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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且看且观之

作者:我等天黑
這几日,煊阳县中流传着一件了不得的奇闻轶事——一位算命奇准的相面师在南市摆摊,并且這位相面师竟還是個罕见的女先生。据悉,她算卦的准确度竟然有十之八九,不仅能說出许多求签者過去的一些秘辛,更是能够未卜先知当日之事,而她所预言出来的事件无不灵验,令人啧啧称奇。

  只不過她立了一條奇怪的规矩——每日只相九人,多一人都不看,多少钱都不行。

  短短三日,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這座不大的县城,但却无一人见识過她的庐山真面目——這名女相师总是一席灰衣素袍,纱巾覆面,甚是神秘。

  這第四日一早,便已有一众赶着早集来看热闹的县民将小摊围得水泄不通,人都有好奇之心,谁不想亲眼见识见识這個传得满城风雨的相面师?

  “嗯……我见公子你面相不俗,颇具威仪,想必是位大户人家的子弟吧?”這女相师只搭了一眼便断然称道。

  “哦?”她面前那灰头土脸、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憨态可掬地挠了挠头,“姑娘,這回你可是說错了。”

  不仅是這年轻人如此回应,女相师摊位周边围观奇人的看官也是一阵唏嘘之声扬起——這年轻人明明就是邋裡邋遢,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怎么能說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看来這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相面也不過如此。

  女相师倒是沒有继续发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你在說谎。”

  此话一出,众位看官更是喧闹起来:“你這相面的功夫也不到家嘛,明明自己說错了,却要說人家诓骗你。”紧接着就是一浪接着一浪的嘲弄声。

  见此情形,那年轻男子却见缝插针地替她解围道:“姑娘,你有一点倒是說的不错——在下的确是在大户人家——不過只是替我家公子牵马坠镫的小厮罢了,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众人還等着继续看她的洋相儿,她的目光却穿越了整個人群,片刻后她转头回来,颇为平静地问道:“当真如此?”

  虽然是发问,但很明显她的潜台词是——我马上就要揭穿你了。

  那青年男子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女相师清了清嗓子說道:“既然公子如此自信,那在下便也不客气了——那我且问你一句,每匹马每日要吃多少斤两的饲料?是吃干草還是麦麸?马厩几日一清理?水槽中又几日添一回水?”

  正当這青年男子一时语塞时,女相师又是咄咄逼人:“列位請看——這位公子虽然衣衫不整,不修边幅,但皮肤却皓如凝脂;面目乍一看灰头土脸,内裡却是唇红齿白。双手虽然也是肮脏不堪,但仔细看去却是细皮嫩肉,哪裡是一双‘牵马坠镫’的小厮的手?“

  “再說公子你的站姿——若真是为奴作婢,又怎会站得如此笔挺毫无媚态?且看你方才的仪态一手负于腰后,另一手摊掌向前,谈吐间挺胸睨视,神色傲然,语速气息不急不缓、四平八稳——這都得是個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才能有的习惯。”

  這女相师果然厉害,只言片语就已经点破了对方的破绽,围观群众也是随风倒的墙头草,此时话头又开始了对這相师的吹捧:“我就說這是個有真本事的奇人嘛!”

  随着這公子的神色愈发玩味,女相师也是胜券在握:“你可知你最大的破绽在哪儿?”

  “在下愿闻其详。”此时這位公子哥儿也不装了,反倒是虚心求教,侧面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印证了女相师的猜测。

  “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厮,也不会如此的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那岂不是丢自家主人的脸面?公子你這扮相——着实有些過火了。”

  “原来是……矫枉過正了嗎?”這年轻公子轻笑着說了一句,然后便对着女相师抱拳作揖道:“姑娘果然厉害,在下服气了。”

  這女相师伸出一手,指了指自己面前铺开的摊子,“服气了就给钱吧。”

  年轻公子倒是出手阔绰,他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却迟迟不交予她:“先前姑娘只是破了我的伪装,但還未给我相面呢不是?”

  “公子相貌俊美,气宇轩昂,目光炯炯,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你性格中沾了一個傲字,须当养柔德、纳雅言,不可過于偏激,否则会有些不测。”女相师缓缓說道。

  “嗯……有理。”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似乎对于女相师之言颇为受用。但见他目光一转,又岔开了话头问道:“那姑娘可否为在下于姻缘一事解惑?”

  听到這年轻公子之问,看客们都觉得有好戏看了,谁還听不出来這位公子哪裡是要问自己的姻缘?明明就是刻意捉弄這位女子。

  這下子轮到女相师哑然了,但见她静默半晌,却說不出一個字来,只是且惶且忧地顾盼四周,不知在寻觅些什么。

  虽然看不清女相师的全貌,但从她举手投足之间也能看出来窘迫之情,年轻公子脸上的笑容更甚,正欲再开口调侃一番,却被人群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這首诗出自诗歌总集《诗经》之中,其名为《相鼠》。這首诗语言辛辣刻薄,讽刺意味非比寻常,本意是批判当权者无礼仪节制,用在這裡实在是有些過分了,再加上吟诗之人那语调阴阳怪气,更是如同指着年轻公子的鼻子、手指戳到他的脸上骂人了。

  “你什么意思?”這年轻公子的儒雅一扫而空,双目怒视那吟诗讽刺之人,恨不得用目光就将其碾碎。

  “我什么意思?你有脸问我啊?”那吟诗之人自人群中缓缓走出,其他人乐得看笑话纷纷为他让出一條道路来,霎时人群如劈波斩浪一般分开,只余下這狂人一枝独秀。“既然你厚颜无耻地发问了,那我不妨就正气凛然地回答你……”

  “你一個大男人,调侃人家女子,這不是占人家便宜啊?你懂不懂男女之别、還有沒有礼义廉耻啊?”這吟诗之人嘴皮子好生厉害,只言片语就搬动道德大山压在了对方头上。

  “這位姑娘是位相面师,为人测算姻缘也算她本职之内,我如此问有何不可?”饶是怒极,這公子却也沒失了风度——他也是個精似鬼的人,不說他出身天璜贵胄,不能屈尊降贵和人当街对骂,而且就算骂他也知道自己沒那么多词儿,于是便以冷静的态度待之,为自己在诸人心中博取一些印象分。

  “呵呵……有句话叫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吟诗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金句:“姻缘這事儿我的意见是你怎么不回家问你妈呢?顺便让她老人家教教你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听闻這吟诗人的唾骂,旁观者们都不禁为之汗颜——你說這公子调侃人家小姑娘寡廉鲜耻,那你這泼妇一般的骂街就有礼仪了?不過大家都是市井草民,最喜歡的就是看热闹,所有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想看看這俩人到底谁胜谁负。

  想必看到這儿,众位看官也能猜出来這不速之客是谁了——当今世上能言善辩之人甚多,如此口不择言的却只有本书的天字一号男主角贺难一人而已。

  “你……给我等着!”這年轻公子也看出来了对方压根就不是来讲理的,就是来骂自己的,只得撂下一句不是那么有杀伤力的狠话,然后拂袖而去。

  沒想到贺难最后還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昂着脖子大喊道:“哎!你看相的钱還沒给人家姑娘呢!”

  听闻贺难此言,那年轻公子的背影顿时震了一震——但是他又怎能好意思折返回来再受对方的一番冷嘲热讽?那他非得陷入疯癫不可,便只能咬牙切齿大步离去,心道這位姑娘咱们山水有相逢,這看相的钱来日再补上吧。

  “姑娘,你可是看走眼了啊……”贺难贱兮兮地凑到女相师面前,“這人哪裡是什么公子,连個看相的钱都付不起。”

  “喏,我给你补上。”說罢,贺难便从袖中掏出来一锭纹银,交到了女相师的手中。

  這女相师倒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就接了過来,不過嘴上還是悻悻然道:“小女子……谢過公子解围了。”

  “先不說别的,在下也曾粗略学习過一些相人之术,可否与姑娘讨教一番?“贺难打断了女相师之言。

  女相师闻言摇了摇头:“家师传授我相术时曾言道有三不相——恩人不相、亲人不相、同行不相……就算公子不是小女子的同行,也算是半個恩人了,所以還請公子恕小女子无礼了。”

  贺难闻言倒也并未为难对方,只是拱手一敬,大笑而去。

  今日开了第一张就闹出来這么大的风波,众人对這女相师的评价更是水涨船高,纷纷解囊,只求這女子一观。

  喧闹一直持续到了晌午,這今日九人的名额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而众人为了求這最后一個名额已经是抢破了头一般。价格从一百文钱已经抬到了一两银子,翻了近十倍的价格,但仍然有人愿意斥此巨资。

  “大人,這便是县城近日所传的‘神相’了。”就在吵嚷之际,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了一队衙役,居于正中央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倒是一身朴素的便服,但气势却远胜于身舟那些耀武扬威的官差们。

  明眼人早已噤声让位,把那宽裕的地方让给了這一队衙役们——最主要的其实就是给這位大人让出個位子来。

  “民女见過李大人。”這女相师见了這位大人,立即问了一声好——不過也只是嘴上說說,却沒有致礼。

  這位李大人正是煊阳县的县令李仕通。李仕通虽然名字中带有“仕通”二字,但仕途可谓是并不通达,反而有些多舛——他考中举人之时正值三十岁,虽然有些迟了,但也算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当他接到朝廷的公文命他去西北一处县城做县令时,却接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无奈之下只得回家守孝。

  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年的守孝,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也早就被人接手了,千裡迢迢赴任却只能做個小文书。直到在那個县城窝了近十年,来到了四十岁出头才被一纸调令调到了煊阳县县令這個职位——只是煊阳县地域偏僻,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再加上当年盛帝遇刺一案的牵连,這小县令的职位恐怕是要坐到退休了。

  李仕通苦于自己的经历,常常幻想着能不能在闭眼之前再更进一步,但這一步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今日也是听闻了城裡来了個颇有些本事的女相师,便寻思着能不能請這位给自己看上一看,在有生之年内還能不能再上一层楼了。

  “你认得我?”李仕通也很好奇,听這相师的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怎会能认出自己来呢?

  女相师在面纱下轻声笑了一笑,言道:“民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仕通摆了摆手:“但說无妨。”

  相师微微颔首,脱口而出道:“民女在這煊阳县内摆摊看相,正是为了等一個人,今日一见——才知道等的就是李大人您。”

  “哦?”李仕通来了兴趣:“這又是何缘故?”

  “家师乃是江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擅长八字、风水和看相。民女愚钝,只学精了一门看相的功夫,不過风水也是略懂。前些日子途经此地见有大风气象,风水典籍中记载‘云从龙,风从虎’,小女子推测此地许是有一位能臣将要高升,便设下此摊位来寻觅這位贵人,助他一臂之力。”

  “我看李大人之面向,正是应了那虎豹气象。有道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李大人這一生乃是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但一年之内定会有猛虎出山之势,节节高升。”女相师微笑道,“民女就在此提前恭喜大人了。”

  “当真?”李仕通在官场摸爬滚打混迹了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轻信他人——他可沒少碰到過那些打着算命旗号的江湖骗子。“姑娘可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

  女相师点了点头:“李大人,您自二十岁起共参加過三次科举,前两次都被拒之门外,只有第三次才成功,考中了举人。您自幼丧父,青年丧母,家中兄弟三人,你排老二,您于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位妻子,中举前一年夫人诞下一位千金……对是不对?”

  李仕通越听越心惊,心說這看相的怎如此厉害,竟然說的一字不差——只不過這些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自己的经历稍加打听也能打听出個十之八九:“的确如此,只不過姑娘你所說的也不算什么新闻了。”

  女相师知道李仕通沒有這么容易偏听偏信,便自摊位上捻了一张纸條,又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個字递到了李仕通的面前。

  待到李仕通看完纸上的字句,脸色已是大惊大震,言道:“女师傅果然通神。”心下那些怀疑也打消了大半。

  這女相师忽地又言道:“民女還有一言要敬嘱李大人……您這升迁一事虽然是久旱逢甘霖,但我观你印堂发黑、面色铁青——恐怕您身边有小人在阻挠作祟啊,近些日子若您遇上什么纠纷,当真要万万避過,否则這霉运会压制住您的好运。”

  李仕通听闻這话,更是面色诚惶诚恐,若有所思,但终究沒有說出什么来。

  這女相师藏在面纱下的脸,却已然浮生出一丝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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