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鹹鴨蛋(正文完)

作者:舍曼
客廳的光線好些,這樣看何旭來,他瘦歸瘦了,似乎結實許多,整個人沒有以前菸酒麻將耗空的虛浮模樣。他目光都內斂了,幾乎不看倪芝,低頭抽得劣質香菸,勾起來倪芝方纔抽得那支放得過久長白山的記憶,她咳起來。

  何旭來顯然沒照顧她,他從茶几下面摸了菸灰缸出來,磕了菸灰。

  悶悶說了句,“對不住了。”

  嘴上煙沒停,他顯然很有傾訴欲,“幾年前那件事,你應該知道吧。就是我看上了我老婆,可惜我沒錢,還騙她我遲早會有錢的,實際上是看上我叔嬸沒領的那筆撫卹金。”

  倪芝打量他片刻,不知道他出於什麼目的,他是真心實意傾吐的。

  她的腰椎隱隱作痛,她從臥室抱了枕頭出來,放在椅子上靠坐下來。

  何旭來不管她動作,不管她是否有迴應,他接着說那些往事。

  倪芝大致都清楚,無非是陳煙橋陪何叔領回來近二十萬撫卹金,給何旭來結婚用,堵了宋雅莉的鬧騰,安分地給他生了個閨女。

  後來的事情走向,慢慢變成了一地雞毛。

  何旭來說得很客觀,他手癢犯賤,爛賭成性,欺負宋雅莉生了個閨女,嫁了他是被喫死了,她的美甲店沒開成,倒給他偷摸拿了存摺開麻將館。木已成舟,宋雅莉就陪他經營,誰知道他不止允許人私下賭,他自己還賭,宋雅莉照看閨女看不過來,他進了幾次局子,和鄰里關係鬧得亂糟糟,整個人愈發眼紅。

  偏偏,宋雅莉生完閨女肚皮就歇了,全家唸叨何家香火。何叔李嬸沒如何,是何旭來幸災樂禍,看不得全家罵他,爲了分散何叔怨他,時常把禍水往宋雅莉身上引。

  何旭來說到這裏,他終於停下來了。

  他捏煙的手在抖,“你知道不,我閨女,寧寧,是真他媽的漂亮。我從來沒嫌她是個姑娘家,只是我這人就是不知貴賤,心情好了逗她,她哭了我嫌煩。”

  “我現在真他媽後悔,我後悔死了。”

  “我……”

  倪芝依稀記得,她幾年回來畢業答辯,在麻將館門前一瞥。確實如何旭來所說的,他待孩子極差,那麼小的孩子坐着學步車自己搗騰到麻將館門口險些摔了。

  她沒提,因爲聽何旭來這語氣,是出了事,或許是離婚。

  倪芝明白他需要那麼一絲傾聽,她問,“那她呢?”

  何旭來狠狠搓了幾下臉,“失蹤了。”

  “我沒看好,我老婆回家做飯,她自己在那兒玩。我回頭一看就沒影了。報警看路口監控,被人抱走了。警方追不及,至今無下落。”

  沒有撕心裂肺的嚎啕,沒有淚如雨下的懺悔。

  幾年過去,這種流氓地痞一樣的男人成熟了,只是無聲地展示了他的疼痛。

  倪芝問他,“你老婆呢?”

  “雅莉走了。我把她心傷透了,什麼都沒要。其實房子說過戶給她,我拖着,那個破麻將館,早被我欠了債,分文不剩。我沒什麼能給她的。”

  室內安靜下來。

  倪芝看了眼時間,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

  已然近深夜了,她問,“爲什麼同我說這些?”

  何旭來從口袋裏掏了鑰匙出來,擱在桌子上,“自從那以後,我就一邊找寧寧一邊打工還錢,還我叔嬸當年給我的二十萬。哪裏有線索就去哪裏,時常是一年半載警方沒線索。我在南方呆了快一年了,每次回來偷偷看我叔嬸,就趁半夜把錢放他們家裏,在橋哥這兒睡一晚就走。”

  “鑰匙,是那年橋哥離開,把備用鑰匙給我叔嬸讓他們定期照看,我偷偷配的。你可以檢查檢查,我沒有拿過半毛錢和任何東西。”

  “我大半年沒回來過了,今天回來就碰到你。”

  “我跟你說,是怕你告訴我叔嬸讓他們擔心。也想問你,會不會同意讓我在橋哥這兒將就一晚,我明天一早的火車票回南方工地。”

  倪芝瞥了眼鑰匙。

  何旭來把鑰匙推過去,“你想收回去也行,我以後就不來了,我現在去火車站湊活一晚,只求你不告訴我叔嬸。”

  “不用,”倪芝收回目光,“我和他,並無什麼關係了。你要住就住吧,沙發行嗎?我也想睡一晚。”

  “你相信我說的?”

  “我不是相信你說的,”倪芝嘆氣,“我是相信我的眼睛,你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何旭來哦了一聲,“你叫什麼來着?”

  “倪芝。”

  “好像有點印象。”何旭來苦笑,“對不起,這幾年過的太那啥了,前幾年的事情就像上輩子的。”

  “以前,”何旭來頓了頓,“對不起,我以前不懂事,好像做了些不像話的事情,你多擔待。”

  倪芝垂眸,“我早忘了。沒事的話,我先進去了。”

  她抱起枕頭,想轉身進陳煙橋的臥室。

  何旭來打火機又擦燃了,含糊地喊住她,“倪妹子,聊會吧。”

  他嘆了口氣,“我好久沒咋跟人講過話了。你剛纔問的,爲什麼同你講,我覺得你能聽懂我說的,你也算是當年,勉強知道點兒我事情的人。”

  倪芝停住腳步,她倒是沒變,她這一生啊,成也如此,敗也如此。

  人人說她有雙聽懂人話的眼睛,她最愛用這雙眼睛探尋世間,才遇上窺不破的陳煙橋。

  她還是進了臥室,關了燈,開着臥室的門,蜷縮地躺在陳煙橋的牀上。

  倪芝同在客廳的何旭來說,“你說吧,我聽着。”

  何旭來半天沒動靜。

  陳煙橋家裏總共也就四十來平,她確信他聽得見。

  過了會,何旭來搬着凳子到臥室門口,他背對着倪芝。

  “閒着也是閒着,你隨便講點吧。你和橋哥……”

  “你呢?離婚了?”

  “離了,我不拖累她。”

  倪芝輕笑,“那你還叫老婆。”

  “媳婦兒也行啊,其實不管離不離,”何旭來的聲音低下去,“她就是我一輩子的老婆啊。是我不懂珍惜。”

  “那你找到孩子呢?”

  “借你吉言了,”何旭來這些年,沒有一刻停下來找女兒,他自知希望渺茫,聽見別人這麼說,他從來不想否定,基本上是他活下去的指望。

  “我要是找到,就問問她還願不願意跟我,我先把我叔嬸的債還了,她才能安心理得跟我,不然和過去有什麼區別?”

  倪芝沒什麼可問的了。

  她嗅了嗅牀鋪,只有一股塵埃的味道,沒有半絲陳煙橋的氣息。

  “我跟陳煙橋啊,虧你還記得呢,他一直不願意公開我們。沒什麼好說的,我愛他,他不夠愛我。我就放手了。你應該知道,他以前是什麼經歷,他有個地震中罹難的前女友,始終難忘。”

  何旭來悶悶地說,“你想錯了吧妹子。”

  “橋哥單這麼多年,我都看在眼裏的。以前樓上那個趙紅怎麼追他他都不理。”

  何旭來打了個哈欠,“男人看男人是很明白的,他愛你的。”

  他說完過了幾秒,忽然笑起來。

  倪芝聽他平靜下來,何旭來說,“我,忽然想起來件事吧。你知道嗎?他之前警告過我,別騷擾你。”

  “什麼時候?”

  “就我剛認識我老婆時候,那年夏天,你記得嗎?有次我在燒烤攤遇上你,好像攔着你說了幾句葷話,被趙紅看見了,她跟橋哥說的吧。後來他專門警告過我一次。”

  倪芝揉了揉眉心,“也是夏天?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

  “對吧,我想想,好像是的,那天我在麻將館裏熬了一宿,出了麻將館看見他。”

  陳煙橋怎麼說的來着?

  “你打麻將,我管不着。”

  “別順手牽羊,別禍害姑娘。”

  何旭來記不清了,大概跟倪芝說了說,他笑,“說實話吧,我那時候對漂亮女人還是心癢,只不過他警告了我,我又剛認識我對象。我就答應了。”

  何旭來感嘆,“你說你們沒在一起,橋哥就能這樣,他是真喜歡你吧。你信我好了,我現在看得比你懂。果然跟你說話,我就好像回到以前一些,謝了妹子,真的沒人願意聽我說這些。”

  他平日裏,都在爲那一點渺茫的希望奔波,尋人啓事貼了無數,被騙了無數次,和工友格格不入,他們所有的灰色黃色娛樂,他全不去。

  他越來越壓抑,生活裏就剩下兩件事,還錢和找女兒。

  何旭來話變多起來,“哦你這麼一說,我還想起來件事,你看那個桌子上有個煙盒,裏面有幅你的畫。其實以前橋哥家裏有許多你的畫,我記得,後來他說他要回家,都清空了,就留了這幅。你看看唄。”

  倪芝說,“我看過了。”

  “哦。”

  兩人忽然尷尬起來。

  那分明是副只有陳煙橋能看見的畫面,文藝復興式的女體。

  何旭來先意識到不妥,“咳,妹子,我就看了一眼。你放心我現在沒別的想法,我就想找我閨女。”

  倪芝嗯一聲,“沒事,謝謝你告訴我。”

  “你,”何旭來想了想,“一直我說,你會有什麼想說嗎?我可以當聽衆。”

  “我說完了。”

  “哦,”何旭來說,“就那個?橋哥真的,他肯定愛你。你放心吧。”

  “嗯,你現在同我說,你覺得有用嗎?”

  “有啊,當然。”

  何旭來又點了根菸,“橋哥這種人,愛上了,就會一直等你吧。你別不信,以前我是沒辦法理解,咋有人爲前女友守這麼久,我是真覺得他媽的是個傻逼。別介意啊。”

  “你怎麼知道他能?”

  何旭來嗤笑,“感覺。而且,我也能做到。”

  倪芝輕笑,“我知道了。”

  兩人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反正臥室的燈黑着,倪芝閉着眼睛聽,閉着眼睛說。

  他們倆之間,其實誰都不需要聽衆,不過是,碰見了過去的人勾起了些惆悵,聽與不聽都沒所謂。

  到天亮時候,倪芝睜眼,客廳裏已經沒人了。

  何旭來果然走了。

  茶几上留了一串鑰匙,還壓了張紙條,“妹子,我聽你的,下次回來我回我叔家裏住。”

  時間尚早,倪芝看了眼窗外,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熟悉的叫賣聲又沿街傳來,“包子,剛出爐的包子,豬肉大蔥,酸菜粉條,宣乎好喫。”

  聽了幾聲,倪芝想,她原定的去松花江畔看日出的計劃可以取消了。

  玻璃上映着橘紅微暖的光,太陽在遠處雀躍,再過一會兒,便會照射進屋子裏,落在陳煙橋的牀單上。

  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出了。

  到春節前兩週,陳煙橋放下筆,說下課。

  龐蓓蓓和所有孩子一樣,開始收東西,提前跟他說新年快樂。他們一直到春節後一週纔回來上課。

  陳煙橋每次都儘量剋制自己,不去問龐蓓蓓,她去哈爾濱玩得怎麼樣,倪芝又如何。想着過年了,想叫住她問問,她已經笑眯眯地,“陳Sir新年快樂哦。”

  陳煙橋點頭,“新年快樂。”

  等所有人走空了,他慢慢收拾東西,走去理療館。不知道是不是理療的作用,還是他現在注意許多,保暖飲食,都讓他的腿好許多。

  或許是知道,倪芝不會再來扶他下樓了吧,她對他,已經仁至義盡。

  他的生活日復一日便是如此,上課,回家,都在一個小區裏。其他路徑便是去買菜和理療,以前看不見倪芝的日子裏,不覺得那麼難熬,好像能看看她黑漆漆的窗戶便是種享受。

  自從去年見了幾面,似乎心裏愈發空落,好像再也抓不住她的痕跡,要從他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所以他也不願意去問龐蓓蓓,生怕聽到什麼消息。

  書畫班的老闆問他,明年還繼續嗎,如果不繼續他就要招人了。

  他想了想,繼續吧。

  次日還有最後一節成人素描課。

  陳煙橋同他們打了招呼,就開始上課,背過身去整理畫板。隱隱聽見門口有動靜,似乎是有人在細細碎碎地壓低聲音對話。

  他回頭,門口站了個女人,正跟門口附近坐着的學員詢問,看見她慢悠悠直腰,卻倚在門框上看他。那雙眼睛是上挑的丹鳳眼,同他無數張畫裏描摹的一模一樣。

  陳煙橋拎着畫筆,看着她就陷入了回憶。

  多像幾年前,她走進他的火鍋店,倚在門框上,問他有什麼喫的,自此他一潭死水的心裏慢慢像火鍋裏的泡沫,爲她沸騰。

  她開口,“我插班來的,來晚了。”

  她說她來晚了啊。

  來晚了四年。

  聲音是真的,模樣是真的,陳煙橋卻恍然如夢。

  倪芝找了空位坐下。

  陳煙橋顯然是剋制着不看她,她肆無忌憚打量他,看着陳煙橋避開她目光。倪芝想笑,你追我趕,跟以前一樣。

  她低下頭,想着和龐文輝的話。

  她回北京沒讓龐文輝來接。

  龐文輝早有預感,兩人到如今這一步,倪芝還選擇放棄,那已經是強求不成的了。

  他只問倪芝,“你想好了?”

  倪芝沒有猶豫,“嗯,我已經辭職了,很快離開北京。”

  “好,等你休養好,我們就一起處理。”

  訂婚的,雙方家庭,包括倪芝放在他那兒的東西。

  龐文輝沒問她,他就一個要求,“到時候不管父母怎麼說怎麼罵,我不想聽你的對不起。”

  倪芝答應,“好。”

  兩人分開時候,龐文輝問她,“你有沒有一點喜歡過我?”

  倪芝笑了笑,“當然有。”

  龐文輝點頭,“小芝,請你過得好一點。我是真的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以後不會打聽你的生活。你過得幸福就不枉我成全你。”

  輸給她的過去,也不算輸得很慘。

  一節課匆匆過去。

  學員都是工作的人,下課時候去跟陳煙橋拜年,“老師新年快樂啊。”

  “闔家歡樂。”

  “萬事如意。”

  每個學員說一句,陳煙橋目光就在倪芝身上留戀。

  只有她在,這些祝福纔有意義。

  等學員陸陸續續走空,就剩他們兩個人。

  陳煙橋一步步向她走來,他不再是在冗長歲月裏剋制隱忍的模樣。他目光灼灼滾燙,下頜咬得緊,大步地跨越了。

  倪芝伸出手,陳煙橋便攥住她,順勢往懷裏帶。滿臉胡茬印在倪芝臉上,滿是薄繭的手緊緊箍得她生疼。

  倪芝想起來自己怎麼答應龐文輝的,他讓她要過得幸福。

  “我會的,這回我不會再放手了。”

  陳煙橋更不會罷。

  --------正文.完結於庚子年五月二十日.另獻給今年汶川地震十二週年

  作者有話要說:祝姑娘們520快樂,521快樂!

  正文完結九十九章祝我們煙叔和芝芝,長長久久

  300個紅包掉落~

  感謝你們一路的陪伴,這本一路坎坷一路難產,屬於我剛寫文不久挖的坑,很多不成熟想法,從汶川地震十週年看了篇文章有靈感到現在終於填坑,已經是十二週年了,希望曾經經歷過災難的人如今過得要比煙叔和芝芝好。

  你們想看的應該番外會有,另外寫完這本感慨頗多,最近會重新整理標題和完結想和你們說的話,會改作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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