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蝙蝠 第三十章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山中的九里香,已經謝了。不知母親的墳頭,是否已經覆上秋草,裝點哀思。
窗外的行人匆匆趕着回家的路。
馬和騾子勞累了一天,和人一樣都帶上疲倦的神色,栽着東西緩緩挪動腳步,偶爾和趕路的主人鬧點畜生脾氣,捱上一兩下不輕不重的鞭子,又都老實了。
窗子很簡單,是最普通的木框子,上面的雕刻是後面巷子裏的霍老三做的。霍老三做了一輩子木匠,刻花還是這般不上不下的功夫,難怪到現在也沒有娶上老婆。
窗臺上很乾淨,什麼雜物也沒有,不象別家掛着一串串紅火的辣椒或是金黃的玉米。只有一盆花放在上面。
秋天到了,那花不但沒花,連葉子也開始有點發黃。
“白大夫,又在看你的九里香?”簾子一掀,從門外溜進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眼睛烏溜溜亂轉,一看就知道不安定的個性。鼻子挺直,顯出幾分倔強來。一進門,就對着窗前的男子叫喚:“都秋天了,它哪裏還香得起來?嘿嘿,我可給你帶了真正香的東西來。”他把手裏的東西獻寶似的在男子面前晃了晃。
年輕男子長着一張平凡的臉,卻有一雙極不平凡的眼睛,象一塊有磁力的黑寶石,深邃不可知道底細,在稍不注意的時候,會忽然光彩四溢,懾動人心。他似乎很喜歡黑色,穿着簡單的黑衣,足上着一雙黑鞋,屋子裏的擺設,也多爲黑色。一屋子黑色,倒將窗臺上那盆被主人精心照顧的開始有點秋色的九里香襯托得喜慶奕奕。
瞧見青年手裏的東西,男子搖頭:“阿東,又偷人家的狗了?”
“嘿嘿,秋天到了,當然要進補。你是大夫,一定有點好藥材,借我一點燉在狗肉裏可行?”阿東擠眉道:“等我燉好了,送你一碗。我弄狗肉可是這十八里鄉有名的。”
“不用給我了,都送給隔壁花花的娘吧,花花娘一聞你的狗肉就樂得不可開支,準有一天會爲了狗肉把花花嫁給你。”沉穩的嗓音裏帶上一絲淡淡的調侃,讓人心裏發癢。男子輕輕笑了兩聲,彷彿想起要保持行醫者的嚴肅,又將剛剛泛起的一點笑容隱藏了去。
阿東撓撓頭:“還是白大夫最清楚我的心事,唉,我真不明白,花花怎麼就不象她娘一樣喜歡喫狗肉呢?”他看看這到了十八里鄉已經兩年的白大夫。
認識這個不愛說話的人已經兩年,極少見他開懷大笑,彷彿總有解不開的心事藏在角落裏。讀書人就是這樣,老喜歡憂啊愁啊,最糟糕的是,偏偏花花最喜歡這些憂愁感慨。
幸虧,白大夫看起來並沒有對花花有什麼意思。
“白大夫,問你個事,”把打昏的狗往地上一放,阿東蹭上來:“你上次在院子裏嘀咕的那些好聽的話,可以教我嗎?”
“好聽的話?”
“就是你教花花的那些話啊,什麼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他從不讀書,記性卻很好,將躲在牆外偷聽到的詞兒全記了下來:“花花學了回去,天天在家裏嘮叨要接着學。白大夫,求你教了我,讓我教花花去。”
白少情失笑:“原來是這麼回事。你也算長進了,知道討老婆不能光憑狗肉,還要靠點文采。哈哈,我教你。”他站起來,雙手負在身後,目光驀然轉到窗臺上的花處,不知想起什麼,怔了片刻。
“白大夫?”
他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隨後笑容一斂,視線移往窗外,對着街上漸漸稀疏的路人,幽幽唱道:“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憐今日酒爐邊,攜展等閒。你看鎖翠勾紅,花葉猶自工;不見雙跌瑩,一隻留孤鳳;空流落,恨何窮,傾國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對殘絲憶舊蹤,須信繁華逐曉風。”音色沉穩,唱腔圓正,一股清清幽幽的寂寞孤單,從歌聲中隱隱透出,彷彿要把人的魂魄都輕輕捲走。
連阿東這從不聽曲子的人,也目瞪口呆,安靜無聲。
白少情唱了一點,很快停下。阿東剛想跳起來鼓掌,厚重的粗布簾子忽然又被人風一樣掀起。
“怎麼不唱了?”花花身上穿着娘剛剛打過補丁的花棉衣進來,看見白少情,露出牙齒笑道:“白大夫,你上次正教到我這呢,快教我下面的。”
阿東一見花花,臉上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立即去了一半,換上年輕人特有的興奮,擺手道:“教不得,教不得。”
花花一瞪眼:“爲什麼?”
阿東立即閉嘴,嘿嘿傻笑起來:“瞧,我又弄了東西孝敬大娘。”被打昏的狗動彈一下,阿東連忙抓起放在門邊的棒子,瞧準狗頭力道恰好的敲一下。
狗悲鳴一聲,又昏了過去。
“嘖嘖,你這手打暈狗的功夫,只怕丐幫的人都比不上了。”白少情輕輕道。
“真的?”阿東眼睛發亮,一談到江湖,他比誰都興奮,說書先生口裏的江湖,有劍,有寶藏,有花不完的銀票,還有各種各樣的美人。當然,美人他不要,他要花花就行了。阿東摩拳擦掌道:“白大夫,等我賺夠銀子,就去少林寺拜師學藝。到時候,我風風光光回來請你喫狗肉。”他用眼瞟瞟花花。
“哼,少林寺是收和尚的。”花花嗤鼻:“你去當和尚,瞧你爺爺不打斷你的腿。”
“我……我……”阿東脖子漲紅起來。
他挺挺胸膛,剛要反駁,卻被人打斷了。
“喂!有人嗎?是不是有大夫啊!”聲若洪鐘,好一副大嗓門。
白少情蹙眉,今天的客人未免太多了。
簾子又被掀開。
大嗓子吆喝着進來的人,卻長得十分矮,一雙蘿蔔腿,活象只穿上衣服的胖兔子:“有大夫嗎?喂喂,你是不是大夫?”指着白少情。
阿東看他模樣滑稽,偏偏又喜歡裝腔作勢,咳嗽兩聲道:“大夫在這裏。”
“你這小子是大夫?”那人眼睛懷疑地打量。
“當然。”阿東老氣橫生:“本人祖傳祕方,專治天生矮小,吃了東大夫的草藥,把你平地拔高三寸。”
花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啊,你小子拿大爺開心!”那人眼睛圓瞪,朝後一跳,刷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短劍來。
劍光青森,竟然寒氣逼人。
這人身材矮小,用的劍也短得離譜,藏在後腰,阿東他們都沒有瞧見。此刻只見劍光一晃,都嚇了一跳。
花花哎呀一聲,忙後退一步,畏懼地看着他手裏的劍。
“小子,敢取笑爺爺。立即過來給爺爺磕三個響頭,爺爺只垛掉你一隻手。”
阿東盯着他手裏的劍,驚訝萬分,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喃喃道:“這土拔鼠一樣的人物也可以闖蕩江湖,我當然也可以到江湖上去。”一邊嘖嘖點頭。
那人大怒,從額頭紅到脖子,彷彿成了一隻烤熟的兔子,大吼一聲,舉劍就向阿東撲過來。
白少情知道阿東說話莽撞,心裏也不以爲然,想着讓這小子受點教訓也好。
那人霍霍挽個劍花,朝阿東刺去,卻聽見“鏘”清脆一聲,那把極鋒利的短劍,竟在半空中猛然斷成兩截,掉到地上。
那人驀然受襲,彷彿同時被人點中穴道般驟然停下。臉上的怒氣頃刻不翼而飛,反而隱隱透出不安來。
空中無聲無息折斷寶劍,何人功力如何高強?
白少情有例子在前,不由渾身一震。難道是他追來了?這兩年刻意躲在十八里鄉,人皮面具不離身,兩耳不聞窗外事,竟還是被他找到?
心裏翻起驚天駭浪之間,忽然聽見一把溫柔的聲音。
“徐福,叫你請醫生,你竟又動手惹事。”聲音從門外傳來,雖然音調不高,但字字清晰,只是微微一句,已挾隱隱威嚴,叫人不敢輕視。
白少情詫道:此人內力好深厚,竟比得上封龍。
花花和阿東心裏都道:原來這個大嗓門叫徐福,不知道外面那人是誰,居然能讓這大嗓門如此聽話。
哐噹一聲,徐福手裏剩下的半截劍也掉在地上,低頭簌簌發抖:“是小人該死。”
外面的人輕輕哼了一聲:“算了,快乾正事去。”
“是,是。”徐福如蒙大赦,立即朝阿東急道:“你自稱是醫生,就快跟我走一趟。來來來,等你救命呢。”用手拉住阿東往外走。
他們交談之時,白少情已悄悄朝窗外一看。院門之外,停着幾輛華麗馬車,拉車的馬都是良種,匹匹神駿非凡,二十多個隨從垂手站在一旁。他們身上衣裳做工都很精細,卻已經染上不少灰塵,顯然已經趕了一天的路,這時停下休息,竟都站得肅穆莊嚴一絲不苟,顯然家規甚嚴。
中間一輛藍色幔子的馬車最爲華貴,前面低頭拿着鞭子的趕車老人一臉滄桑,可偶爾擡頭,眼中神光迥現。
白少情奇道:窮鄉僻壤,怎麼會忽然出現這麼一夥人?那老人武功修爲都不弱,居然甘願爲人趕車,不知馬車裏坐的是何人?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還是不要惹事爲妙。
“喂喂,你等一下,別扯別扯。”阿東一邊大叫一邊掙扎,他沒有習武,怎麼躲得過徐福一抓,一會就被已經被扯到門外。
白少情轉過頭,走過去攔道:“這位大哥放手。你弄錯了,我纔是大夫,阿東剛纔和你開個玩笑而已。”
“他奶奶的,喫飽了撐着和爺爺我開玩笑。”徐福似乎對門外的人心有顧忌,罵罵咧咧放開阿東,擡頭看着白少情:“你是醫生,那你跟我走好了。”
白少情問:“不知何人生病,又有何病徵?”
徐福嚷道:“呸,誰說我們有人病了?是我們大少奶奶的狗兒病了,現在連叫都叫不出了,你快給我們看看去。”
“狗?”阿東怪叫一聲,嘿嘿冷笑,朝花花做個鬼臉。
花花白阿東一眼,脆生生道:“這位徐大爺,白大夫是幫人看病的,看狗兒應該去找村口張老頭,他專幫莊稼人看牛和騾子。你啊,找錯大夫咯!”
徐福跺腳道:“找過了,那死老頭子說他不會看狗,你爺爺我……”
“那我更不會看狗。”白少情淡淡道:“你找個不會看的人去看,說不定我開錯方子,將那狗害死了呢。”
“死不得,死不得。那可是我們大少奶奶的心肝寶貝。”徐福連連跺腳,拽住白少情袖子就往外扯:“反正你能醫也要醫,不能醫也要醫,萬一把它弄死了,你爺爺我就一刀子剁了你。”
白少情橫天逆日功已經練到第四重,要甩開這大嗓門只要輕輕屈指一彈即可。但他隱居多時,不想招人注意,微微一笑,隨他出了院子。
阿東朝花花使個眼色,兩人伶俐地跟在後面,遠遠躲在柱子後。
徐福將白少情拉到中間那最華貴的藍色馬車前,規規矩矩道:“司馬公子,這位就是這十八里鄉唯一的大夫,我請他幫大少奶奶的狗看病,可好?”馬車裏的人物似乎很了不得,徐福的大嗓門,到馬車前立即收斂成小嗓門。
白少情暗驚:武林中姓司馬的人不多,難道是多情林中的司馬一族?
“嗯。”馬車裏輕輕傳來一聲。
徐福立即轉身,將白少情往另外一個馬車拉去。
在一輛黃色幔子的馬車前停下,徐福道:“主人,這位大夫是來幫大少奶奶看狗的。”嗓子不自覺又放大了。
這徐福對那司馬公子竟比對上自己主人還敬畏三分。
馬車裏傳來一把低沉的男聲:“好,你帶他出見大少奶奶吧。若能醫治,花多少錢都可以,唉,我只求她不要再哭,我頭都要昏了。”
白少情道:這男子聲音低沉中隱隱有貴氣,又象有無限憂愁,不知遇到什麼心煩事,和司馬家的人又是什麼關係。
徐福應一聲“是”,又拉着白少情往另一匹馬車走去。
白少情只能苦笑,沒想到爲了一隻狗被人如此揮來揮去。若江湖中人知道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蝙蝠,不知有多少人會笑得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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