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就是在這样一個黑夜远去,从此再也沒有回来。
郁溪恐惧得指尖发麻,像條垂死的鱼一样无声的张了张嘴,却沒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也不知道是恐惧让自己发不出声音,還是倔强的性子让她不愿开口向江依求救,如果江依忘了她,那就让江依锁门去吧。
反正在江依活色生的世界裡,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儿。
郁溪默默攥紧手裡的水性笔,直到笔杆上的棱痕把中指老茧硌得生疼,還不罢休。
她是在跟江依较劲,還是在跟自己较劲,還是在跟抛下自己一去不回的妈妈较劲?
郁溪闭着眼,却发现自己并沒有被想象中的一片黑暗吞沒,有一束暖黄的光对着她晃来晃去,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暖暖的。
郁溪睁开眼,就发现江依把那老式台灯拿起来握在手裡,正笑着对准她的脸晃啊晃的。
郁溪笑了。
江依拿台灯晃着郁溪,笑着问她:“小孩儿,你饿不饿?”
郁溪今晚沒吃晚饭,刚专注刷题的时候還沒觉得,這会儿江依一问,只觉得前胸贴后背,嘴上却倔强的說:“不饿。”
不知人年轻时是不是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强,任何一方面的示弱,都生怕对方看轻了自己。
尤其当对方是個生动的成熟的充满魅力的女人。
自己是個孤独的窘迫的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的小孩儿。
郁溪嘴上說着“不饿”,身体却很诚实,肚子“咕咕——”很悠长的叫了两声,回荡在這时空荡荡静悄悄的台球厅裡。
江依“扑哧”一声笑了。
她弯着食指敲敲郁溪面前拱起的一块桌面:“走吧,我還沒吃晚饭呢,陪我一块儿吃点去。”
老实說,郁溪虽然在祝镇住了快十年,却根本不知道祝镇中心在深夜是這個样子。
她小时候跟外婆生活在祝镇边上的村裡,外婆去世后跟着舅舅来祝镇,舅妈对她很是苛待,一分多余的零花钱都沒有。
那些睡不着的夜晚,郁溪都穿着表弟的旧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裡,漫无目的在镇边小路上游荡,根本不敢往镇中心走,生怕露了沒钱的怯。
深夜的祝镇中心,却远沒有她想象中的繁华,就一辆做了玻璃柜的三轮车停在那裡,架着一口大锅的煤气灶立在一边,玻璃上早已腻满了发黄发黑的油污,那红彤彤的“炒粉炒面”菜单滋养,早已這儿缺一点那儿缺一捺的,变得不可辨认了。
不過倒是自有股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映着江依的笑脸,让郁溪的心在雾气弥漫的夜裡暖起来。
那些一個人游走在无人小路的惶恐,像這会儿被江依笑脸破开的雾,变得遥遥不可见了。
江依翘着舌头活泼泼的问她:“小孩儿,想吃什么?”
這会儿坐在路边塑料小凳上吃炒粉的金链子青年们,有几個明显是江依台球厅的常客,吹着口哨问她:“江依,這個漂亮小妹妹是谁啊?下次带出来一起玩啊。”
“滚。”江依笑着却挺严厉的骂:“人家是学生,大有前途的,跟我們不一样。”
伸手把郁溪护在身后。
郁溪看着她穿绿裙子的背影,又变成了夏日枝头俏丽的一点绿,嘟哝了一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我像老母鸡?”江依回头笑着瞪她一眼:“亏你還是高中生,能不能做好点的比喻?”
郁溪笑了一下,江依带着郁溪在摊边坐下。沾满油污的塑料凳,高的当桌子,矮的坐人,凳腿這儿缺一块那儿缺一角,摇摇晃晃根本坐不安稳,江依的笑脸随着凳子的摇晃跟着摇晃,越发生动起来。
“你想吃什么?”郁溪說:“我請你。”
“你一個穷学生有什么钱。”江依笑了一声,就轻扭着腰肢到小摊边点餐去了。
郁溪個子挺高,手长脚长,有点委屈的折在小凳子上,一手撑着下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江依的侧影。
江依抱着双臂站在小摊前,也不知是那盏同样沾满油污的灯,還是热锅下的灶火,映黄了江依的脸,她抱着的双臂却愈发显出一种丰腴,在莹白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不管這女人怎么晃着脚上的高跟鞋跟旁边的男青年们调笑,郁溪就是觉得她挺干净的。
過了一会儿,江依端着两個套了一次性袋子的不锈钢盘子回来了,盘子裡装着红红的炒粉,一指宽的厚实的那种,混着豆芽火腿肠和肥肠,显出一种油润润的锅气。
郁溪吸着气,生怕自己肚子又不争气的叫了。
江依把盘子放在郁溪面前,郁溪看着热腾腾的蒸气在塑料袋上熏出一片白色的雾,江依的声音透着柔和暖:“吃吧。”
郁溪问:“多少钱?我們各出各的。”
她固然是個穷学生,但她也知道這破落小镇城裡根本沒什么人真有钱,只不過是比较穷和特别穷的区别而已。
比如眼前這女人,每條裙子穿她身上都挺漂亮的,但一看就是挺廉价的材质,跟郁溪在电视裡看到的那些女明星不一样。
還有女人的口红,殷红着斑驳,就着软塌塌的一次性塑料杯喝口冰啤酒,很容易就脱色了,在杯口留下一個红红的唇印,像一個吻。
郁溪想,那天江依在她下巴上印的那個吻,该多轻多柔,才会只留下那么浅浅的一個唇印呢?
“小孩儿别管,我有钱。”江依喝着啤酒,打出一個挺响的饱嗝,叹一声:“爽啊!”
她的笑颜在夜色中那么明亮,明亮到小小的蚊蝇都绕着她的头飞舞。
她叫郁溪:“你快吃呀,不然一会儿坨了不好吃了。”自己仍然端着一次性塑料杯,笑盈盈抿着啤酒。
是大人和小孩儿的区别嗎?
郁溪真饿了,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大塞了一口到嘴裡,香是香,但她沒想到這么辣,呛得她一阵猛咳起来。
江依小小吃了一惊:“這么不能吃辣?”
的确在這座山间小镇,吃辣是一种传统和每個人的必备技能。江依看郁溪咳得厉害跟着她着急,把手裡的一次性塑料杯往她手裡一塞:“還有一個月就满十八了是吧?喝口,解辣。”
郁溪接過啤酒杯猛灌了一口,冰凉凉的啤酒之外,一次性塑料杯上還沾着江依手指上的温度。
江依的一双桃花眼,在绕着蚊蝇的昏黄路灯下,和郁溪逐渐变热的脸一样,亮得发烫。
郁溪看着江依的笑脸问:“我能再喝一口么?”
江依懒洋洋笑着:“行啊。”
趁着开摩托车的青年路過冲江依吹口哨,郁溪不露声色把手裡的塑料杯小小转了半圈,印着江依脱落口红的那一侧,就转到了郁溪面前。
郁溪偷偷看了江依一眼,江依一边吃炒粉一边笑着跟人搭话,妩媚之下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烟火气。
郁溪不知道世界上怎么有這种女人。
撩人是她,热闹是她,干净是她,也许淡淡的哀伤也是她。
郁溪对着杯口江依的口红印喝了下去。
她本以为口红会是一种涩涩苦苦的味道,沒想到混合着啤酒冲进嘴裡,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郁溪還想再喝一口,就被江依把塑料杯从她手裡抢走了,拿一次性筷子沒用的一头虚虚在郁溪额头上戳了一下:“你這小孩儿,想喝醉么?”
郁溪顶了一句:“還有一個月就成年了。”
江依笑着說:“那不是還沒成年嗎?”
虽然江依是北方人,但比郁溪這本地人能吃辣多了,给郁溪倒来一杯白水后,自己捧着盘子大口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郁溪說:“像只松鼠。”
江依嘴裡塞满炒粉笑了一声:“又是母鸡又是松鼠的,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么动物?”
郁溪心想:不是动物,是妖精。
江依的眼神在路灯下晃了两晃,对着郁溪伸出一根纤长手指。
在郁溪還沒反应過来的时候,江依手指轻揩過她嘴唇:“小孩儿,你嘴上沾到我的口红了。”
手指和江依的嘴唇一样软,郁溪的脸烧起来。
江依看着她眨了眨眼。
郁溪說:“我喝多了。”
“就刚才那两口?”江依笑了:“真還是個小孩儿呢。”
江依自己喝了口啤酒,她能吃辣,但双唇在辣椒和冰啤的双重刺激下,愈发红肿着丰润起来。
像什么呢?像红得透透的、即将掉在泥地上的红樱桃。
郁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块泥地,也像刚刚握過的一次性塑料杯,软塌塌的。
等到两人都吃完了炒粉,江依像刚才喝第一口啤酒时一样,打着饱嗝叹了一声:“爽啊!”
郁溪问:“炒粉到底多少钱?我给你。”
這会儿她的嘴裡,炒粉油腻腻的锅气,和豆芽的脆爽、火腿肠的肥厚、肥肠的油润混在一起,让江依晃在她面前的笑脸更加鲜活起来。
其实在這之前,郁溪从沒吃過炒粉,也从沒喝過啤酒,自从搬到舅妈家以后,一切世俗的正常的享受和放纵,都与她无关。
“你這小孩儿真是。”江依带着一嘴油懒洋洋笑了下:“這样吧,我家热水器坏了,你告诉我镇上公共澡堂在哪儿,就算帮了我忙,我們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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