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皇祖母慢走
“朕,又能得個什么谥号……”
“——武?”
“亦或是宣、明之类……”
为故去的老爷子盖棺定论,定下‘孝景皇帝’的谥号,刘荣不免想到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谥号。
对于封建时代的帝王及贵族而言,谥号,几乎是唯一能证明,或者說是总结自己毕生功過的勋章。
就好比后世,或许有人不知道刘彘、刘彻是谁;
但你要說汉武帝,那就算是一天学都沒上過的大老粗,恐怕也会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嗯,武皇帝,应该還是有点牛杯的。
又好比你說刘恒、汉太宗,估计也是沒多少人知道。
但你要說汉文帝,那即便是连文景之治都不了解的文盲,也会面带赞可的点头說上一句:文皇帝,怎么也得有两把刷子的吧?
刘荣自也不能免俗。
即便身为穿越者,一朝坐上了皇位,刘荣也還是免不了畅想起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美谥。
封建帝王的谥号,如果非要从好到坏排個序,那前两名,无疑是文、武二字。
文字儿,刘荣的祖父已经用掉了;
剩下的武字,则针对性過强,又多少有些‘只有武德拿得出手,其他方面一塌糊涂’的嫌疑。
既然穿越到了這個时代,又取代了原歷史時間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自然不可能只做一個单纯意义上的‘武皇帝’。
对外征讨要搞,对内治理也要搞;
学术文化要搞,科学进步也要搞。
這方方面面综合起来,再去掉已经被祖父用掉的文字儿,以及刘荣不屑一用的武字儿;
剩下能彰显帝王能力、功绩全面的美谥,那也就是個宣字。
《谥法》云: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
善问周达曰宣;施而不秘曰宣;
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
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
浚达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
哲惠昭布曰宣;善闻式布曰宣……
总而言之:够全面,也够正面。
“孝宣皇帝嗎……”
“那庙号……”
御榻旁,才刚即位不数日的新君刘荣,已经是遐想起了自己将来的谥号和庙号。
而在刘荣身旁的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目不斜视的呆坐原地,只嘴上,不轻不重的开口道:“搬去长乐也有几日了,太后,可還住得惯?”
看似随意的一问,却惹得栗姬眉头微微一皱,明显是有牢骚要对窦太后发。
——和拥有宣室、温室、清凉三殿,以及凤凰、绮兰、广明、宣明等诸多殿室的宫殿群:未央宫宫殿群一样,长乐宫,也同样是有众多殿室的宫殿群。
如今汉家,帝都长安城长宽各十余裡,单就是未央、长乐二宫,便占据了长安城足足一半的区域!
而长乐宫,作为最开始供汉天子居住的皇宫,面积甚至比未央宫都還要更大一些。
占据长安城超過四分之一的面积,长乐宫内自然是完全不缺宫室;
就算窦太皇太后,不愿按照薄太后故事,将长乐宫的正殿:长信殿让给太后,也完全可以给栗太后找一個像样一点、离长信殿近一点的殿室。
若是有那個心思,两位太后甚至完全可以共同住在长信殿,由作为儿媳的栗太后,就近伺候作为婆婆的窦太后,也沒人能挑出什么不是。
偏偏窦太后为儿媳安排的,是恨不能和长信殿各位于长乐宫两個对角的永宁殿。
沒错;
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宠妾:戚夫人曾居住過的,以及那头由戚夫人制成的人彘所‘居住’過的永宁殿……
都不用說别的,单就這事儿,但凡栗姬费些心思往外抖楞抖楞,窦老太后也是起码一個‘不慈’的臭名声。
若窦太后不提,栗太后原本還能勉强压下怒火,权当是为儿子刘荣多受些委屈;
偏偏窦太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栗太后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只腾地一下便再度占据了灵台。
好在刘荣恰逢其时的从思绪中——从对自己的谥号、庙号的遐想中缓過神。
一眼便看出祖母窦太后,這是想要借母亲李太后的情绪做文章,便当即干笑一声,将母亲栗太后的注意力吸引了過来。
“昨日晚间,母后才刚同孙儿說呢;”
“——說是永宁殿年久失修,整理起来颇费了些心思,以至于母后忙裡忙外,都沒顾得上去拜会皇祖母。”
“母亲失了礼数,入长乐三日而未朝太皇太后,孙儿也沒能从旁劝谏,這是孙儿的不是。”
“還請皇祖母责罚。”
刘荣此言一出,窦太后本就清冷、淡漠的面容,当即便再添了几分冰凉。
而在御阶下,分坐于殿两侧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则是神情呆滞的昂起头,目光齐齐落在了御榻正中央——落到了如今汉家理论上的最高统治者:窦太皇太后身上。
永宁殿?
戚夫人那個?
這也太過了吧……
就算要给儿媳上眼药,也好歹找個差不多点的地方啊?
再怎么說,那也不是過去的栗姬,而是当朝栗太后了啊……
被殿内几百号人神色各异的注视着,窦太后即便是已经彻底失明,也不由得一阵如坐针毡。
但毕竟是吕太后身边伺候過,几乎见证了汉家自开始至今的整個歷史发展进程,见惯了大场面;
很快便调整好情绪,依旧面无表情道:“怎么?”
“听皇帝话裡话外的意思,是想为太后抱不平?”
“——是觉得,我将太后安置在永宁殿,還委屈了太后?”
“若是,皇帝便大大方方說出来,不必這般阴阳怪气,拐弯抹角。”
“過去這些年,汉天子的阴阳怪气,早就已经让我感到无比厌烦了……”
唰!
随着這最后一句‘汉天子的阴阳怪气’从窦太后口中道出,原本已经各自低下头去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只齐刷刷抬起头,再度带着惊诧之色望向窦太后。
什么情况?!
今日朝议的核心议题,可恰恰是大行皇帝——孝景皇帝的身后事!
如此场合,堂堂太皇太后、大行皇帝生母,這就开始指责起死去的皇帝儿子了?
你干~嘛
哎呦……
“皇祖母,教训的是。”
原以为,老太后如此明显的诽讽中伤,必定会让刘荣怒火中烧,就算无法为死去的老爹讨回公道,也起码会当场变脸。
却不料御榻旁,刘荣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笑意盈盈的模样;
如是对老太后拱手一礼,而后還不忘继续說道:“戚夫人虽亡于长乐宫永宁殿,但时至今日,也已经過去了四十多年。”
“也该是时候,重新启用永宁殿了。”
“——永宁殿,已经空置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殿室上方的横梁,都已经出现了腐朽的征召。”
“总不能因为一個戚夫人,就将硕大一個永宁殿一直封禁,千百年都不再解封?”
刘荣原本想說:反正日后,长乐宫也未必不会再死人;
总不能死一個人,就把死者所在的殿室给封了?
若真是這样,那時間久了,长乐宫岂不就沒地方住了、岂不就成坟岗了?
但最终,刘荣還是控制住了冲动,将這個稍有些過激的表达给咽回了肚中。
——长乐宫裡,当然会死人。
单看年纪,长乐宫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最可能死的,便是当朝窦太皇太后。
不同于原歷史時間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即便才刚即位,也已经监国三年——就算說不上大权在握,也起码是和祖母窦太后分庭抗争。
只是不怕归不怕,基本的尊重,刘荣也還是得给窦太后。
不是因为刘荣心软;
而是因为這么做,对刘荣最有利……
“皇帝明白這個道理便好。”
刘荣无懈可击的应答,窦太后顿时生出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這么做——让儿媳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对窦太后而言,其实也是有一些风险。
原因无他:永宁殿之所以会成为长乐宫的‘禁地’,是由于被制成人彘的戚夫人,最终便死在了永宁殿。
坊间甚至传闻:戚夫人——或者說是那头人彘的尸体,至今都不知道被埋到了永宁殿的哪個角落!
而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吕太后。
——是‘汉太后’群体头顶上,悬着的那柄天罚神剑。
让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很容易让窦太后陷入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当中。
——戚夫人住過永宁殿,如今栗太后也住进了永宁殿;
吕太后害死了戚夫人,還是在永宁殿害死的;
那窦太后,是不是也要在永宁殿——在前辈‘吕太后’的作案现场,将栗太后也给害死……
迫害太后,固然是重罪;
哪怕是对太皇太后而言,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伤及太后性命,都是会引起极大争执动荡的大错。
但窦太后心裡很清楚:真正要命的——比‘害死太后’都更要命的,是這個举动是否效仿了某人。
以至于最终,但凡有谁嘴贱提了句‘复为吕氏’……
“皇帝這养气功夫……”
“——這才几年呐?”
“那個敢对着我厉声怒喝,之后又诚惶诚恐躲去太庙的皇帝,哪儿去了?”
很显然,窦太后是在激刘荣。
只要刘荣在今日這场朝议,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对自己表达那么一丝不满——甚至是說话稍微大声一点,窦太后都可以借题发挥。
具体做法很简单:直接哭天喊地,扯‘我儿尸骨未寒,皇帝就這般对我’啊之类,引得朝堂内外的同情,占据长幼秩序的道德制高点;
而后,自然就可以‘皇帝尚幼,不可急于亲政’……
“皇祖母,還有什么要說的?”
“若是沒有,孙儿,這便继续朝仪了。”
激将法并沒能换来刘荣的歇斯底裡,窦太后自也只得淡淡点点头,旋即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无论何种情况,朝仪都得是皇帝主持。
哪怕太后、太皇太后来镇场子了,也顶多是掠阵的性质。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皇帝明显犯糊涂的时候,稍微提醒一下皇帝。
除此之外,整個会议进程,太后都会選擇漫长的沉默。
“下一個议题~”
下一個议题,原本是刘荣打算通過一点小手段,来向朝堂内外表明:自己不会立刻变动先帝朝的国朝大政,更不会在三公九卿级别进行人事调动;
但在看到窦太后若有所思,明显是在憋下一個坏的侧脸后,刘荣心下当即灵机一动……
“下一個议题,也同样很重要。”
“——关乎太皇太后,乃至我汉家宗庙、社稷的声誉!”
“若是处理不得当,更可能动摇宗庙、社稷的根基,更甚是天下大乱!!!”
刘荣毫无征兆的拔高音量,自是吓得殿内众人各自伸长了脖子,看向刘荣那明显有些恼怒的身影。
什么事儿這么严重?
匈奴人打来了?
那也沒严重到宗庙、社稷颠覆,天下大乱的地步啊……
难道……已经打到长安了?
沒让殿内百官等太久,刘荣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日辰时,朕居然听到宫中,有人說我汉家的太皇太后,是同秦赵太后一样的人!”
“——這還了得?!!!”
“若皇祖母是秦赵太后,那孝景皇帝成什么了?”
“太宗皇帝又成什么了!!!”
···
“连朕的未央宫——连朕身边的宫人,都敢光明正大的谈论這些话;”
“宫外,又该有多少人,以這样恶毒的话语,中伤我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折辱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的呢?”
說着,刘荣不由面色阴沉的一颔首,目光在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视一周。
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又使劲咬紧了牙槽。
“查!”
“必须给朕查到是谁!”
“必须查到是谁這么大胆,居然胆敢做出這等逆天之事!”
此言一出,廷尉赵禹、内史田叔当即出身领命;
另一侧的功侯班列,宋子侯许九则是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却也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
而在御榻旁,天子荣却是微微侧過身,歇养撇了眼御榻上坐着的祖母窦太后;
片刻后,方再次正对向殿内,沉声道:“若无旁事,便散朝吧。”
“朕另有要事,便不亲送皇祖母、母后了;”
“——皇祖母,且慢行。”
“有劳母后,替儿送皇祖母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