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番外二:聖誕夜
整個22年底,羅生生因爲懷孕的緣故,加之前段在無人區吃了不少奔波的苦,爲要保胎,不得以推掉了年內幾乎所有劇組的活計。
澳洲那頭,藺安嫺還不曉得她肚裏的事情,照常和羅晴一搭一檔,成天催她空了就趕緊回孃家過節,好讓她們能在主場上,多給程念樟點下馬威的苦頭嚐嚐。
粗聽起來,這兩位長輩好像是在唯恐天下不亂地使壞;但實際上,她們更多想的,還是要幫羅生生好好提點對方,順道也給自己成全臺階,找個體面的藉口,多見見寶貝外孫這一家。
回不回澳洲,對羅生生來說差別其實不大,如果真要選的話,她更傾向於當面和媽媽報個喜訊。
然而家裏的事,尤其像這種長途的輾轉,羅生生此刻並做不得主。
於是有天喫完晚飯,她把藺安嫺的大體意思,換了種好聽的說法和程念樟做了傳達。
彼時他正洗碗,沖水聲嘩嘩的,瓷具丁零當啷碰響了好一陣,直到東西都被收進櫥櫃,才聽這男人悶悶答了聲“可以”。
她知道他不樂意。
但親緣是個逃無可避的東西,既然兩人都鐵了心地選了這條難路,就必須承擔後果,學會同現世磨合的道理。
事情既已定下,剩下就是排期。
現在這個家裏,除了羅羨逸,其餘都是閒人,所以日程得緊着個三歲孩子來走。
小小東就讀的國際幼兒園,同步了英國本校的安排,從12月中開始,會給低齡段學生一個爲期二十天左右的聖誕假。
程念樟給一家三口訂了十八號的機票出發,正好排在羅生生這月產檢的後面兩天,以防指標萬一有異,可以及時打住行程。
上回產檢,查出了她血糖和BMI都有點偏低,報告出來第二天,程念樟就找營養師給她調了孕餐。這次常規項目做下來,收效不錯,把人養得健健康康,指標都回歸正常範圍不說,臉上也多了不少福態,看起來別樣可愛。
四個月左右的產檢,大致是做些排畸,畢竟是二胎,羅生生對流程如數家珍,所以全程並沒怎麼上心。
但程念樟不同,他是頭次經歷這事兒,思索着關乎生命,心態竟然比她這個孕婦還要來得繃緊。
唐篩結束後,照理乖乖等結果就行,他偏不死心又問了醫生許多專業上的問題,褲袋裏還偷藏了支錄音筆,知道的當是學習,不知道的……估計會以爲他是什麼暗訪記者,專程套話來的。
“說是兩週出結果,你和你媽知會一聲,我們過完元旦就回。”
從醫院離開去接孩子的路上,程念樟想了片刻,忽而蹦出這句。
羅生生看他臉色板着,也沒急着回,慢條斯理地剝了顆砂糖橘,再笑意盈盈地塞進了他的嘴裏:“知道啦!知道啦……你也別搞得緊張兮兮的,我當時一個人跑這些,稀裏糊塗不也生了。羨逸現在還不是難得的好,所以你看,多愁也沒用,還不如看開點自在。”
“這都是後話,你要早說想留孩子,當時我戒了菸酒,指不定他身體能更好。”
“喔唷!自己生活習慣差,又不曉得避孕……還怪我咯?”
程念樟被這話給噎住,抿了抿嘴,自知理虧,遂也沒敢出言懟她。
稍稍沉默了會兒,大概是不想她再深究下去揭出傷疤。於是咂摸過後,這男人又突然拐彎,換開話題道:“剛纔這橘子沒味兒,哪裏買的?”
“醫院外頭,嘴饞買的,我嚐了口也覺得不甜,所以就剝給你了。”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
男人聽言,不禁斜瞥了副駕一眼,眼看她在笑着,嘴角便不覺跟着往上牽了又牽。
“別剝了,等會兒那小子上車,塞給他就行。想喫的話,晚上我再幫你買點新的。”
“你會挑嗎?我想喫帶點酸味的,不要很甜的那種。”
“小事情。”
聞言,羅生生憋住笑,立馬哄小孩般豎起拇指,高聲贊他——
“哇!老公真棒!”
也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誇獎,對於見慣風浪的程念樟來說,卻莫名受用。只見他忍了忍,還是破功沒掩住得意,放縱着將笑容擴大,直至染上眉梢。
(二)
近兩年由於疫情,藺安嫺基本都被困在國內幫羅生生帶娃。年中政策放寬了些,她才終於得空,能回澳洲處理掉積攢下來的雜事。
沒想這一回去,等到年末徹底放開,南邊又開始卡脖子,限制起了航班。要不是因爲這出,她本意裏……還真不太想麻煩羅生生這麼費勁吧啦,跨越半個地球地來回折騰。
自從18年初羅熹去世那次,其後程念樟就再沒到過悉尼。
西方的城市素來變化不大,Paddington又屬舊區。他們到抵後,路過的風景基本和當年無差,至多不過添了點彩燈燦樹的節日氣息,看來更顯熱鬧而已。
他們這趟按理算作回門。
藺安嫺和羅晴雖在電話中沒安好氣,但知道人要回來,還是大張旗鼓地做了不少準備,特意鋪張紅毯,各自盛裝,恭候在門口相迎。
“好婆!小阿婆!”
羅羨逸之前都是隔代在養,和這兩個長輩在情感上,甚至比同自己父母還親。這孩子下車一見到人,就撒鴨子快跑地飛奔了過去,張開雙臂,乞求她們抱起自己。
“小羨逸又長大了哦,看來再過幾年,好婆就要抱不動你囉!”
“嘻嘻!那以後就換我來抱好婆唄!哦,對啦,好婆你知道嗎?我現在可是班裏長得最高最高的小朋友呢!”
“哦?我們羨逸這麼厲害的嗎?”
“嗯嗯!”羅羨逸抱住藺安嫺的頭頸,賣力點頭。而後腦中似是想起什麼,又突然擡手指向正在搬箱的程念樟:“老師說了,我爸爸長得又高又帥,基因擺在那裏,以後我長大了,肯定也會是個人見人愛的美男子的!”
說完他還得意地朝着肉乎乎的臉蛋戳了戳,眨巴着眼道:“好婆,你看我美嗎?”
藺安嫺無言。
邊上的羅晴眼快,瞧出不對,趕緊插進一句:“我們羨逸現在是小漂亮,長大麼,肯定就是大漂亮了,這是絕不會出差錯的。但長相歸長相,爲人還是要聰明和正直纔是關鍵。下次老師再這麼說你,你要提醒老師,自己還有許多許多值得被誇獎的優點,不是個只有賣相的繡花枕頭,明白了嗎?”
羅羨逸嘟嘴撓頭,不懂小阿婆爲什麼要突然教育自己,怯怯縮起頭來,隔了好一會兒,才懵懵懂懂地應出了聲“哦”。
“阿晴,孩子還小,說多也沒用。晚上我和囡囡單獨再講吧,順便也問問,看那人平時都是怎麼帶孩子的——”
“那人是誰?”
羅羨逸好奇。
這是大人間出於齟齬的叫法,藺安嫺聽問後,只尷尬地笑笑,沒做解釋。沉默間,她的餘光恰巧發現羅生生他們已收羅完行李,兩人正相攜着亦步亦趨地走近。於是她便把孩子交到羅晴手中,自己則佯裝熱情地迎了過去。
“聽說中途轉了趟機,路上辛苦了吧?”
話是對着羅生生說的,羅生生聽後沒應,轉而給程念樟使出個眼色,暗示他來回答。
“在香港大概停了半天,事前有和航司溝通,對方照顧得都挺周到,我們就當是歇腳,也算不上有多辛苦。”
男人解釋地十分周詳,但這位丈母孃卻像完全沒聽到一樣,又拉着羅生生重新問了一遍:“囡囡儂呢,飛噶膩長時光,喫力伐啦?”
“我也還好,阿東弄得都很細緻,伐喫力閣。”她說時特意挽上了程念樟的臂彎,把話題朝他又拐了回去:“姆媽,這趟回門正好趕上節氣,他就買了點禮物帶來,我呢……其實也有個好消息準備要講,等會兒你們別急着開飯,客堂裏坐坐,先熱鬧一陣,你看好伐啦?”
“什麼好消息?”
“呃……進屋再講吧。”
羅生生避諱的態度,不禁讓藺安嫺面露出狐疑,她這下也不再刻意選擇忽略,擡眸後,直直看向了程念樟的面色。
然而對方接到目光,第一反應卻是摸上鼻頭,將視線錯開,讓人琢磨不透心思,搞不懂他給出這樣反應,到底是爲隔閡還是出於心虛……
總之不管哪種,都很難教藺安嫺感到適意。
……
今天說到底,也算是個闔家團圓的日子。
按上海人習慣,藺安嫺包了些餛飩,只等熬完湯底就能下鍋。
現時廚房的高壓鍋裏,正咕嚕嚕地煮着雞湯。眼看時間還早,羅家老小便聽從羅生生指令,統統圍在客廳,看羅羨逸和個小大人似的,把禮物一件件地擺上檯面,再挨個朝大家分發過去。
程念樟送禮,出手向來闊綽。
雖然和藺安嫺不太對付,但畢竟丈母孃的名頭擺在那裏,當一套正陽綠的玻璃種翡翠亮相出來,在座就算再不懂行,光是看色,也能辨識的了背後價值的貴重。
“小小心意。”男人笑道。
藺安嫺見狀怔住,待看清了物品,旋即皺起眉頭:“你心確實不大,但這意……可絕對算不上小。”
(三)
這話的火藥味很濃。
程念樟定格動作,人生裏難得體會了一遭尷尬的滋味。
“是……不喜歡嗎?”他問。
“喜不喜歡暫且不提,從進門到現在,你是不是忘了件重要的事兒?”
男人眼色微閃,聽出對方似有教誨,便不覺坐正,抻平衣料,自神色裏卸下假笑,亦很嚴肅地回道:“什麼事?”
“叫人了嗎?”
哦,原來是爲這個……
在場恍悟過後,只見不大的空間裏,衆人面面相覷。程念樟不給答覆,大家就誰也沒這個膽量替他吱聲。
“哎喲,哎喲……阿東你這心意偏頗的有點厲害了吧?”羅晴腦子活絡,眼看氣氛越來越僵,趕緊扮作和事佬,摻和中間打起了圓場:“送媽媽,是一頂一的珠寶;輪到我嬢嬢了,就條配貨用的絲巾。我這人啊,心也不大,看了可是要嫉妒死的哦,嫂子你說對吧?”
她說時給程念樟用眼色提點,在“媽媽”和“嬢嬢”上加了重音,完事聳肩頂了頂藺安嫺,大致意思是讓兩人各退一步,畢竟三夾板是生生在當,苦到最後,終歸回旋鏢還是會甩在自己女兒頭上……
所以得過且過吧,畢竟日子也不是光靠辯理,就能辯得清的。
道理實際大家都懂,但經年積累的怨氣,卻不是一份大禮,一句媽媽就可以輕易消弭的東西。再者,看程念樟當下緘嘴的模樣,也不像是副樂意低頭的架勢。
鍋裏湯水此刻應該正在發沸,水浪的翻卷聲,一下快過一下,催得人發慌。
“姆媽……”羅生生捏緊程念樟的掌心,試探着叫了對過一聲:“別糾結這事了,他嘴巴笨,你也知道的,慢慢來吧。”
“對啊,爸爸最笨了!”
羅羨逸看自己父母神色凝重,心裏也跟着敲鼓,於是趕緊跑過去貼緊他們,同仇敵愾般地打起了配合。
聞言,藺安嫺鼻頭忽而泛出微酸,她用力抹了抹,再大口喝下涼茶:“囡囡你在外面說有好消息,到底是什麼好消息?弄得神神叨叨的。”
“我……”羅生生掩住外套:“羨逸要做哥哥了,預產期在明年夏天。”
此時高壓鍋蒸汽到頂,限壓閥開始快速轉動,發出了一聲雞鳴般的長叫。
“湯開了,我去看看。”
藺安嫺先是愣住,而後渙散着眼神起身,嘴裏只記掛着喫食,反倒對羅生生的“喜訊”表現出了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啊——”
分心使然,提鍋排氣後,藺安嫺忘記還要冷卻,剛放平就伸手着急揭蓋,滾燙的熱氣便這麼猝然襲來,害她腕口當即被灼出了一片肉紅。
“姆媽!”
羅生生見狀不對,現下也顧不上懷有身孕,直接疾步就奔了過去,打開龍頭,拎着自己媽媽不斷沖洗,意圖減緩燙傷。
“你跟我上樓,姆媽有話要和你講。”
等水聲關停,回過神的藺安嫺突然說出了這句。
(四)
母女倆上樓後,來到羅生生的房間,閥上門鎖,並坐在牀尾,就這麼相對無言着,熬過了一陣難捱的沉默。
“他七月份纔出來,八月份就幫儂肚皮裏種了個小囡,伊當儂是撒?豬玀啊?我特儂講,豬玀也沒有像他這樣生養的!”
藺安嫺驀地開口,說時嗓音顫抖,情緒難掩激動。
羅生生心細,轉身哀婉着面容,見母親眼角有淚,便想幫她擦拭。然而對方感知觸碰,卻並沒有領情,反倒忿忿着舉起手,直接把這股好意給硬生生地格擋了回去。
“姆媽,儂伐要生氣。”
“哪能不生氣!儂講講道理羅生生,儂告訴我哪能可以不生氣!”大概是質問的語氣逼出了心底的怒意,只見藺安嫺騰地一下站起,單手插腰,連連帶出了好幾下深重的呼吸:“別以爲我不曉得他在打什麼算盤。儂嬢嬢都跟我說了,有天你哭着打她電話,說發現這個人給羨逸去做親子鑑定。伊想做撒?伊就是想套牢儂!爲了治好疑心病,就用這種方法來徹徹底底套儂直到老死——”
“他本意不是這樣的!這次懷孕阿東其實也很懵,他問我想不想留,是我自己說的想留,根本沒有套牢這一說,姆媽你別把人太往壞處去想了。”
“儂想留?”
羅生生點頭。
“儂是苦頭喫不夠是伐?懷羨逸的時候,儂是撒個樣子,伊趙程東曉得伐?啊?自己做那些壞事,拍拍屁股想着坐個牢就一筆勾銷。儂拖個大肚皮,在外面替他找證據、託關係,求爺爺告奶奶,把十年減到三年,爲了銷底,又上訴給他翻案,就連大冬天羊水破了,還要硬撐在病牀上等法院通知的樣子,伊趙程東看見過伐?他倒好,等在看守所裏,天天看看星星,看看月亮,講什麼爛命一條扮英雄,裝瀟灑……那個時候伊有想過儂伐?伊沒有!”
“姆媽今天就和你把實話講開,你也不要覺得難聽。伊骨子裏就是個自私的人,眼睛只看得見自己的得失。覺得我們羅家欠他,你羅生生就該當牛做馬,替他生養。”
“憑什麼啊?儂也是姆媽寶貝長大的,憑什麼給他這樣糟蹋,啊?”
藺安嫺說到後來,喉頭開始哽咽,聲音斷續着,再也成不了整句。
羅生生吸了吸鼻頭,大概是沉積的委屈被母親一下掘出,她也再忍不住眼眶裏逐漸潮潤的溼意。
“你講的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和那時候的情況也不一樣。我們不能總回頭不往前看,光記着差的、不開心的片段,連帶把喜事也給看衰,你說對伐啦?”
“喜什麼喜?我巴不得你清閒一點。人家女孩子現在都講什麼獨立女性,開開心心、自自在在多好。男人小孩都是靠不住的東西,你看我生兩個,到頭還不是一個進墳冢,一個守寒窯……喜嗎?說是做孽還差不多!”
話畢,藺安嫺瞪了羅生生一眼,卻見她咧着嘴,明明眼裏有淚,卻還裝出笑靨的樣子,心房忽而又開始變作軟爛——
“肚子掀開讓姆媽看看。去醫院建卡了嗎?醫生怎麼講?反應大不大?”
“嗯。”羅生生聽話照做:“阿東找了傢俬立醫院,服務很貼心,有事還可以喊他們上門。平時我在家裏,還有營養師和阿姨照顧,和懷羨逸那時候比,天上地下的,你只管放心就好。”
藺安嫺捏指試了試手溫,發覺有些涼,就往掌心哈出口氣,煨熱了以後,方纔貼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伊錢倒是多來兮閣,那套翡翠我看賣相,幾千萬總要的,說什麼小小心意,也不曉得是想炫耀給誰看。”
“噗……他私房錢是真多,今天那套首飾拿出來,實際我也嚇了一跳。”
上下摸了摸,發現沒什麼異常,藺安嫺便悉心幫她把衣衫歸回原位,再提手替她理了理鬢角。
“儂伐曉得伊有錢啊?”
“曉是曉得的,但我也不愛查賬。反正錢嘛,知道夠花就行,剩下多餘的都是數字,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看多了還容易生出守財的煩惱。”
“難怪伊要套牢儂,我要是男人,我也捨不得你這種傻不連牽的戇度老婆!”
“姆媽!”
羅生生氣笑,心想,哪有媽媽這麼罵女兒的?
“儂嫑怪姆媽沒提醒你,他的花頭勁可打小就不算少。你讀初中那會兒我就看出了苗頭。那時候你多大?他多大?一雙眼烏子成天沒事就釘你身上,腦子裏亂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我當時記得清清楚楚,有回程英還罵他淨看些瞎七搭八的東西。所以我才故意把你倆拆開,就是怕他搞出事情。現在這孩子長本事了,難免要翻舊賬出來嫌我瞧不上他。你可要好好分清他是出於意氣,還是真的在愛你疼你。女人吶,最忌諱把什麼都寄託給感情。等他新鮮勁過了,誰知道將來會怎麼待你?所以物質上該抓手的,也絕不能放鬆警惕,聽懂了嗎?”
“他看什麼瞎七搭八東西了?”
羅生生眨眼,雙目放光,是完全被八卦給勾掉了魂,根本沒能抓握住重點。
藺安嫺見她這樣,不禁甩了甩手,像是在扇走穢物般,面露出股嫌棄:“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你說喜歡看些什麼?表面瞧他一副正經,誰知道暗地裏在動着哪些歪斜的腦筋?你現在天天和他待一個被窩,這點上,姆媽當年看得準不準,你自己心裏應該清楚。”
“呃……”
(五)
兩人後來又拉扯了點家常,藺安嫺似乎對程念樟哪哪兒都不滿意,抱怨的話一茬接着一茬。
羅生生起先還有勁頭替自己男人辯解,後來聽煩了,乾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無論對過說些什麼,至多也就點頭敷衍兩下,再不濟,就用幾聲“嗯嗯哦哦”給囫圇帶過……總之不會走心。
“喫晚飯啦!”
樓下羅晴看眼掛鐘,瞧時間不早,便於撈完餛飩後,趕緊朝樓上大喊了一聲開餐。
她的這下尖嗓音調頗高,刺破門牆,倏地把正要犯困的羅生生給重新拉回現實。驚醒後,這姑娘微微晃動腦袋,意圖把迷糊甩走,而後也不管藺安嫺說到了哪裏,第一反應就是牽起對方正冰敷着的右手,隨口關切道:
“姆媽儂好點了伐?手還痛嗎?”
這話問得漫不經心,語氣也不鹹不淡,聽着更像岔開話題而已。
“手不痛了。”
“哦。”
“但心裏痛!”
見自己媽媽狠下心將五指抽走,羅生生表情不禁從錯愕變爲赧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學程念樟逃避問題時的動作,擡手擋住眉目,來回搓了把額頭。
“嬢嬢說飯好了,姆媽儂……還是等喫飽再繼續罵吧,餓的時候人會特別容易上火,你有高血壓,情緒太激動對身體不好……”
“我看儂是巴不得我早點氣死!”
藺安嫺落下這句,想着給她點懲戒,於是幾度捏拳,又幾度放開,思量再三,最後也不過只勾指過去,輕輕颳了記羅生生的鼻頭。
完事她無奈地嘆出口氣,似是看開了什麼,也不再追擊,反而改手扶住邊側,起身後,攜着羅生生一道踱步去向了房門。
鎖釦彈開的一剎,母女倆透過漸大的門縫,順勢朝外看去。
不料入目卻直接把兩人給驚出一身冷汗——
程念樟當下木人般地站在梯角,手裏端着盤水果,神情出離。他明明撞見了她們,卻不識出聲,情態好似在夜裏夢遊,瞳孔無光,看來格外迷惘。
“你……上來多久了?
羅生生和藺安嫺交換過眼神,趕緊跑去攀住他,小心問出這句。
“也沒多久。”程念樟答。
“哦,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怎麼委屈地像是快要哭了一樣……”
從男人手裏接過托盤,羅生生笑着擡手,先是捧了捧他側臉,而後又輕撫了幾下背脊,語氣是種異於往常的溫柔,呵哄的意味濃厚。
程念樟聞言,搖頭未予作答。
隔過一秒滯訥,他用眼色指向樓下廚房裏冒出的煙氣,輕咳兩下後,嗓音低啞地提示了她們一句:“下去開飯吧,兒子說他餓了。”
藺安嫺在旁靜靜看着倆人,心緒逐漸從空茫變爲龐雜,想開口說些什麼彌補,只可惜嘴脣還沒來得及翕張,就聽身前傳來了個蚊蠅似的男聲——
“媽……你也一道和我們走吧。”
“你叫我什麼?”
聽他冥冥似在叫人,藺安嫺沒忍住慟感,眼眶周圍瞬間泛起淚紅。
羅生生愣愣地望向自己丈夫,原本置於男人後背的左手,慢慢前移着往下,碰觸到他掌心後,立馬被其緊緊包裹,兩人默契地張開五指,將彼此交錯着緊扣。
“有什麼你和我直說就行,深究到底……本質都是我的過錯,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要太難爲生生。”
“你看你說的什麼話……”藺安嫺擰住鼻頭,強忍住哭腔:“我是伊姆媽,怎麼會難爲呢?儂伐要瞎講!”
她說完這句,伸出手在半空中猶疑,不知要碰向哪裏。
最後小心翼翼地定格在程念樟領口,一面捋平褶皺,一面顫動着嗓音,就像尋常人家的母親數落兒子那樣,皺眉埋怨道:“你也是的,明知道今朝回門,看看穿得像什麼樣子?幾塊棉麻布浪浪蕩蕩,鬆鬆垮垮,沒型就算了,還襯得人瘦來兮,半點點精神頭啊沒有。怎麼說你也是個大明星,現在這身扮相,就算出去講你要飯……估計也不是沒有人信。”
“嗯哼!”
羅生生掩嘴,一個不忍,自鼻腔裏漏出笑聲。
程念樟側頭看她一眼,抿起嘴,緊了緊握她的力度:“對不起……媽,這次是我失禮,下不爲例。”
(六)
自從羅熹入獄,羅家飯點,已很少有圍桌坐滿的時候。
兒童椅上,小小東把碗敲出“鐺鐺鐺”的連響,幾經催促之下,總算等來了給他特製的那份泡泡小餛飩。
羅晴把食料倒入碗內,熱氣瞬間蒸騰,金魚鰭樣的薄皮被煮到半透,肉色紅白,一眼就能辨出裏面裹的餡兒料是手打的魚漿和蝦泥。
藺安嫺爲了去腥,往湯頭摻進了少許薑絲,收尾再撒上蔥白與胡椒,頓時香氣撲鼻。
這廂小鬼頭只湊近聞了聞,東西都沒喫進嘴裏,就迫不及待地落下定論:
“好婆燒的比爸爸燒的好喫一百倍!”
羅晴看孩子迫不及待想要伸勺,怕他別不小心燙嘴,趕忙把碗挪遠,一面鋪展開小兒的餐布墊在底下,一面順他話頭問道:
“喔唷?你爸什麼時候也會燒飯了?”
聞見他們談論自己,邊上正埋頭的程念樟不禁執勺一頓,默默豎耳傾聽,沒有吱聲。
“爸爸纔不會燒呢,爸爸只會打糊糊和叫外賣——”
“啪!”
“羅!羨!逸!”男人重重放下碗筷,面容霎時顯露威嚴:“是誰教的你這些小人告狀的本事?”
小人告狀?
在座除了被嚇到縮頭的羅羨逸,其餘人的腦袋都沒裝漿糊,知道憑程念樟秉性,斷不會爲件丟面的小事,和個少兒這麼大張旗鼓地計較。
說白了,不過指桑罵槐而已——
明面呵斥的是自家孩子,但背後暗指的,其實還是那位給他“言傳身教”的大人。
果不其然……
藺安嫺聽後,表情立馬掛相:
“和個三歲的孩子置什麼氣?男人燒不像飯也屬正常,你是忙大事的人,細處照顧不到,是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你的。”
聞言,程念樟垂眸。
他聽出了話裏給他扣了頂“不顧家”的大帽,雖然不是實情,卻又很難直言與藺安嫺對槓。於是待他再度擡眼,還是決心自退一步,將銳氣驟減,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最終定在對面丈母孃的手上:“媽……你說笑了,我還有什麼大事可忙?”
“哦?不忙大事,那哪兒來噶許多鈔票?”藺安嫺給自己加了點鹽,提勺試了試鹹淡:“當時判書下來,罰你的數字,看得我可是心驚肉跳。今天那堆珠寶亮出來,我就又忍不住納悶了……納悶你是不是還有案底沒交,到時別連累囡囡再次挺着大肚,數九寒天地給你朝官老爺們求饒。”
“媽!孩子面前別講這些!”
桌面下,羅生生察覺不對,趕忙伸腳踢了下對過。
理論上,這事兒小小東早晚都會知道,但他現在年紀還小,並不適宜多去接觸法理層面的東西。萬一孩子拎得半清不清,真當自己爸爸蹲過大牢,那如今本就不怎麼親和的父子關係,難免會再加添一層齟齬。
可羅羨逸對今天大人間的你來我往,好像並沒有什麼感知的能力。
他看程念樟不再盯住自己,便伸手從後座抽出水壺,壓彈出吸管,專心致志地嘬起了自己最愛的香蕉牛奶。
喝完打聲水嗝,再拍拍羅晴,皺着眉頭小聲嘟囔了句“餓餓”,情態嬌憨。
程念樟瞥眼兒子,發現無有異常,便沒急着插話,只重新端起碗底,用調羹來回攪了幾下清湯。
“我有個戶頭……”他忽而開口:“之前一直掛在別人名下,爲了規避排查,從沒有對外透露。當時怕有萬一,特地讓對方在境外設立了幾個信託基金;由於不知道還有羨逸,受益人都一樣,只填了生生……你們其實大可不必擔心,我的資產策略都有法務把關,就算死了,也絕不可能會在物質上苦到生生——”
“大過節的,怎麼盡是講些錢財和生死上的事兒?纔多大的人啊,就急着分家啦?”羅晴把放溫的餛飩還給小小東,碎念着坐回餐椅,用眼色掃了這一大家子整圈,突然語氣好笑地接道:“又不是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沒毛沒病的,搞什麼遺產分配那套……嫂子的意思就是想你別藏事兒,好壞都不要瞞着我們。從前孑然時不顧後路也就算了,現在拖家帶口的,凡事就更要講求責任,聽懂了嗎?”
家庭調和的智慧,果然還是得靠長輩。
原本劍拔弩張的鬥法,經羅晴這麼一說,倒是瞬間有了昇華的意味。
程念樟訥訥着點了點頭,正準備提勺,眼前突然多了個藺安嫺推來的鹽盒:“看你不怎麼喫,是不是嫌味淡了?
“呃……味道正好,不淡。謝謝……媽。”
“要是叫不習慣,不用總強迫自己改口,我聽着也彆扭。而且都是自家人,就別說謝謝了。”
“嗯。”
藺安嫺嘆出口氣,見他終於吃了起來,聯想他少時也是這副耿直的模樣,情緒又開始翻涌出抹不忍:“以後別買這些珠寶了,中看不中用的。到我這把年紀,又不是什麼大富人家,還能戴去給誰瞻仰?有錢不能亂花,尤其外頭多少雙眼睛正盯着你,做事低調點總沒錯,是伐?”
男人喝湯的動作頓了一頓,還是隻回了她個“嗯”。
“聽說國內B超不給查男女,聖誕節前我來幫囡囡約趟這邊醫院,看看懷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到時候也好早點做些準備。”
“嗯。”
聽他聲音發悶,羅生生趕緊用膝蓋碰了碰,程念樟會意,又乖乖補了句:“醫生隱晦地漏過風,多半是個女孩。”
“哦,那挺好……”
藺安嫺其實還有後半句沒講,想說這樣就和自己囡囡一樣,哥哥妹妹的,和羨逸彼此都能照應地上。但也就個轉瞬的功夫,她在腦裏過閃出羅熹的面容,又覺得對羨逸來說,這不是個吉利的比喻,便及時打住,沒再繼續出口。
這頓飯喫到後來,大體還算融洽,除掉這些插曲,就沒再有什麼交鋒。
晚上分房時,藺安嫺特意關照了一句,說想母女多敘敘舊,讓羅生生跟着自己睡主臥,程念樟和小小東住往次臥,省得三人擠一張牀會顯得擁擠。
程念樟聽後沒同意,直接抱着兒子轉身上樓,看他表情,似乎還因此鬧了不小的脾氣。
“他最近啊是有點作?”藺安嫺莫名:“和個小媳婦似的,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又陰陽怪氣。我更年期都沒他這麼不穩定。你懷孕了,讓儂倆分開睡,多正常的事情,有什麼好不樂意的?難不成他夜裏睏覺還要你唱搖籃曲啊?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越活越回去……”
羅生生扶額,心想他這上門女婿,受了丈母孃滿肚子氣,可不就是小媳婦的待遇嘛?總不能因爲他是男人就不准他委屈了吧……
“媽,有些話咱就憋心裏吧。算我求你了,多少給他留點面子,好不?”
(七)
雖然飯桌上程念樟已經回答過孩子的性別,但藺安嫺出於嚴謹,還是按原計劃,替羅生生約了個在地的檢查。
23號B超結果出來,醫生當場給他們做了看片,說是從胎兒的性徵表現來看,沒有意外,基本可以確認是個女兒。
從診所回去的路上——
“不知道我有沒有記岔,第二次去印度那時,你有說過更喜歡女兒,對伐?”
羅生生牽着程念樟,一路在Surryhill錯綜的小巷裏漫遊。
與記憶裏的印度不同,悉尼老區的夏天很是安寧。耳旁沒有人羣的鬨鬧和集會的喧囂,身側只有風吹葉動的細碎婆娑,各家門戶虛掩着,偶爾有人牽着大狗路過,步履也是悠悠。
“記不太清,應該是有說過。”
男人低頭,踢開一塊絆腳的石塊,漫不經心地回道。
“那你以後可不能偏心,唔……偏心這種事兒,是會產生嫉妒的。有了嫉妒,自卑和怨恨也會緊跟着種進心裏……”羅生生說時,撐手摸上後腰,輕緩地揉掉抹痠疼:“這樣想,其實當父母還真挺難。最近不知是不是受孕激素變動的影響,我總會產生種類似後悔的想法,覺得當時想留這個孩子,還是太草率了點,都沒先去問問羨逸的意見……哎。”
“是嗎?那你懷羨逸的時候,怎麼就沒來問過我的意見?”
“你的意見?呃……不重要。”羅生生眼色忽閃,狡黠地笑了笑:“這年代多的是單親媽媽,大家不也都過得挺好?說穿了,爸爸這個角色,實際並沒有世俗想得那麼緊要……”
“呵,單親媽媽……我明白了,原來你當時打的是去父留子的主意。”
程念樟語調逗趣,明知被輕賤了,也沒和自己老婆置氣,只於無覺間,把身側牽她的手默默捏緊,象徵性地給予了一下可有可無的還擊。
“你要這麼認爲也行,那會兒搞那麼僵,我也沒機會去考慮太多你的想法。說白了還是自私,心裏總憋着股怨氣,怨天怨地怨你,就是不怨自己拿得起卻放不下的貪心。”
男人聽她自怨自艾,不覺又收緊了一點力度。
“沒必要太苛責自己,本質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喔唷!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反思我自己,可不是爲來哄擡你的。你這人問題多了去了,罄竹難書而已。”
羅生生說完撅嘴,笑着將他左手前後甩了兩下,就像一對正值熱戀的情侶,喜歡做這些幼稚又莫名的親暱。
結束一段下坡,他倆便轉進了主路的商業街。
小小東前兩天和大人逛街,喫到了附近一家老牌Brunch,對裏面的抹茶舒芙蕾一直念念不忘。羅生生出門前曾答應要給他捎帶,所以特意步行繞了點遠,趁男人取車的間隙,獨自進店決心點兩份外食。
她今次穿了身紅色的背心裙,因爲懶得洗頭,特意戴了頂同色的貝雷帽遮掩。
傍晚,店面亮起橙黃,路面彩燈映照,羅生生俯身站在蛋糕櫃前,面中被冷色的瑩光點亮,從馬路對面透過印字的櫥窗觀察,她看起來就像是落在聖誕版畫裏的少女,好不明麗。
“Doyoukonwhim?”
正結賬時,店員指了指窗外,竊竊地問出這句。
羅生生眨了眨眼,循着他指點的方向轉頭。
此刻恰好一輛的士開過,殘影消退後,又是一羣繽紛路人走道。待潮浪散去,她才終於看清了那個始終默立着,靜靜望她的男人。
對方察覺到視線,情態倒是坦然,沒有迴避抑或閃躲,只略略侷促地招手,對她露了抹出於禮節的微笑。
“Hestaredatyouforalong……Ifyoudontknowhim,wecan……”
店員繼續小聲提醒,大意是想她注意安全,如有萬一可以幫忙報警。
然而羅生生聽後,頭腦從初始的驚詫中逐漸回神,垂眼思索了一陣,還是搖頭謝絕了店員的好意:“Thankyouforyouractually……He‘smyfriend,noharm.”
(八)
走出店門,羅生生抱住紙袋望向馬路的另邊,回想了一下上次見到林瑜時的場景。
即便那人現已不在,他也還是副西裝筆挺的老樣子,只不過故去合體的裁剪,如今空落落地掛身,看着竟意外有些顯人老態。
程念樟取到車後,貼心開至她的腳邊。
羅生生拉開車門時,動作和表情都有幾秒凝滯,本心裏想要過去問問林瑜,問他爲什麼要突然出現在這裏,但幾番糾葛過後,爲了照顧程念樟的情緒,她還是強迫自己忍下了這股好奇。
最終離開時,甚至連一下簡單的招手,羅生生也未曾同對方問候。
“剛纔我不在,你是不是撞見了誰?”
待車行上路,拐離了這片街區,程念樟看眼後視鏡,忽而佯裝隨意地問道。
“好像是林瑜。”羅生生聽他這麼問,也沒遮掩,直接如實給了答覆:“不過只隔着馬路打了個照面。他沒過來,我也就懶得過去……”
“林瑜?他當下不是該在歐洲?”
男人皺眉,問話的語調低沉。
“不清楚。”羅生生側目看他一眼,確認無礙,就又撇頭對向了窗外:“聽我媽說,傅雲那邊的流程已經走完。他可能是回來處理掉些傅家的雜事?或者忙他自己的事情也不一定……都是好久不聯繫的人了,今天初始見到光憑外貌還有些沒認出來,又哪能知道他心裏的盤算?”
“你別多想,我只是覺得蹊蹺。照理……他不該出現在澳洲,不是嗎?”
“嗯,估計是那件事的結果……已經塵埃落定了吧,哎,誰知道呢?”
這句話的語氣略帶了點悵惘,尾音消殞之後,車內便沒再有其他聲響。
後來他們又開出一段,等紅燈時,程念樟習慣性地摸向褲袋,撲空了,才記起自己戒菸已久的事實。
“想問明白的話,我現在載你掉頭,想他應該還來不及走遠。”
他緊了緊方向盤,忍下煩亂,鄭重與她說道。
“咦?阿東,你怎麼……呃……我要真去找他,你不會介意嗎?”
“說不介意,那肯定是假。但事情總要有個定數,這樣大家才能安心,不然你心裏總有一塊被他給吊着,我也不見得就能自欺欺人地暢快。”
程念樟說完,爲了展現豁達,還特意扯嘴朝她露笑。只可惜表情沒藏住勉強,讓人看了,反而更感一簇心酸。
但既然他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兩人彼此又知根知底,羅生生也就覺沒有過多去推拒。
車子繞回去後,天色已然落黑,正值飯點的街道,各家飯店的生意,最是興旺。人來人往的,車河也意外擁擠,看起來比剛纔傍晚時明顯要熙攘了不止一個量級。
他們特意在周圍找了大圈,卻再沒見到任何林瑜的蹤跡。
夜裏回到羅家,由於時點太晚,藺安嫺燒好的菜色大部分已經放涼,再熱也沒了現燒的好味。餓過頭的小小東猴急地打開了他們帶回的喫食,誰知嚐了一口就沒再繼續,全因那份舒芙蕾丟了熱氣,抹茶冷卻變作苦澀,入口實在教人倒胃。
也不知怎地,本該是個喜慶的日子,但各人似乎都在爲着些陰差陽錯,而沒能得到開懷。
翌日是平安夜。
羅晴要回墨爾本同女兒一家過節,車票訂在上午,藺安嫺清早出門將她送別後,往超市買了些備餐的食材,回來大包小包的,差點稍不留神,看漏了門口階梯上突然多出的那份快遞。
羅生生懷孕後,身子十分憊懶,一般要和父子倆睡到近午纔會願意下樓。
藺安嫺起初也沒在意細節,準備午飯中途,趁煲湯的空檔,就隨手拿起把小刀將快遞給拆了開來。
裏面沒裝什麼貴重物品,就塞了份西語封面的檔案袋,和一沓開過封的膠捲……
因爲以前也收到過類似郵件,其中大多都是影展或劇組朝羅生生髮來的邀請,藺安嫺看文件袋上的落戳已是半年之前,覺得事情不算緊急,便也沒有太當回事,轉頭把包裹放在角落,等湯開了,就徹底忘了這茬。
下午喫完飯,羅生生給小小東套了身聖誕老人的行頭,指使程念樟把他架到肩上,彼此牽着手,就像尋常家庭那樣,決心出門涌進人羣,感受一把正宗的聖誕節氣息。
按往年慣例,今天是Martinplace樹下合唱的最後一場,羅生生掐着點帶他們擠進前排,站定後,程念樟顧及後面人的視線,便委身把孩子放了下來。
“哇!好大好漂亮的樹樹啊!”
羅羨逸仰頭,望着身前這棵南半球最大的聖誕裝飾樹,不禁被上面萬花的點綴給迷了眼,極其沒見過世面地發出了這聲浮誇的驚歎。
隨後待唱班開始頌歌,這孩子立馬撒開自己的爸媽,帶頭躥到了最前,引着周圍其他小孩也跟他行動,小矮人一樣圍攏到了歌者的腳邊,一邊不着調地哼唱,一邊七歪八扭地開始羣魔亂舞起來。
羅生生見狀,因爲天性怕糗,就扯了扯程念樟的袖口,意思讓他過去把這丟人兒子給儘快拉回來。
然而對方會意,卻只回以淡笑,並沒有乖乖遵從。
他沒有上前阻止也就算了,還看戲似地掏出手機,與兒子對了下眼神,而後直接半蹲,開始用心記錄起小小東這場才藝展示的全程。
當歌曲最後一句“happynewyear”唱畢,羅羨逸突然靈光一閃,對着程念樟鏡頭,將雙手比在頭頂,大聲喊出一句:“媽媽!爸爸說要我來當衆給你表演個比心心!啾咪!啾咪!愛你!”
喊完還不忘拋出媚眼,惹得前排幾個國人樣的面孔,紛紛朝他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此時正在專心錄攝的程念樟,原本帶笑的表情,倏忽一僵:“我沒要他做過這些。”
男人按下停錄,第一反應是趕緊朝羅生生辯解,解釋自己從沒幹過這麼肉麻丟臉的事情。
“你急什麼?”
羅生生看他樣態,不禁有些好笑。
“我怕被這臭小子搶功。”
“哦?搶功?搶什麼功——唔嗯!”
男人攬住她腰,在《It‘sthemostwonderfultimeoftheyear》的前奏中,贈予了羅生生一個猝不及防的擁吻。
“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你會看到很多槲寄生
當愛人們在身邊
你的心就會散發出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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