋玉顯然不屬於這其中的一部分，曾經他在私人訓練室的時候遠離人羣，衆人並不能真切感受到什麼，直到現在，公共訓練單間排列在一條走廊兩邊，極少數人能遇上312R開門的瞬間，那時他們腦海中的第一句話已經不是“他真好看”，而是“他終於休息了”。
袁斌對於開學以後的第一個開放日極度期待，幾乎每餐必提，何煥的態度漸漸有了鬆動，但宋玉仍堅定地選擇留校訓練，他覺得大多數的放鬆時刻都是浪費時間，少有的例外是與宋決在一起的時候。只有那時，他不用去想着課本公式或是訓練動作，而是躺在宋決的牀上靜靜看着他收拾行李，覺得無聊就打開終端刷刷小百合。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論壇上再不會有人討論他的女裝抑或者訓練後溼着頭髮的性感，一溜的表揚整齊端正的仿若模板，就連宋玉私下關注的基院總攻也變成了查無此人，這種物是人非的感覺讓他皺了皺眉，最終關上了終端，貼着宋決的枕頭閉上了眼。
“有想喫的嗎？”
宋決拉開衛生間的門，他的眼睛比聲音慢了一步，不然一定會閉緊嘴巴。
聽見聲音，宋玉立即睜開雙眼，下意識坐了起來。身下的牀具比自己寢室的要柔軟，以至於睏意爬上了他的腦袋，只是在基地呆了一段時間後，宋玉的身體比大腦更容易清醒。
“都可以。”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那我讓高琨在醫院餐廳等我們，今天去喫烤魚。”
說話時，宋決用餘光注視着牀邊，坐在那裏的人點了點頭，臉上因爲睏倦呈現出空白的表情，這讓他默默在心中鬆了口氣。
這反應並非爲了宋玉的順從，而是爲了他的冷淡，或許是錯覺，宋決總覺得弟弟和高琨相處時，多了一些莫名的親近。這應該是件好事，不過他仍需要花一些時間來適應，就像當初搶在袁斌之前奪走了宋玉歸校第一餐一樣。
走出屋門時，身側的甜香讓宋決的鼻子代替了腦袋，他沒有深究自己的不適來源，也就忽略了高琨與袁斌的不同，他和宋玉的親近透露着一絲異樣，像是巷角的黑貓，潛伏在陰影中不願意被發現，所以當人察覺到它的時候，才格外留意。
這隱蔽的針對對象不僅僅是如宋決這樣的旁觀者，也包括身處其中的兩位當事人。
宋玉跟着宋決的腳步，低垂的睫毛投下浮於表層的冷淡，在見到高琨之前，他需要首先整理下自己的思緒。
人在自己親近的人面前，總會展現不同的一面，宋家兄弟更是如此，宋決和戰友們在一起時總是吵吵嚷嚷，但是面對宋玉他就變得沉穩許多，沒有無腦玩笑或是自吹自擂，這時的宋決更像是學弟們眼中那個不怒自威的學長，但宋玉知道他不是，如果是往常，兩人並排而行的時候宋玉應該會發起某個話題，但是今天他看上去更專注於前方的風景。
兄弟二人在一起相處過許久，即使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但是他們選擇了聚少離多的職業，尤其是第二天宋決就要執行任務，這使得他放下哥哥的矜持，斟酌了幾秒後開口。
“醫院餐廳有幾個窗口可以通宵營業。”
話說出口才顯出它的突兀，沒有前景提要也沒有後續，讓人難以接續，一秒鐘的沉默後，宋決把頭偏向旁邊，覺得今天的自己總是選擇錯誤的時機張嘴。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宋玉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他扭頭看向身側，卻只能看到對方後頸的頭髮被剃出乾淨利落的界限，以及那道足以和體壇男神媲美的下頜角。
這就是宋決彆扭的地方，他總是難以正面表達自己的關心、思念或是其他類似的情緒，就像大賽期間，他會發“我相信你能輕鬆解決掉這個傢伙”，卻不會將其縮減爲“我相信你”。
所幸宋玉的社交圈狹小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宋決是其中的中心焦點——甚至在許多年來都是唯一的存在——所以即便他不願意在與人相處上花費時間精力，也可以摸清自己哥哥的性格脾氣，就像現在，宋玉突然明白，宋決選擇醫院餐廳的目的不僅僅是一頓烤魚，更是在給自己指路。
“嗯，以後晚訓練結束，我可能會來這裏轉轉。”
宋玉收回視線，他試圖迴應哥哥的好意，但也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機院的餐廳菜品最爲豐富美味，但也不排除其餘餐廳有一些招牌特色。袁斌提過醫院幾次，顯然在他和卡德利相處的期間，醫院餐廳讓他嚐到了不少美食。但是宋玉都拒絕嘗試，這並不是因爲醫院路程遙遠浪費時間，而是因爲他先袁斌一步，通過文字接觸了那個食堂。
但有宋決在身邊，宋玉覺得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很安穩，就像小時候一樣，只要哥哥在，一切壞人都不會靠近。
……
與機院相比，醫院餐廳的窗口並不多，取而代之的是繁雜的座位。
錯峯用餐的好處就是當他們進入餐廳，看到的便是反光的桌面與矮木叢般的圓凳，這樣一來，人就會顯得格外突出，加上高琨本就身形高大，哪怕他遵循宋家兄弟的喜好，挑選了偏角落的位置，但宋玉一踏入餐廳便看見了他。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兩人的對視相當短暫，因爲宋玉像當初站在頒獎臺上一樣，讓視線迅速劃過對方落在了其他地方，也正因爲此，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人煙稀少的餐廳和比高琨更加角落的座位，這一切都和那個灰色身影完美貼合。喻關總是能隱藏在背景之中，顯得毫不起眼，但他永遠辦法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宋玉的出現，作爲回報，宋玉也越來越能熟練地捕捉到這個總是被人忽略的存在。
顯然，宋玉和喻關都不是那種見到熟人會自然打招呼的人，後者甚至會以逃跑來應對相遇，不過宋玉的直覺告訴他，這一次喻關的扭頭並不是單純出於緊張。
當宋玉發現喻關的時候，那個灰色腦袋已經低了下去，所以他沒能看清對方的表情和眼睛，只能藉由其動作猜測，擺在那張餐桌上的可能並不是湯碗，而是等待發掘的墓地。
即使是信息處理量超羣的宋玉，也不能同時思考幾件事情，一路上他都在思考高琨，現在終於騰出了部分腦袋留給舉止異常的喻關，等他與宋決並排坐下後，斜對面的高大少年跟着他的視線轉身看了一眼。
如果把醫院餐廳和機院的相重合，灰髮少年的座位就是宋玉的專屬位置。
高琨大概誤會了宋玉的意思，將對方的視線視作對座位的特殊要求，等他再次轉回來，先是看向了宋玉，然後定在了宋決身上。
“下次我會早點到的。”
高琨的聲音低沉渾厚，語調也平直無波，他的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可靠，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承諾，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會說到做到，比這次再提前許久爲宋家兄弟佔好座位。
當訓練大賽結束，宋玉坐在返校的飛行艦上時，就是幻想着這個聲音，把對方發送過來的每一條消息反覆讀了幾遍。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高琨也參加過新生訓練大賽，甚至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他應當會記得，自己連續不斷的消息根本不會被宋玉看到，但還是讓它們積累到了令人喫驚的數字。
高琨的消息與他本人很像，通篇沒有錯別字，句末會嚴謹地加上標點，語氣總控制在適當的關心之中，就連每條消息的字數也中規中矩，只是當它們彙集到一起時，就像是殘落的段落拼湊了起來，組成了鄭重莊嚴的誓言。
宋玉對着自己跳動的字符號沉思了許久，他試圖和對方分享比賽期間的見聞抑或者自己的心情，以同樣的篇幅回報對方，但是語言變成了交流的最大障礙，他斟酌到最後也只是打出了“謝謝”兩個字。宋玉嘗試像對待宋決那樣，引起一個新的話題，但是他的能力是有嚴格的施展對象的，短小的綠色對話框把零星兩個字強調的格外無情，像是在提醒對面的白色對話框，這纔是正常甚至於略微疏遠的友情界限。
只有宋玉知道自己的“謝謝”背後有多少情緒，這些糾結讓它與敷衍相距甚遠，但他不能期待別人能夠體會這一切。
和高琨的聊天記錄以“謝謝”爲結束，再沒增添新的內容，大賽前兩人的每日聊天就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宋玉不知道高琨的心情，他試圖揣測，但只是讓自己變得思緒混亂，對失控感的厭惡讓他把一切都拋之腦後，直到不得不面對的時候才從腦海裏重新翻找出來。
一次的失語足夠剝奪宋玉交流的能力——抑或者是勇氣——他喜歡耳邊的磁性男聲，於是靜靜地聽着。
與此同時，能量守恆定律開始發揮作用，宋決吸收了空氣中的傾訴欲，他對外的慣常笑容帶着青年的張揚和一絲絲的惡劣，二年級風頭正盛的那羣傢伙與他有些許的神似。
“下次我們會早點到的，麻煩你等了這麼久。”
“不會麻煩，而且也不算久。”
宋玉安靜地看着機器人端來烤魚，他想，如果有一天高琨有了愛人，他們大概率可以幸福的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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