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怀疑
宁晋终日裡与這些人谈论时务,很长一段時間不曾与何湛說话。
晚间何湛也不会宿在南阁子,因他承宣使一职需要关切的事务诸多,夜裡看公文会看到很晚,他不愿打扰到宁晋,自作主张搬到了外院的客房居住。
等到過年的时候,两人虽同住屋檐下,可算来竟有大半個月不曾见上一面。
新年时,府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喜气洋洋的年画对联灯笼一应齐全,府中可算多了些喜气。
宁晋正在梅园中徐徐踱步,欲折些梅花枝,找個由头去夜会何湛。自从来了侯爷府,何湛对他的态度甚是冷淡,就算是见了面,何湛也是恭恭敬敬的。這半個多月更好了,见他都见不着。
从黑夜中突然浮现出一個影子,跪在宁晋身后。
他折下一枝素心腊梅,放在手中仔细打量,启声道:“回来了?”
影卫将一叠文书奉于头顶之上,道:“已经驗證過了,之前得到情报沒有错。以前常会出现在您身边的那几個人的确是从南方商队裡出来的,属下顺着线索去查了查,发现他们是雍州城的商队,管事的是一個叫三爷的人。除此之外,以前那個告诉您何大人在玉屏关投军的人,祖籍也是在雍州,他打理的酒楼是何大人名下的家业,他跟何大人是熟识。”
宁晋眸色沉了沉:“什么意思?你是在說這些年,三叔一直派人盯着孤?”
“属下不敢妄加论断。”
“還有什么?”
“商队来往雍州和京都之间,应该是何大人在京城的耳目。属下找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信中大部分都是關於朝廷官员变动的情况,還有,您的一举一动。”
宁晋握着梅花枝的手轻轻一握,顶端的梅花瓣骤然碎裂,如同尘埃一样飘然落地。
影卫屏住呼吸,将头埋得更低。
宁晋的声音淡漠至极:“這條线不用再跟了,去查查姜国谢家。”
“那...一直跟着何大人的影卫用撤了么?”
宁晋将手中的梅花枝扔到一侧,抚了抚肩上的落花,說:“不用,好好保护他,不许出任何差池。”
何湛手头的事务也终于在年末时处理干净。夜裡,他整理好最后的公文,疲倦地舒了口气。
招贤馆的门客应该回家過年去了,想必宁晋也闲了下来,何湛正盘算着怎么同宁晋過年的事,這位爷就翻窗进来了。
...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偏要翻窗进来,這事,宁晋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走正门不行么?”何湛笑着,正想同他說几句话,却不想這人疾步冲上来,身上混着浑浊的酒气,反手就将他狠狠按在书案上。
宁晋不常喝酒,也极少喝醉。
“是不是孤不来,叔就一辈子都不去见孤了?”
何湛被他反剪着手压在书案上,看不见宁晋的脸,可他的怒火实在来得莫名其妙,让何湛心惊胆战。何湛忙于公务,宁晋也要对付那些门客,两人都要务在身,沒有時間相处简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何湛狠狠挣了几下:“放手!”
“能看到叔对孤生气真是太好了。”宁晋手下未停,“从入侯爷府的那天,孤就看得出叔在害怕。孤想了很久也沒想到,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三叔如此畏惧。”
沒有啊?!真沒有!
宁晋将何湛翻過来,盯着他几近惊恐的脸。浓重的酒气喷在何湛的脸上,只让他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宁晋问:“叔在怕孤嗎?为什么?”
...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聊聊嗎?
他凑到何湛的唇边吻着,几近啃咬。
宁晋扳着何湛的脸:“那晚叔不是愿意的嗎?三叔...不是喜歡我的嗎?”
浓重的酒气熏得何湛脑袋疼,他叹口气,将宁晋的手掰开,放在手裡揉搓着,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无臣,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我們明天再說,行不行?明天我們一起守岁...”
宁晋阴霍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何湛,說:“這算什么回答?三叔不是最会骗人了嗎?七年前骗我說会去接我,不是你让我等的嗎?我等了...等了那么多年,三叔都沒有来...”
他似乎情急上头,连自称都变了,仿佛這一场只是他们两個人的较量,无关身份,无关地位。
“臣已经跟你解释過了,为何...”
“是啊,你是迫不得已的...我也觉得,若是叔不来接我,我可以来找叔的...”
天狼峡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何湛。让他七年间魂牵梦绕的人,哪怕只是看一眼背影,他都能认得出。他的三叔,见着他第一面就跑了。
他缓缓松开何湛,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你怕我。”
宁晋一直不明白何湛为什么那么怕他。何湛不說,他就只能自己去查。
宁晋从袖中甩出一沓文书,掷到何湛脚下,冷着眼說:“我派人循着你名下产业的人脉去查,发现雍州城大部分的商队都是你在运作,商队北上京都,南下雍州,你就是利用他们来掌握着京城所有的动向...”
何湛扫了一眼地上的文书,果然从上头发现了几個熟悉的名字,当即闭上了眼:“你派人查我...?”
宁晋随手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何湛的脚下:“查你又如何!”
“如果不查你,我怎会想到,所谓一心一意待我的三叔原来只是想利用我?你這七年,一直派人盯着我,你在玉屏关投军的事,也是你让人来透露给我的!你想利用我回到京城?你想在我這裡得到高官!厚禄!”
不是!
不是這样的!
他只是怕,怕宁晋不来這裡
倘若宁晋不来,他在這裡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宁晋說:“可是你不够贪!区区一個承宣使就让你满足了嗎?为什么不继续骗我!讨好我!”
何湛扶着书案方才能稳住身子,他看着盛怒之下的宁晋,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确让来往南北的商人关注宁晋的动向,带回關於宁晋的消息,可他...真得只是担心宁晋。
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总会找着平常最习惯的說话方式来搪塞,何湛扯出笑:“你怎么会這么想呢?這些年,叔沒办法在你身边,又想知道无臣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才会派人跟着你的。叔做得不对,我认错,行不行?”
宁晋走過来,伸手捉住何湛的手腕,举到他的眼前。宁晋看着他紧紧握住的手,說:“何湛,你知不知道每当你害怕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出這样的小动作。”
何湛骤然松开,惊着心挣开,将手藏在袖中。
“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臣...只是畏惧君主威严。”
宁晋勾起冷笑,连眸子都泛着寒气:“畏惧?从杨坤晋升一事开始,到应对阿托勒部的粮荒,再到招贤馆,你哪一個不想左右孤的旨意?你畏惧的不是君主威严,你畏惧的是孤不会像傀儡一样为你控制!”
何湛瞳孔猛地一缩,原来宁晋常问他如何看,竟也是...试探?
杨坤沒能升迁的确是在何湛意料之外,毕竟韩阳能够安全无恙地回到军营,杨坤功不可沒。可宁晋旨意已下,他只能挑着宁晋心情好的时候为杨坤美言几句。
還有阿托勒請求靖国援粮一事,因涉及两国关系,他怕宁晋处理不当,徒增祸端,所以才会多言;
至于招贤馆...他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如此...在宁晋看来,都是左右旨意的事了?
他想解释得有很多,可话到了嘴边,却一個字都說不出。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何湛逃脱生死轮回,不惧生老病死四苦,却在怨憎、别离、不得、五阴上吃尽了苦头。
前世也是這样,明明好端端的两個人,不曾怎样就会争执起来,起初是为情,后来是为权。刚开始何湛還会争辩几句,到最后便是连争辩的力气都沒有了。
本不该乱一时之怀,毁长久之计的。
“這些话到此为止,行嗎?”墨汁污了何湛的衣角,他俯下/身将墨砚捡起来,长长叹了口气,“臣不知道主公究竟查到了什么东西,倘若臣說,臣从来都沒這样想過,主公信嗎?”
“你会信嗎?”
何湛笑了笑:“那便是不信了。”
他将书案上装着官印的锦盒端起来,恭敬地伏地而跪:“臣自认浅见寡识,难当承宣使一职,請主公收回成命,另选贤才。招贤馆内名士云集,才能者众,望主公定要择贤与之。”
“你休想!”
宁晋几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话,将跪着的何湛拖着扔到床上。纵然榻上是那般的软,可何湛仍被撞得背脊生疼,头晕眼花。
一夜,何湛感觉自己不過是同一只野兽搏斗了一夜,到最后恨得他连啃带咬這种最拙劣的手段都用上了,可他還是赢不過宁晋。
這個孩子虽然有时会对人极为冷淡,但平素裡都是一副宽仁无害的样子。纵然何湛暗示過自己的很多次,千万不要再走前世的路,可一旦看见宁晋时不时露出的很讨喜的表情,听见他說黏黏得像糖的话,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
他那么喜歡宁晋,从前生追到今世,虽然有时会觉得疲累,但心上還是暗喜的,喜于能再见到他。
何湛一直觉得,如果能见到他的话,怨憎会不苦,爱别离不苦,求不得不苦,五阴盛不苦。但想想還是自己错了,让让他尝到這四苦個中滋味的
不正是宁晋嗎?
宁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客房中关着窗,本就不甚强的光透過窗扇,近似灰暗。屋内還散发着*的气息,床被上還残留了些血迹,他已经想不起伤到何湛哪处了。
“终于醒了,還以为午饭也要撤掉呢。”何湛端着饭菜进来,脸上带着同平常一样的笑。
今天的阳光晴得很好,可依旧是冷的,雍州冬天很少能看见這样的阳光。
“叔...?”
何湛走到床边,用被子裹了裹宁晋,說:“客房是有些冷,下次還是回南阁子好了。”
他裡头穿得甚是单薄,官袍也不穿了,换成常服,外头拢着裘衣避寒。
宁晋翻开他的领口,果然看见青紫的淤痕,只怕身上会有更多。宁晋只觉一切都荒唐至极,手忙脚乱地想解释:“叔...昨夜...孤只是气急了,你那么多天都沒有来见孤...”
“臣不记得了。”何湛笑着摸了摸宁晋的脑袋,口吻是惯有的宠溺,“起来吃饭,招贤馆的几個人在正厅等了很久了,主公也让臣跟着听听罢。”
就像什么事都沒有发生過一样,何湛同往常般同宁晋說笑,日日陪在宁晋身边。
宁晋同门客论治世之略时,何湛便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還会提出自己的见解,但他不会說太多,大部分時間是坐在一侧听。
過上元节的时候,何湛跟宁晋一起做了元宵吃,還特意去天济府城的长街中赏花灯。
长街裡灯火如银河连天,舞龙灯的队伍从尽头沿着设定好的路线游過来,锣鼓喧天;前头舞着两头文武狮,狮子郎手裡拿着龙珠逗弄着两头“狮子”,狮子又是抖身又是蹬脚的,嬉笑醉打,活灵活现,引得众人一阵阵发笑。
何湛手中提着一盏刚刚宁晋猜字谜赢来的花灯,伸出袖的半截手指已经被冻得僵硬,却依旧牢牢地握着灯柄。
夜空中猝然乍开烟花,惊得何湛浑身一颤,烟花好看是好看,但声音太响,像雷,震得人心脏疼。
“叔冷不冷?”宁晋离何湛近了几分,将他手中的花灯接過来。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宁晋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何湛的手拢住:“怎么這么凉?”
何湛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抚了抚落在宁晋肩头的烟花屑,說:“一到冬天就這样。只是手凉,身上不冷的。主公還有什么想看的嗎?臣陪您再逛逛?”
宁晋一心关注着他手凉的事:“...应该是体寒,請大夫到府上给你调理调理?”
何湛微微笑着:“好...”
两人又拉开了些许距离。宁晋望着何湛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惆怅之感,方才意识到三叔是真记恨着他的。
他上前牵住何湛的手。何湛惊异地回头看向他,而后笑着问:“怎么了?”
“那天是孤错了...孤只是害怕你又要走。”宁晋一双眼裡含着波光,他就好像同那夜发狠的不是一個人似的,语气切切,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样在认错。他說:“以后孤一定会变得更强,叔想要什么,雍州的郡守,還是...韩广义手中的兵权,孤都可以给你。”
何湛脸上波澜不惊,神情沒有一丝丝变化:“主公說什么,臣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眼前微笑着的人仿佛不是他的三叔。何湛待人从不這样——沒有任何脾性。可這又不是宽容。何湛笑,宁晋感觉不出他在笑,纵然何湛的眼睛不曾离开過宁晋,可他也感觉不到何湛真在他身边。
宁晋這次是真得急了,切声道:“我信你,不再让人查你了...你打我骂我,罚我抄书,罚我背你,都可以。叔...我知错了。”
宁晋這样认错,让何湛油生出一种错觉。那夜只是回了一趟前世,今生那样的人从来就沒存在過。
何湛轻轻点头,似乎将他所有的道歉都听进了耳朵裡。他說:“恩,臣知道...前边儿還有好多好玩的,趁着天還早,赶紧去看看,不然冻成這样出来一趟也太冤了。”
宁晋:“......”
何湛形影不离地在他身后跟着,只是他再沒有跟宁晋谈论公务,也沒有再唤過“无臣”。
因着雍州粮荒的事,宁晋怕有些商人囤积居奇,着手压住物价,又怕這些人将粮食卖到关外去,下令玉屏关闭关两個月,撑過了這個冬天。等到开春的时候,一切才恢复正常。
春季雍州丰收,征上的税将去年补缺的粮仓填满了,府库充盈。雍州算是平安无恙地度過了此次粮荒。
商队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关外跑,将盈余的粮食卖到忽延布大草原去。
然而,郡守于常丰刚将雍州海晏河清一片大好的情况汇报给卫渊侯,隔天就发生阿托勒洗劫雍州商队的事,阿托勒不仅抢走了货物,還扣押了商队的人作为人质。
于常丰跪在宁晋面前,半晌抬不起头来。何湛在侧侍奉着,听于常丰說阿托勒還扣押了人质,惊声质问:“先前不是說好让雍州府的兵一路护送商队的嗎?”
于常丰抹了一把汗:“下官...下官的确是调兵去了...只是来回几個月都无事发生,下官见這样下去只会浪费人力财力,加上士兵也一再懈怠,下官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宁晋微微笑了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于郡守只有一只眼是管用的,如此,另一只眼不要也罢。你說是不是?”
“侯爷!侯爷!下官愿将功赎罪,亲自去阿托勒部谈判,让他们先放了人质!”
何湛闭着眼捂住胸口,气得心肝儿疼。
以前也让于常丰去谈過,他真是一個條件沒谈回来,倒抱着人头匣子回来了。
罢了,想想此次洗劫商队不過是阿托勒挑起战事的由头而已,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开战,目前能做的就是尽力将人质救出来。
宁晋很久沒有說话,低头沉思了会儿,问何湛:“叔觉得呢?”
“臣愚钝,此两难之境,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宁晋說:“于郡守乃雍州长官,万不能冒此大险。叔觉得派谁去比较好?”
何湛低头:“臣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于常丰接過话道:“臣倒觉得何大人是最好的人选。何大人是侯爷的亲信,能够代表侯爷說话,之前何大人又在与阿托勒交战的时候占過上风,烧了他们的营地,对阿托勒的君主绝对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威慑?威慑個屁!阿托勒的君主都快恨死何湛了,恨不得扒他的皮啃他的骨吃他的肉,方能泄去心头之恨。于常丰這是送他去给阿托勒的人泄愤。
不過何湛都快爱死于常丰這点小手段了,于常丰简直是把剧情往正确方向推动的高级小推手,瞬间把偏了十万八千裡的线给拉了回来。
何湛肃容,跪地道:“若无合适的人选...”
“孤不准。”
“臣愿一试。”
宁晋顿了顿,仔仔细细地看着何湛的容色,问他:“你真想去阿托勒...?”
“臣定不负主公所望,将人质完好无损地解救出来,但望主公允臣亲自挑选随行的人。”
“......好。”
得卫渊侯令,何湛从军营中挑了三百兵士随行,以使节的身份,出使阿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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