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面疙瘩汤
他大步撩开门帘,转過廊子,却见自家用来送酒的板车上放了两只陌生的桐油红木箱子。
那箱子虽旧,箱子两侧的铜环提手、锁鼻与拍子却都带着精细的雕工,雕得是石榴、葡萄与柿子,一看便是女子的嫁妆箱笼。
而且,還有些眼熟。
“娘,這是打哪儿来的?”顾屠苏用挂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冲着灶房裡嚷道,“我紧着用车,先把這些东西卸了成嗎?”
顾婶娘从灶房裡支起了窗,手裡還捏着大勺,忙探出身子制止道:“可别!正好,你把东西送去对门的沈家,他们家大姐儿回来了!”
顾屠苏一怔:“沈大姐儿?”
“可不是,也不知怎的突然回来了,不過回来了倒好,济哥儿和湘姐儿那么小一孩子,那么可怜……唉?唉你跑什么呀!”
顾屠苏把手裡打酒的酒提子都扔了,一扭身推了车就跑。
从后门一出去,便望见沈家那烧得只剩焦木架子的房梁,他每日送酒时常会怅然地望一眼。
幼时因比邻而居,爹娘酿酒忙碌,便时常将他托给沈家,一日三餐有两餐都是在沈家蹭的,沈家是個汤饼铺子,每日都是炊烟袅袅、香喷喷的。
他与沈大姐儿常一块儿趴在门槛处等候,若是巷子口传来“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一准是串巷卖泽州饧的担货郎经過了,沈家婶婶便会塞给他几块铜板,让他带大姐儿去敲糖吃。
两根小木棍各缠一块儿香甜粘牙的泽州饧,是用米与麦芽熬制成的,色泽焦黄、香甜粘牙,沒有孩子不爱吃。他与沈大姐儿能坐在巷子口的柳树下头,吹着风,望着热闹的街市,慢悠悠地吃一上午,直到沈家婶婶在后门大声呼唤他们回来用饭。
而今,沈家叔婶都仙去了,沈家总是人来人往的汤饼铺子,也成了一地荒芜的废墟。
有时起了风,沈家院裡的草木灰会盘旋着飞起来;有时下了雨,能看见瓦砾堆裡冒出来几丛荒草;有时夜深了,還有夜猫子在裡头嚎叫。
除了前日沈济兄妹二人冒雨进了這院子,沈家已许久沒了人烟。
可今儿他一抬头,却看见了那烧断了的烟囱裡,竟然又升起了炊烟,他忽然便眼角发酸,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直到他听见一個女子温柔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济哥儿你再躺着歇会儿,我去顾家取行李。”
顾屠苏呆呆地望着从倾塌的木门裡走出来一個窈窕女子,他這個能单手拎起百斤重酒缸的壮汉子,此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浑身僵硬,手心裡全是汗。
沈渺回头嘱咐完,湘姐儿却又一溜烟跑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她這岁数刚留头不久,红绳扎了两個总角,许是济哥儿扎发辫的手艺不精,小姑娘的两個发包大小不一、松垮歪扭,额发也乱糟糟,但她仰着小脸,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自打在她背上醒来,认出沈渺是三年未见的阿姊以后,湘姐儿便委屈不已地抱着她脖子大哭了一场,之后一步也不肯离开她了。
沈渺只好由着她牵。
结果一扭头,巷子裡站着個极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年岁与她相仿,穿着粗布短褐,微凉的天還半敞着怀,刚干了重活似的,额角满是汗。
顾婶娘的长子早夭,這便是顾婶娘的次子顾二郎,和原身似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听闻当初险些便谈婚论嫁了,后来人模狗样的荣大郎横插一脚,最终竹马沒能打過天降。
沈渺在记忆裡翻了翻,视线又落在他手裡的推车上,便欠了欠身,露出客气疏离地微微一笑:“顾二哥,真是劳烦你了。”
顾屠苏這才回神,他忙摇头:“客气甚么,我与你抬进去吧。”
沈渺便又道谢,這俩箱子又沉又大,她搬是能搬动,就是有点费劲。先前一路上也是多花一些银钱請车把式、扛包夫搭手帮忙。
沈家院子一片狼藉,板车进去也推不动,好在顾屠苏是干惯了重活的,三两下便替沈渺将這两只大箱子都抬进了灶房裡。
顾屠苏站着喘了口气,擦了擦汗,沈渺已经从灶上的陶瓮裡舀出碗热水来,端過来给他喝:“顾二哥,喝点水吧。我這儿還沒收拾,怠慢了。”
“不必忙了,”顾屠苏环顾了一圈,沈渺似乎从前头寻到几條還能勉强站稳的长凳,用砖块别着凳子腿,靠墙拼起来铺上了草席,让還生着病的沈济暂且躺在上面。
见他来了,济哥儿挣扎着也要起来见礼,顾屠苏忙上前把人按下,又对沈渺愧疚道:“他们两個刚回来,我娘就让他们来家住,济哥儿却犯了倔怎么也不肯,我娘只好送来铺盖,又把這间屋子洒扫了一遍……可是這孩子淋了场雨,還是病了。”
“這怎么能怪你与婶娘?要怪得怪我沒把他们带在身边。這两個孩子住在這儿沒有冻饿而死,便是多亏了婶娘与顾二哥多加照拂了,我已感激不尽,二哥当受我一拜才是。”沈渺上前深深一揖。各家自有各家事,愿意這样搭把手已经很好了。
顾屠苏赶忙避开,口舌打结,连连摆手:“不不不。”
這时陶瓮裡的热水滚沸,热气几乎要将盖子顶开,沈渺连忙過去将柴火抽出来一些。顾屠苏知晓沈渺這儿還沒安定下来,還有一堆事要忙,便准备告辞了:“你买了柴?這些只怕不够,你先收拾着,回头铺子闲了我再给你挑一担過来,我先走了。”
沈渺沒有多推拒客气,笑着应下了。毕竟她们三個从赵太丞家回来,的确只买了一捆柴火和日常用品应急,领着俩孩子拿不了太多东西,她左手一捆柴,右手一袋面粉,胳膊肘下還夹了根跟摊贩讨价還价送的大葱,大铁锅则用麻绳背在背上。湘姐儿替她抱了一摞碗筷,济哥儿也非要帮忙,手裡拿了一只新买的木桶、一篮子鸡蛋。
三人回来都气喘吁吁。
送顾屠苏出去了,她便着手开始做面疙瘩汤,今日她准备多做一些,回头送一些去顾家,算是道谢。
灶房裡的灶台她方才已经检查過一遍,四個灶,還剩两個能用,稍微打扫了一下,便去巷子裡公用的水井打了水,先烧了点日常喝的白开水。
沈渺将烧开的水倒出来,又重新再烧锅水用来煮疙瘩汤。
疙瘩汤既可以做成素的蔬菜疙瘩汤,也可以做成有肉的荤疙瘩汤。但对于目前病中虚弱的济哥儿而言,更适合清淡的、素的疙瘩汤,以鸡蛋、菠菜、香菇、山药为主。
沈渺箱子裡還有根山药,一把菠菜,香菇也還有半袋子,油盐等佐料路上也還沒吃完,刚才又买了鸡蛋和白面,便齐活了。
疙瘩汤好不好吃在于疙瘩,好吃的疙瘩汤要汤底绵稠不粉,疙瘩要劲道弹牙;沈渺一边在白面裡加入适量水,边加边搅拌,直到搅拌成疙瘩状,又手脚麻利地敲两個鸡蛋,搅成蛋液,香菇在热水裡泡会,再捞出切成丁;菠菜也切碎。
热锅下油,葱花爆香,便将香菇与菠菜炒出汁子来,再将菠菜捞出,之后加水煮沸香菇汤底,慢慢地下疙瘩,沈渺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蹲下来抽柴火,转为小火。
疙瘩汤的鲜香渐渐浓郁,汤水发出咕噜咕噜滚沸的声音,很快溢满了這狼藉一片的灶房,慢慢的,热腾腾的蒸汽又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香味飞出了沈家,在狭小的巷弄裡流连。
這会子到了晌午,巷弄裡各家各户都在做午食。
宋朝不论平民百姓或是皇亲贵胄,都开始吃一日三餐,只是老百姓中午這顿会简单些,一般不会再开火做菜,就是将早食沒吃完的热一热或是用些糕饼点心之类的。
顾家也是如此,顾婶娘与儿子就着早上吃剩的小米粥啃饼子,忽然便闻到了隔墙飘来一阵难以忽视的香味儿。
“這是哪家在熬羹,這样香?”顾婶娘停下筷子,在空气裡嗅了嗅,“闻着像是香蕈羹的味道,但又大有不同。”
顾屠苏将饼子对折,两口就吃完了,一抹嘴說:“应当是沈家大姐儿做的,我方才送行李過去,她正烧水呢,還泡了一盆香蕈。”
“她手艺這样好?以往竟从不知晓。”顾婶娘也惊讶不已,随后又遗憾地感慨道,“也是了,以往老沈最疼爱這個大闺女,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谁也沒见過她下厨。唉,老沈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這才沒几年,竟落了個家破人亡。”
這事儿闻者伤心,尤其三年了,這桩案子搁在开封府衙一直沒個定论,既不知道是谁冲撞的,也不敢去寻,毕竟官家之下,唯有紫衣最贵,那一定是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呐!他们這些升斗小民,如何深究得起?
反倒显得更添一种窝囊的无力感。
顾屠苏呼噜呼噜把整碗小米粥都倒进了胃裡:“娘,一会儿我就不去铺子裡帮闲了,等爹回来看铺子吧,我去给沈家送点柴火,你屋后种的瓜菜,我也摘一些,给他们送去。”
“行,這三個孩子不容易,你去吧,也帮人家收拾收拾,沈家烧成這样,一個女人带這俩半大孩子怎么忙得過来。”顾婶娘說着又喝了口粥,却觉得愈发口淡,而墙外的香气却愈发浓烈,她闻着味自個都有些馋了。
于是把筷子一放:“不成,太香了,我也熬点热乎的去。”
而沈家,沈渺自认很简单便捷的一顿午饭已经快做好了。湘姐儿不知何时又溜到了灶台边,眼不错地盯着沈渺下蛋液,再放入盐、糖、姜与一点酱油,方才捞出的菠菜也重新入锅,再咕嘟一会儿便直接出锅了。
疙瘩汤做得熟练的话很快,正适合在這样忙碌的时候将就一餐。
沈渺将疙瘩汤哗啦啦从锅裡盛进她从金陵一路带着的陶瓮裡,湘姐儿的喉咙裡已经发出了“咕咚”声。
她拿勺子舀了一勺疙瘩汤尝尝咸淡,觉得有点淡了,于是又加了一点盐,但疙瘩能吃出嚼劲来,整体而言還是合格的。
湘姐儿已经眼巴巴地踮起脚了:“阿姊阿姊,让我也尝一口。”
沈渺好笑,只好也舀了一勺给她先尝尝,吹了吹,便递到她嘴边。湘姐儿吃了一口便两眼发亮:“阿姊,好吃!真香啊!”
她给济哥儿和湘姐儿先各盛出一碗来,又给自己盛了大半碗。锅裡還剩下沒动過的半锅,先放還有灶台上温着,一会儿便准备送到顾家去。
因沒有桌椅,三人都直接站在锅边吃。
湘姐儿先分得一碗后喜得险些跳起来,她個子還沒灶台高,便踮着脚尖,站在灶台边鼓着腮帮子,努力地给自己吹凉,只吹了两三下便迫不及待一勺接一勺送入口中,有时被烫着了還蹦一下,但嘴上却沒停過。
把自個忙成這样了,她還要抽空眯起眼感叹。
“阿姊,可太好吃了!”
济哥儿這吃相便模样斯文许多,但却很快就见了底,這加了香菇的疙瘩汤不仅浓稠顺滑,還能吃出一股肉味儿,疙瘩個個分明,喝下肚去,浑身都暖和了,他甚至吃出了一身汗,這昏沉的脑袋都舒服多了。
阿姊手艺什么时候那么好了?沈济嘴上虽還不肯唤沈渺阿姊,心裡却下意识還如此称呼。他与顾婶娘似的冒出了一点奇怪。
但他很快便自圆其說:爹爹生前做汤饼的手艺這般好,阿姊在厨事上有這样的天分也合理。
他默默又从陶瓮裡加了半碗,继续埋头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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