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演(下) 5

作者:蒜蓉枝
羅生生入座的位置,在第四排的靠邊。

  由於主創行程緊張,《簡東傳》路演原定只安排了節前的點映和節內那七天。

  這場所謂收官,連同昨日的天心,本質都是爲回饋影迷和粉絲特供的專場,所以應援格外熱烈。

  之前由於忙着處理各種糟粕,羅生生並抽不出空閒觀影,今朝陰差陽錯地,也算是給了她個機會,終於能在大銀幕上看看《簡東傳》的成片。

  電影開場由男主簡東的視角切入,講他出身貧苦,少時沒錢讀書,受港產片的影響輟學混入幫派,給別人當收租盯場、打架羣毆的“軍閥仔”。其間他憑聰穎,同時借靠着90年代區域間的信息壁壘,投機倒把,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隨後簡東的慾望因勢力迅速坐大而逐漸膨脹,開始了對內黨同伐異,改革肅清;對外黑白通喫,官商勾連的步伐。

  在新千年的混亂背景下,主角團藉着保護傘的庇佑,幾乎把所有能幹的、不能幹的營生,全都幹過一遍;能除的、不能除的人物,全部除了個乾淨;能賣的、不能賣的兄弟,還有妻女,也在最後統統賣走了身邊……夲伩首髮站:後續章節請到首發站閱讀

  故事結局定格在一紙死刑的宣判,敘寫了盛大落幕之後,世事炎涼的變遷。

  乙南曾在採訪中提及過,他這本原着的內核,講的是時代鉅變裏的個體盲目,和人性在慾望吞噬下的逐步喪失。而程念樟和魏寅爲了影視化傳播的可看性,於劇作改編上,削弱了原着的冷感,給主角簡東加添了不少人性光弧,和梟雄形象的高亮時刻。

  故事整體看下來,前段刺辣,後段悵惘,節奏把控得十分精準,片長雖有兩個小時,卻始終抓握着眼球,不會讓人疲倦。

  廳內燈光在彩蛋完結後被再次點亮,主持人上臺控場,朝觀衆席用手勢比了下肅靜,示意路演即將開始。

  然而粉絲大多是聽不動勸的,眼看寂靜還沒幾秒,待主創們依次出現,也不知是誰帶頭喊了聲“季浩然”的姓名,隨後各色尖叫便一浪高過一浪,鬧得羅生生禁不住還有點耳疼。

  這個過程中,因爲前排粉絲高舉的手幅一直遮擋着視線,羅生生並看不清舞臺狀況。直到主持人串場,說了句“大家注意秩序”,她才終於可以看全自己那些舊同僚們的面目和情態。

  今天安城氣溫回暖,打眼望去,幕布前的大家,基本都是薄衫樣的打扮。

  裏頭只有季浩然最搞特殊,非在T恤外再搭一件皮衣,髮型也讓化妝師額外抹蠟,做了個上梳的背頭。好像生怕誰會忽略掉他似的,鉚足了勁地要讓自己出挑,一登場,就是種攻擊性十足,教人彈眼落睛的帥氣。

  然而與之相比,程念樟就明顯低調許多。他和其他人一樣,單穿着劇組同款的文化衫,把長袖擼到半臂,姿態謙和地跟在隊伍末尾,墊後上臺。

  因爲見他行路時,視線總會巡視般掃過臺下,羅生生爲避開交集,便默默低頭,擡手壓實了一些帽檐。

  剛纔她粗略點了點,發現幕後團隊那塊兒,編劇、攝影、美術……各職能部門的指導今天都有蒞臨,卻唯獨缺席了總導演魏寅。

  官方說法,是《簡東傳》宣傳期和魏寅新作的籌備有日程衝撞,所以他纔沒能全勤。羅生生覺得這事兒不合常理,也不像魏寅平時周到的做派,但她現下伸手管不了那麼長遠,遂也只是有點疑惑,並沒有往下深究的興趣。

  季浩然自剛纔上臺,就一直眯眼在找羅生生的身影,嘴裏默唸“四排四排”,生怕她在忽悠自己,拿他尋開心。最開始他沒搞懂座位排序,將方向選錯,左數時發現對方體型不對,心頭還略略咯噔了一下。爾後反應過來,又認認真真地自右起頭再數,直到確認過兩遍臺下有她,方纔覺到了安穩。

  在給主創們安排站位時,季浩然趁近身的契機,特意與主持人打了個招呼,叫他在提問環節,如果看見四排有個戴藍帽的女生舉手,請務必記得點她。

  聞見窸窣,程念樟在旁順勢聽了耳,可惜沒聽全整,等主持走開,他便轉臉湊向季浩然,略帶提點地問道:“在看什麼,心不在焉的,是臺下坐着朋友嗎?”

  季浩然也不避諱,直接答他:“對,女朋友。”

  “女朋友?”

  程念樟挑眉,旋即冷哼了一聲,聽他氣態,應當並沒有把季浩然的話給當真,權當就是句回懟的玩笑罷了。

  按照路演流程,主持會先拋幾個問題暖場,主要聊聊網上關於《簡東傳》的熱梗,還有網友們比較想要了解的花絮和內幕云云。

  這一部分結束,就到了現場觀衆提問環節。開頭一般會把話筒給到事先溝通好的觀影團手裏,方便把控風向,預留好通稿備寫的素材。

  羅生生大體是知道規矩的,也沒急於爭搶,直到主持人提醒還剩最後兩個名額,她才作勢舉起手來。

  季浩然見她終於有了動靜,還沒等人站起,就先着急揮手,讓場控把另個話筒先遞到自己手裏。

  “好,就那位第四排戴藍色棒球帽的女士,怎麼稱呼?”

  主持人按季浩然囑咐,笑問着走近。

  “叫我Vivi就行。”

  “哦,Vivi你好,我看你坐在應援團中間,是不是我們臺上哪位的粉絲?想借這個機會與他聊點什麼呢?”

  季浩然握緊話筒,自信向前一步。自以爲她會就着主持拋出的話頭,同自己說上兩句誇讚。

  然而羅生生沒有。

  她於幾下深重的呼吸過後,仿如要去和誰幹仗,甩脫棒球帽,摘下口罩,再擼起袖管,將話筒拿高,不覺露出自己纏滿紗布的小臂,鄭重回複道:

  “我想找程念樟程製片簡單問兩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

  程念樟?

  聞言,主持人回頭看眼臺上,不禁和季浩然一起,莫名晃了下神。

  就在他倆這廂木訥住的當口,程念樟斜睨了眼季浩然,上前從他手裏抽出話筒,就像對待其他尋常觀衆那樣,轉頭淡笑着,沉聲答應了句:

  “可以,你問。”

  羅生生再度吐納,暗暗給自己加添了點士氣:“首先,我要恭喜程製片,第一次轉型幕後,就能斬獲這麼好的票房成績。只不過——”

  “等等。”

  聽她話有轉折,程念樟立刻出言打斷。

  隨後他些微蹙起眉眼,故意演出副疑惑的神情,當着所有人面,回頭問向陳珂:“陳指導,你看她……是不是有點臉熟?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你們B組的那位女掌鏡,對吧?”

  原本正閒閒看戲的陳珂,乍然被點,表情不由懵怔。

  但他畢竟見慣場面,簡單輕咳兩下緩解了尷尬,還是配合着挨近話筒,點頭確認道:“是B組的羅攝沒錯,她也是我們StudioM的前同事,國內很難得的女性攝像師。”

  “哦?竟然已經是‘前’同事了?”程念樟挑眉,語氣故作無知,將伸出的話筒收回後,雙臂交迭着抱住胸口,再次面向臺下:“所以羅小姐目前在哪高就?”

  “不算高就,目前單幹着,做獨立製片,同時兼任導演和攝影。不過經手的項目體量很小,同《簡東傳》比……實在不值一提,就不細說了。”

  “體量不論大小,拍電影都是一樣辛苦。獨立製片有獨立製片的難處,做起來不一定就比管理團隊輕鬆。這樣……”程念樟偏錯開看她的視線:“大家給我們這位同行一點掌聲吧,就當是對新生代的鼓勵。”

  男人說完昂首,做了個拍手的動作,觀衆席便賣他面子,也頓時響起了一陣附和的跟拍。

  羅生生被他突來的這下打亂陣腳,迷茫望眼周圍,待重新回視看向前方,偏巧又與程念樟投來的目光撞在一起……此刻入耳的掌聲,配合着男人笑看自己的眼神,非但沒讓她感到任何鼓舞,反而還滋生出了種被捧待殺的錯覺。

  “謝謝程製片,我會繼續努力,爭取儘早能有機會,讓自己的作品在大銀幕上給大家呈現——”

  等場內逐步恢復安靜,羅生生調整心態,屏退掉些畏怯的想法,還是決定把剛纔被他岔開的話題繼續下去:“不過今天畢竟是《簡東傳》的專場,作爲我第一部有幸掌鏡的長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相較於普通觀衆,我對《簡東傳》這部電影,是有着更爲真摯,也更爲特殊的……感情的。”

  句尾,羅生生在“感情”兩個字上特意咬下重音,說完停頓,稍稍挪開話筒,以便自己籲掉口濁氣。

  程念樟在臺上聽着,嘴角始終掛有微弧,表面像是在笑,但瞳孔裏卻並不見有任何光彩。

  “漂亮話就免了,所以你想問我什麼?”

  這話給得很直,語氣也藏不住嚴厲,觀衆席有人嗅出不對,便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我是真心的,不是專爲奉承,在同你講些漂亮的空話。”

  羅生生撅起嘴,沒去注意周遭,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了程念樟的身上,不覺間忘記這裏是公衆場合,中途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算了,那我就照你意思直接點吧。第一個問題,是關於電影的拍攝動機——”

  “我看過《簡東傳》原着,印象裏,作者乙南筆下的簡東與電影中的形象相比,要壞得更純粹,也更加讓人憎惡。但很明顯,在劇本化改編過程中,編劇團隊更偏向於把主角的墮落,歸咎於出身的不公、他人的霸凌和時代變遷的社會背景等等。本來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搬上銀幕後,硬是搖身一變,成了漂白惡人的洗冤錄。這就不禁讓人產生疑問……在審查機制如此嚴苛的當下,是什麼驅使程製片非要選擇‘簡東’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來拍攝傳記?又或者換種說法,簡東這個典型的惡人,他能打動你,還有你的團隊,爲他做出這種改編的點,到底來自於哪裏?是因爲經歷上的相似?還是說……單純只是出於某種共情的驅使?”

  話畢,羅生生用力攥牢話筒,將背脊挺得筆直,靜等他給予自己答覆。

  這段黑話,又是上價值,又是扣帽子的,實際真要解碼出來,也不過“你也是惡棍”五個大字就能概括。

  程念樟聽完,定定看了她兩秒,隨後輕笑:“呵,羅小姐未免想得有點太多。我不過選個劇本立項,就又是經歷相似,又是與人物共情……說得好像我也幹過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一樣,有必要嗎?”

  “哦,所以你沒害死過人嗎?”

  這句話無疑像顆炸藥,把全場觀衆,包括臺上的所有主創都給轟傻了眼。大家回過神後,扛不住天降的八卦,開始同左右交耳,各色議論也便由此逐漸擴大,教現場變作嘈喧。

  見狀,程念樟的鬆弛不再,眉目瞬間擰緊:“羅小姐,我勸你說話注意點後果,這裏不是給你亂開玩笑的地界!”

  聽他朝自己發火,羅生生也沒心怵:“你都知道是玩笑,幹嘛還那麼嚴肅?想也知道,法制社會,程製片你至多就是和人打打官司,讓人喫喫牢飯,哪會真鬧出什麼人命呢?對伐?”

  她說完低頭,擡手擋了擋面上的假笑。

  聽到這裏,程念樟大致也就明白了她的來意。

  只見這男人即刻變作冷臉,提腕後膩煩地敲了敲錶盤,向場控做出清場的手勢,再附耳小聲叮囑了兩句,大意是讓對方通知主持收掉她的話筒,趕緊找個藉口快速結束這段流程。

  羅生生意識到苗頭似有不對,也不再迂迴,急忙拿起話筒再次開麥:“我還有些話想和你說,你能不能給個機會聽我講完,講完以後,我就不會再來煩你了——”

  “操!頭次見黑粉貼臉正主黑的,你怕不是腦子有病吧!癲婆!”

  前排觀衆席裏,突然有人破口大罵出這句,激動的話音剛落,緊接着就是個盛滿水的塑料瓶朝她橫空拋來——

  “啊!”

  羅生生本能地擡起右手想要護頭,不料正好被擊中傷口,結痂處受創迸裂,紗布原本洇染黃膿的位置,開始被血水替代,迅速染紅一片。

  程念樟看到這一幕後,整個人登時愣住,竟然反常地沒有給出任何應對。

  季浩然看不過眼,衝過去從他手裏搶走話筒,先叫工作人員把剛纔鬧事的傢伙“勸離”,再轉頭看向羅生生,瞧她仍維持着防禦的姿勢,身體隱約像在發抖,於是也顧不上到底有多少人正注視或攝錄着自己,甫一張嘴,就是句異常焦急的問詢:“你手怎麼了?怎麼流這麼多血?疼不疼?”

  聞言,羅生生點頭又搖頭。

  她咬住下脣,忍着淚,先是強迫自己鎮定,爾後悄然間改用左手拿住話筒,把右臂的長袖放下,遮蓋住了傷口。

  “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其實我想說……剛纔第一個問題,是我在網上看到的衆多負面評價中,非常盛行的一種論調,然而實際上,我本人對它並不贊同。”

  羅生生說到這裏,稍作停頓,擡手擰了擰鼻頭——

  “我本來是想聽聽程製片會給出怎樣的回擊,但可能還是表達方式的問題,給大家帶來了不好的觀感……這裏我給程製片和各位賠個不是,希望大家不要記恨。”

  話畢,她對着程念樟所站的方位,彎下腰,深深地鞠了個躬。

  站直後,這姑娘將碎髮別到耳後,順手揩掉眼淚,也不管周遭是什麼狀態,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覺得程製片會選擇這樣一個故事立項,很大程度上源於他劍走偏鋒的魄力,和對劇作把控的信心。最終電影的呈現效果,在場大家也都看見了,正是因爲改編上的成功,才讓簡東這個人物形象變得愈加鮮活豐滿。比起單純給一個惡人打上‘天生壞種’的標籤,這種‘他本可以是個好人’的故事發展脈絡,才更發人深省,也更具有社會教化的意義,不是嗎?”

  “方纔開頭說了,我對《簡東傳》是有着很深的羈絆和感情的,所以我一直希望外界能用種更包容和積極的心態,來看待我們用心呈現的這部作品。也希望沒看過的觀衆可以儘量減少一些先入爲主的臆斷,和隨大流的指摘,不要揪住電影的某個爭議點不放,進而否定它的全部。”

  “人與人交往其實有時也是這樣,認知偏差造成的誤解是難以根除的,但可以通過交流化解。就像剛剛砸我的觀衆,但凡她願意靜心聽下去,聽我說到這裏,就不至於會有那麼過激的舉動,我也不會受到攻擊和傷害……你說我說的對吧,程製片?”

  聽她始終沒得理睬自己,季浩然雖然失落,卻也只是皺了下眉頭,最終還是順她的意,乖乖把話筒遞還給了身側的程念樟——

  “怎麼還在發愣?她問你話呢,耳聾聽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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