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歡而散(下)
羅生生彼時窩在男人身側,聽筒兩頭各在講些什麼,每字每句她都能辨得十分清晰。出於避嫌,這姑娘從牀上撐起自己,而後隨意套件薄衫,指向浴室方位,朝他做出個“我去洗澡”的口型。
程念樟會意,淺笑着點了點頭,直至看她身影被移門蓋沒,脣角方纔下落。
“團隊的其他人都定好了嗎?下午幾點飛長沙?”
男人沉聲問,切換到了他慣常同下手溝通時的語氣。
“三點半。”小謝答完,發覺對過態度有變,又不住刺探道:“邊上沒人了?”
“嗯。”
“哦……那Evan,有個事兒我正好和你說下,剛剛市政聯繫我,講你那臺新車佔了消防位,被街道物業舉報,催促我們儘快挪走。你要是今晚還打算住生生姐那兒,我就喊司機過去開了吧,省得你下去露臉給周遭瞧見。”
“不用,我私事還沒緊到這個份上。今天日程照常,車我會自己開走,一點前你們在公司候着就行……”
男人說時往牀頭抽了些紙,視線不經意劃過檯面,發現羅生生沒把手機帶走,於是話音和動作都有片刻滯留——
“其他的……見面再說吧,我手頭還有事,先不聊了。”
“好,那Evan你忙。”
就在兩人說定掛機的同時,浴室花灑開啓,傳來噴頭澆淋的“簌簌”水聲。
程念樟收起電話,轉頭望了眼動靜的來向,垂眸復擡間,神情習慣性地變作爲複雜。
他掀開軟被,簡單清理腿間。
羅生生剛纔下地時,順手把兩人衣物給拾撿起來扔到了牀尾。他從中挑出褲裝換上,因嫌襯衫係扣費勁,便半敞開衣料,隨意坦着胸腹,開始在這棟不大的二居室內梭巡踱步。
上世紀的公房,多數面積不大,戶型也很簡單。羅生生的這間屋子,撐死了,約莫也就六十來平,一個人住寬裕,兩個人住則會嫌擠。
放眼望去,客廳佈置得實在有些簡陋,沒有沙發也沒有茶几。能供人歇腳的,只有邊角處一套舊式的餐桌椅,上面除掉積灰就再沒有別的擺件,想來應是上個屋主遺留下的傢俱,羅生生懶得處理而已。
程念樟將視線掃過,腦中浮想出她每次歸家時直奔臥室的潦草樣態,忽而撇了撇嘴,起了幫她裝點的心思。
然而相比於客廳這頭的冷清,廚房那塊地界,倒是明顯多了不少生氣。
水槽裏泡着她昨天出門前來不及洗淨的鍋碗。男人斜瞄了眼,默默做筆心算,發現都是單人件後,便將眉弓上挑,露出副既嫌棄又得意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這人對着羣飄着油花的餐具,到底能嘚瑟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路過冰箱時,特意湊近觀察,留心了上頭花花綠綠的磁吸,想試圖找尋近半年來,羅生生具體又新添了哪些足跡。
裏面陌生的款式並不算多,大概就個重慶的火鍋,和烏魯木齊的饢餅。於是程念樟也沒客氣,就和打了勝仗來收集戰利品似的,直接把它們摳下放進褲袋,完事還在兜裏盤指把玩了幾下,又賊又賤。
“生生?”
他敲了敲廁所的移門,聽裏頭沒有迴應,暗自算過時點,估計她還會再洗一會兒,就徑直朝着次臥走了過去。
此刻秋雨淅瀝,屋外凋樹散葉,入目蕭索。
這件舊房的窗具用得還是八九十年代的老舊鐵器,合縫處總有漏風,推門時一陣積壓的冷氣迎面灌入,毫無防備間,教這男人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阿嚏!”
擰掉鼻腔的癢意,程念樟提手扣上襯衣,暗暗下定了替羅生生換房的決心。
次臥的狀況,基本和客廳雷同,看着沒什麼生活痕跡,不過一張空牀和幾處揚灰,其餘都是些來不及拆包的紙箱。從形狀判斷,應是她年初從觀棠搬走的那些沒錯。
室溫寒涼,加之沒什麼新鮮的關係,程念樟本不欲進去探索。
然而就在闔門的關口,他腳步頓挫,忽地又轉身回去,仔細覈對了眼紙箱上的快遞信息。
面單裏標註的發件地都是觀棠的3幢,但室號卻並非程念樟常住的2201。再往下看,寄送人姓林,姓氏後的單名被用星號代替,就算沒有顯示全整,程念樟也能斷定那個被隱掉的字……
是“瑜”。
羅生生從浴室出來,鼻頭立時飄來了股夾帶煙味的寒氣。
她皺了皺眉,順着冷風來向,一下就被次臥洞開的門口給吸引走了注意——
“你去小房間幹嘛?那裏窗戶合不上的,今天這麼冷,出來至少記得把門關上啊……凍死我了。”
“啪噠——”
門扇關實。
羅生生握住門把,靜站着定格動作,垂眼將目光對在自己鞋尖,心情莫名因對方長久的沉默,而變得有些忐忑。
“阿東……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男人聲音低沉,尾調接了聲吁氣,應當是在吐煙。
他現時衣冠齊整,面向窗外,坐在剛纔羅生生睡過的牀位,除了執煙起落的動作,教人再難看清任何情緒上外露的端倪。
忐忑由此加重,演化成種害怕,但羅生生又不知道該要怕些什麼。
她緊了緊睡衣,提着膽走回主臥,沒去搭理他,反而先往衣櫥假意挑撿外套。只聽她把衣架刮來劃去,選了半天也沒選出個結果。
“密碼多少?”
程念樟大概是沒什麼耐心繞圈,隨即甩手,直接將她手機往空位一扔,出口就是句略帶凶氣的命令。
羅生生回頭,看屏幕亮了又熄,神色難掩訝異。
“我手機?”
“呵,不然呢?”
“程念樟,我倆什麼關係啊?你憑什麼查我手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內心的控制慾再強再盛,表現出來的時候,多少也要收着點度數吧?”
她這下是真的惱火,語氣越到後頭,就越是衝得厲害。
心想——
昨晚這人不打招呼上門,看他態度誠懇,從始至終又全是討好的話語,她也就沒好意思發難;可誰知剛上完牀,不過洗個澡的功夫,這傢伙居然馬上換副面孔,又變回了從前高高在上,氣死人不償命的死樣……
怎麼?玩兒她呢?
“剛纔那姓尹的小子找你,發微信問你今晚有沒有空,我想代你回掉他,發現密碼改了。”程念樟用力吐納,意圖控制住戾氣。隱忍着解釋完了這句,他又默默擡手,向嘴遞了口煙:“如果不想告訴我,就現在打個電話過去,說自己沒空。”
“怎麼沒空了?我有的是空!”羅生生氣道。
一股欲要和他硬槓到底的意氣在心間作祟,她也不再遲疑,隨手從掛架上扯了件開衫披上,便轉身爬上牀面,把手機撈起,沒順他的意,顧自給尹良辰回了條文字的信息過去。
“他來過這裏嗎?”
“誰?”
“……”
程念樟只繼續送煙,沒有迴音。
羅生生大約知道他在喫醋,但就爲了條沒頭沒尾的消息,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昨晚是你自己說的,無論我想怎麼定義我倆關係,你都願意配合。所以現在是幾個意思?這纔過去一晚,就想搞食言而肥這套?”
“那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炮友?牀伴?”出於對峙,羅生生不及思索,直接嘴快地搬了幾個輕浮的名詞出來想着膈應他,說完大概是覺到諷刺,又忍不住掩嘴輕笑了一記:“嘁……總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關係。”
聽言,男人把煙摁滅。
系實風衣的領釦後,他不再選擇背對,驀地站起再轉過身來,半闔着眼,居高臨下地蔑視向她——
“哦?”
察覺身前多了片陰影,羅生生自手機擡頭,不料正好對上他落在逆光裏的可怖表情,便下意識地朝後退卻了一步:“你要不樂意,其實做仇人也不是不行……呃……”
她說完有些後悔,於是趁他沒有接話,趕緊找補道:“你到底怎麼了?明明我去洗澡前還好好的,出來又無緣無故擺副臭臉。其實我也不是想故意激你,但這麼反覆,總得說清楚原因吧?”
“欻——”
男人抿嘴,在她話落的同時拉開牀頭櫃最上層的抽屜,簡單翻揀後,挑出一盒已拆封的安全套和一板摳用過的避孕藥,挨個攤開擺在牀面。
“呃……”羅生生看過,擠動眉目,小心上覷了他一眼,神色頓顯尷尬:“誰讓你翻我東西了?”
程念樟沒理她的質問,直起腰後,冷着臉邁腿繞過牀位,直接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程念樟你……”
羅生生腦裏還沒想好成型的句子,身體卻已先行一步,莽撞地衝了上去,強行將他拉住。
牀上的那些東西,本質其實並不難於解釋,不過是顧淵那晚帶出的尾巴而已——安全套是他拆的,藥也是爲他買的。當時臨到嘴邊,這姑娘還糾結着過去喫的教訓,想着懷了就當成全個念想,所以最後也沒喫成。
但說出來會顯得自己既貪婪,又癡傻,羅生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近來是在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地故意吊他。所以等熬過了最初始的委屈,理智逐漸入腦之後,她又癟着嘴,緩緩鬆開了對方的臂膀。
“我怎麼了?”
感到她在放手,程念樟斜瞥了眼袖管上被她捏皺的位置,無覺間收緊五指。
“沒什麼……你要走就走吧,事情確實是你想的那樣。這間屋子人來人往的,我也記不清是誰落下的東西,你現在突然拎出來問我,還真是怪讓人羞恥的嘞……呵呵。”
羅生生笑中有淚,說完怕他發現,強忍着背了過去,假裝忙碌地把被褥鋪平,再將散開的雜物一件件收好,重新放回抽屜。
“你車鑰匙和領帶我收在玄關鞋架那裏,出去別忘記了——”
“羅生生,我現在是真的看不透你……”
程念樟搶斷的這句,尾音漸低,隱隱像在壓抑着顫抖。
“說得好像我就看得透你一樣。”羅生生摁住鼻頭,扭臉看向窗外:“我再濫情,至少從不曾想過騙你。而你呢?裝出副深情戀舊的模樣,到頭還不是該利用就利用。牀上說的鬼話句句都是好聽,下了牀就把我當刀子,遞出去劊人性命,替自己奪利。”
“別人談愛都是爲了溫馨,而你程念樟呢——”
“是不是非要拉我一起墮進地獄……才能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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