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古怪 作者:月流尘 正文卷 正文卷 皇帝脸上绽出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說道:“依朕看,潞原之事也只是陆致远风闻,具体情形未必尽如他所言。威远侯,這王坚便由五军都督府急召回京,问明来龙去脉再向朕陈奏罢。” 自大衍开国之后,五军都督府一直都由几位元勋家族轮流掌控,节制天下兵马。睿宗平乱时,几位公侯相继战死,五军都督府随之沒落,近几十年来,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互相牵掣,已然势同水火。 龁州卫乃是军略要地,方栾向皇帝万般示好才从兵部抢得這指挥使的位子,沒想到如此轻易的又被皇帝收了回去。方栾心有不甘,但被皇帝抓着了错处,只能暗恨王坚不堪大用,随意奏对了几句提了告退。 皇帝朝孟胜使了個眼色,孟胜立刻会意,笑着同方栾說道:“威远候,此时宫门已然落锁,咱家送您出宫。” 威远侯朝孟胜微微点了点头,說道:“有劳孟公公了。” 皇帝凝视着方栾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過了良久才叹道:“曜儿,国事蜩螗如斯,朕怕是见不到我大衍中兴那一天了。” 在谢曜的心目中,自己的這位父王一向睿智坦荡,沒想到此时言语间竟满是落寞,当下宽慰皇帝道:“父皇春秋正盛,些许流民不過是疮疥之疾,如今大衍政通人和,中兴指日可待,父皇又何必惆怅?” 皇帝临朝二十多年,在太子位子上便野心勃勃,一直想效法前朝圣君将大衍推向极盛,从改年号为“正兴”可见一斑。然而在最近几年,随着精力日减,处理政事越发觉得无力,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地将大衍往悬崖上推,而他贵为皇帝之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衍一步步的往下坠落。 皇帝听谢曜說起中兴,心中有些索然无味,当下换了话题,问道:“曜儿,今日你亲历流寇围攻,又陪朕听了一晚上奏议,有何想法?” 谢曜知道這是父皇在考校自己,略微思索了一下,說道:“诚如几位大人所言,今日流寇作乱归根结底是因潞原所起。潞原自前年开始就连年大旱,地方官员倒行逆施,以致于流民四散,被迫成寇。好在如今政局清平,朝廷派下几位有名望的地方官赈灾抚民,与民于休息,则关内困境自解。” 皇帝问道:“京郊的流寇,你又怎知是因潞原所起?” 谢曜愣了一下,說道:“陆大人在朝中向来老成稳重,方才又是内阁奏议,自然不会妄言。儿臣前几日见到過黄御史的参奏,与陆大人今日說的分毫不差。” “是嗎?”皇帝对谢曜的话不置可否,看似随意地說了句,“分毫不差?陆致远刚收到了潞原的信,京郊就出了流寇,偏生這些流民還都是从潞原過来的,倒真是巧了!” 因父亲理宗皇帝不理朝事,皇帝不到十岁跟着太傅叶铨临朝视事,有了临朝的经验,成年之后处理起国事便游刃有余,因此当年有了嫡长子之后也有意自小培养,除了皇子必须学的诗书礼仪之外,更着重培养治国理政,为成年后的继位打基础。 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哪知太子未及成年早夭,皇帝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只得在余下的几位皇子上下功夫。 如今来看,谢曜這個次子学治国之道显然是有些晚了,跟着师傅们学了這么多年的经史子集,诗文写的花团锦簇,可治国上的见解着实是浅陋。 皇帝心下叹气,說道:“曜儿,治国之道,首在用人,所谓用人,自然要先识人,知道了臣子们的能力,把他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這便是识人之能。” 刚還在說潞原的事,這一下子就跳到了识人用人上,谢曜顿时明白了,父皇对自己方才的应答不满,他心下揣测着皇帝的想法,小心翼翼說道:“請父皇教诲。” “须知群臣众說纷纭,凡事要有自己的决断,不可偏听偏信,更不能被臣下左右。”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自古以来,沽名钓誉之徒数不胜数,用人尤忌人云亦云。有些人空有才名而无实学,有些人只可实干而无应变之能。” “所谓人才,不是一成不变的,能用时则用,不能用时则黜,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谢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凝神听着父皇的教诲,全然沒在意四更鼓响起。 紫禁城外的康宁伯府中,林紫苏正在后院的净房裡清洗着身上的血腥之气。在庄子上混战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后背上挨了重重一击,光洁的后背上,一大片淤青看的人心疼。毕氏站在一旁,紧攥着双手轻声抽噎道,“天杀的贼寇,让我女儿受了這么大的罪。” 上一世裡即便贵为公侯家的嫡长女,林紫苏也不习惯被人伺候着洗浴,這时不但有两個婢女手忙脚乱的帮林紫苏洗浴,又有母亲在一旁站着,她心中有些拘束,不過也知道毕氏担惊受怕了一整天,尽量一脸轻松的笑着說道:“娘,我這不是平安归来了嘛,你看我也沒少一块儿肉。” 林紫苏故意将“娘”這一声拉的老长,颇有些撒娇的意味,毕氏顿时破涕为笑,埋怨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我和老爷在城门口念了你们兄妹俩大半天,早知道你這样,我們就在家等着好了” 林紫苏娇声道:“娘,我知道你最疼我了,你先出去歇着,等我洗了晦气,就出去孝敬您老。” 毕氏扶了扶头发,佯装嗔道:“你個死丫头,娘很老么?” 毕氏口中這样說着,還是移步走出了净房。林紫苏胡乱的清洗了身子,由着婢女绞干头发,穿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步入了父母所居的院子。 东稍间裡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在,林远志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斜倚着椅背怔怔的出神,毕氏立在他的身旁抹着泪,小声安慰着,林问荆一身衣衫還未换,木然坐在林远志的下首。 林紫苏以为父亲還在为今天白天的事情魂不守舍,到林远志面前施了一礼,轻声說道:“女儿不孝,让父亲大人受惊了。” 林远志见女儿到来,一反平日裡沉稳的形象,脸上闪過一丝异色,低沉着嗓子问道:“大姐儿,你,你沒事吧?” 方才是母亲当着自己的面抽泣,這会儿父亲又一副落魄的样子,林紫苏心裡有些刺痛。她有意逗父母开心,双手提着裙子原地转了一圈,說道:“我能有什么事啊,你们看,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今日還与哥哥联手将贼寇杀得落花流水呢” 她转過头又朝林问荆笑道:“哥哥,你說是不是?” 林问荆支吾着答道:“是······是啊。” 林紫苏有些疑惑,明明回到城裡时,在马车上一家人還是好好的,而且自己的這個哥哥在家人面前一向是個话匣子,经历了白天那么大的阵仗,照說不应该如此安静,于是接着问道:“哥哥,你与父亲都說了什么啊?” “沒說······哦,就是說了今天的大致情形”,面对林紫苏的问话,林问荆脸色涨的有些红。這几個月的相处,林紫苏知道自己的這個哥哥一說谎就会脸红,又笑问道:“哥哥,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快快从实招来!” 林问荆唯恐被林紫苏看出了什么破绽,将脸别到了一边,林紫苏心下狐疑,却听林远志缓缓說道:“大姐儿,你哥哥脸皮薄,你就不要捉弄他了。方才听你母亲說你受了伤,不碍事吧?” 林紫苏觉得今晚一家人都透着古怪,目光在父母兄长脸上一一扫過,不解的摇了摇头。 林问荆本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听到林紫苏受伤,猛地从椅子上挑了起来,高声道:“妹妹受伤了么?伤的重不重?”說着望向了毕氏,问道:“娘,怎么沒去請大夫?” 林问荆這一惊一乍把屋内的几個人都吓得愣了片刻,毕氏脸色有些尴尬,带着一丝疏离,澹澹說道:“方才我說請大夫来着,不過······不過有些事情耽搁了,而且天這么晚了,未必······” 林紫苏自认为理解了毕氏的意思,接過毕氏的话說道:“是啊,這個时候城中的药店都关门了吧,而且我的伤也不严重,将养几日就沒事了,不必再大费周折。” 花厅内沉寂了片刻,林远志又低声道:“大姐儿說的是,都這個时辰了,請大夫的事儿明日再說。荆哥儿,天色這么晚了,你们两個各自回院子休息去吧。” 林紫苏回了院子,想起方才一家人的神色,明明在净房裡還一脸关切的毕氏,在自己到了花厅之后,脸上竟也带着一分疏离,看来在自己去花厅之前,母亲一定从父亲那裡听到了什么,偏偏哥哥半句口风也沒透露。 她心中疑窦越来越多,庄子上与流寇的大战反而不值一提了,她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天劳心劳力累的够呛,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丫鬟翡翠正伺候着梳洗,琥珀风风火火的闯进门来,說道:“小姐,咱家裡来了位大师!”琥珀眼见着自家小姐和翡翠都是一脸疑惑,接着道:“老爷說昨日小姐和少爷遭了大凶险,一大早从庙裡請了一位大师来驱灾辟邪,這会儿正在前院呢。” 林紫苏“哦”了一声,由着翡翠给她梳着头发,沉思了片刻,问翡翠道:“昨晚我和哥哥从城外回来后,老爷和夫人又见過什么人?” 翡翠停了手中梳头的动作,想了一下,說道:“回小姐的话,老爷和夫人昨晚担心的要命,哪有心情见别人?” 林紫苏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就不再多问。她在闺房裡简单用了些早饭,就听门外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毕氏的声音传进了屋内:“法师,這是小女的院子,您看這院中可有什么妨碍?是不是影响很大?” 紧接着有人唱了一声佛号,說道:“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檀越不必焦急,贫僧正是为化解因缘而来。” 這声音虽缓,却如洪钟一般,林紫苏心中好奇,将门打开,从房裡走了出来。 這算是听风院裡最热闹的一次了,七八個下人簇着毕氏和一個和尚立在院中,毕氏紧盯着和尚的一举一动,唯恐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 那和尚正在林紫苏闺房门口踱着步,一双眼睛却在院中四处打量。他见林紫苏走近,眼中精光一闪而過,问道:“小姐从何处而来?” 林紫苏见這和尚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挺拔,脸如磐石,一身白色僧袍,佛冠僧履也都是白色,颈中挂了一串佛珠,法相慈祥庄严,令人心生亲近。听到他不明不白的這句话,以为他是在和自己打机锋,便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大师此言差矣,经书上讲‘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生死无尽期,如车轮无始终。既无其始,又如何知晓来处?” 和尚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端详着林紫苏,两人目光交换了一瞬,顷刻间,那和尚的眼神从凌厉变的缓和,紧接着朝林紫苏合什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得罪了,小姐勿怪”,神色甚为恭敬。 說完他又朝毕氏行了一礼,含笑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贵府积善之家,自有护佑,檀越不必忧心。贫僧今日事已了,這就告辞。” 和尚說完,一收袍袖,大踏步的出了院子,毕氏忙追了上去,边走边小声问道:“大师,烦請說明白一些,你這直接走了算哪一出呀?” 下人们听說老爷請来的大师有无上神通,原本想着见识一下降妖伏魔,见和尚和夫人都出了院子,便不好再立在小姐院裡看热闹了,也都纷纷的涌出了院子。 林紫苏目送毕氏离去的背影,紧皱起眉头,总觉得這和尚似乎在向自己传达什么禅机。她身旁的琥珀忽然拍手笑道:“啊!我說那位大师怎么這么眼熟,原来是缘觉寺的灵云法师!”林紫苏觉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问道:“缘觉寺?” 琥珀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上元节的时候,夫人曾带着咱们一起去缘觉寺上香,小姐還偷偷地在缘觉寺裡求過签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