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后_60
故事從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的視角開始,有些奇異的色彩,背景架構在一個充斥着奇怪規則的世界。
像是歷史上,一段混亂而沒被詳細載入的時期。片頭從一段舊上海的流行小調開始,聲音極軟,但音調咬錯了幾個,旁白裏有個教曲的老師,斥責說——錯了,錯了,又唱錯了!
片中一張姝豔的臉擡起來,粲然一笑,歪頭摸了摸自己辮子的髮尾。
“對不起,我又唱錯了。”
褚澄看了眼手上的宣傳冊,那是在電影院外隨手拿的。
宣傳海報上,背景是人來人往的青石板長街上,人人長衫大褂、面孔模糊,只有坐在電車尾的酈晴是清晰的。彷彿能擰出一把雨水的畫面中,只有一處是豔麗的,那是一條長蛇圈住一枚金燦燦的蘋果,形成一條垂吊的繩索。
那蛇和蘋果組成的繩索,正垂在她面前,她歪頭探出身,伸出手。畫面有點危險的隱喻,也畫地十分詭麗。
是幻想和浪漫的標籤……褚澄仔細看完冊子,聽到熒屏上傳來一陣輕快的聲音,擡頭一看,忍不住入迷了。
酈晴演的角色叫小鴉。是個上學的女學生,不是個歌廳的歌女。
她不想光讀書,就瞞着家人,跑去學些“不合時宜”、“不入流”的東西。她買了芭蕾鞋,在牀底藏着水袖裙,天馬行空地畫東西,潑在紙上的顏料,物盡其用地濃烈鋪開;她最新學的,是南方小調,唱着連字音都咬錯……
不管做什麼,她就像都在別人眼裏特立獨行。外人嘲笑她,但家人會勸小鴉——做優秀的人,不要做沒意義的事。
被這麼一勸時,小鴉的面前就會忽然垂下一根繩索。一條金色的,別人看不見、只有她看得見的繩索。
那繩索緊實、漂亮,像矇眼的正義女神,似乎在引誘小鴉把什麼交上去,然後處以絞刑。“做有用的人,太辛苦了,就這麼平庸,自己開心一點,不吵到、打擾到別人也不行嗎?”
隔着熒屏,觀影的人都覺得天真,忍不住爲試探着說話的“小鴉”輕笑一聲。
褚澄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耐心,去盡力理解這個寓言一樣的故事。他每一看到出人意料的畫面,就呼吸一緊,心情跟着電影起伏。影片裏所有人都在拍紀錄片一樣,生活沉悶而現實,除了酈晴扮演的小鴉。
她簡直擁有一整個兔子洞。
不只是奇妙的金色繩索。跳舞時踏出的腳印,放大了是一塊微小王國的版圖;畫下的花鳥風月都是活的,還抱怨自己不夠其他畫上的美……這都是超現實的畫面,但在小鴉眼裏是無比正常的。
畢竟,她是小孩子的眼睛,成人的心,纔有資格來講一個寓言故事。
灰濛濛的色調背景裏,沉重的年代中,也有別人拼了命想破除什麼枷鎖,不惜犧牲整個人生,去做個“有用”的人。
只有小鴉尚在青澀的學蒙時期一樣,身上充滿不合時宜的天真爛漫。
這種水晶玻璃一樣的東西,是最容易被打破,最容易被重塑的。在時代的洪流中,只要活的夠久,經歷地夠多,一個人的心理成長空間就會被無限拓寬,甚至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先前角色的鋪墊下,不合理的地方也變得合理,且衝擊力極強。直到褚澄跟着人流走出電影院,腦子裏還是那些畫面,一時間忘都忘不掉。
走在街上,褚澄把雙手揣進口袋裏,買了一版西瓜味的口香糖。
他有點想吸菸,就吹起一個泡泡,再用犬齒咬破。他一邊嚼一邊走回家,路上有人瞥過來,然後趕緊躲開。
褚澄接見別人臉上害怕的神情,才驀然想起來,自己的野眉毛上有道缺口,一直沒補上。那是在福利院裏和孩子王打架,被丟過來的石頭磕了一下,他血直流,又發了狠才搶回自己的飯。
那時候他還是準備好好活下去的,後來也不知道哪天起,就突然一激靈,覺得這混蛋世界,突然就沒意思了。
還好遇到了該遇到的人,才找回了點活下去的意義。
看完電影,褚澄好像有了點感悟,他在垃圾桶前吐掉口香糖,轉身就進了家店,去補齊了眉毛。他找了個男人補,也沒刻意忍着疼,這事情,就跟刺青差不多,都是拿針扎,拿色染。
補完那一刻,褚澄湊近鏡子看,發現沒有了缺陷的眉毛,面前這張英挺的臉有點陌生。
陌生的,新鮮的,嶄新的。
他以後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都好像在剛剛的電影裏找到了答案。
褚澄撞到街上路障時,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紋路,深刻、複雜。
遍地都是順流而下,爲普世價值而奮鬥的人,和偏門左道的技藝一樣,小情小愛,不值一提,沒有意義。但卻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就那點東西撐開了心臟,也就那點東西是永恆的。
想起九十八分的結婚證,放出去,在別人眼裏大概什麼也不算,但是至今爲止,這可是自己得分最高的時刻。
足足扣了兩分啊!
“這部電影真的很棒,很厲害,@酈晴,我明白了好多、好多東西。”發佈這條短評,打上了五星評分。褚澄緩緩地吐出口濁氣,一路闊步離開了。
褚澄回到家時,在門口看到酈晴的行李箱,心上猛地一跳,迫不及待地推門走進去,一眼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正在廚房洗草莓。褚澄手腳放輕,惴惴地推開廚房的玻璃門,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然後融化掉,變成一句話——
“你、你回來了。”
酈晴一轉身,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手上拿着沾水的草莓,紅豔漂亮。
“下行程了,在路邊看到一輛貨車上賣草莓,看起來很新鮮。一整籃才二十塊,很便宜吧,看顏色應該很甜。”
她身上穿着便裝,連鞋都沒有換,明顯是匆匆趕回來的。
酈晴說完,甩了甩手上水珠,動作自然地把一顆草莓塞到褚澄嘴裏,偏頭看他小心地咬下去,被酸地臉上一皺。真是有點笨拙和不設防的可愛。
她低頭笑一下,然後說:“剛好挑到一顆小的,還沒甜熟。”
“沒,很甜!”褚澄忙整理表情,撓頭傻笑了一下,然後拉來椅子讓她坐下,自己繫上圍裙,想要開始準備午飯。
酈晴卻擺了擺手,拿起外套和手機,說自己不留下來住了。
“電影已經送去評獎了,經紀人給我做了保守的評估,最多隻是一次提名,之後接的電影也已經排好了檔期。”
說着,酈晴頓了一下,朝褚澄走過去,抱了他一下。她手指摸到褚澄的背,很寬,在輕輕地顫抖,似乎是有點冷,於是酈晴又抱緊了些。
“等拿到了影后,我會留在家裏,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和你。”
褚澄站在廚房玻璃門口,看見玄關門口經紀人轉過身,正看手錶上時間,樓下傳來催促的車鳴聲。他一下回過神,趕緊回抱了酈晴,說沒關係沒關係。
在長長擁抱的閒隙中,酈晴抱住褚澄,忽然看見了廚房打開的壁櫥。
那壁櫥裏有一排空酒瓶,貼着紙標籤,標好了日期。幾時幾日喝光的,還有防沉迷飲酒的小字標語,全是手寫的字體,但是即使這樣,這樣的空酒瓶整齊擺起來,也排滿了八/九瓶的樣子。
酈晴神色一頓,又抱緊了些,想起回來時在電視櫃上看到的藍光碟。
底下記着畫正的小本子,記錄每個電影各看了多少遍,次數相持,似乎特意把觀影次數都平衡過來,表示沒有偏愛。
她把碟片收起來,推開自己房間時,差點以爲走錯了房間。那實在不像是三個月沒有住人的房間。地板打了臘似的發亮,像是天天有人擦拭打掃,桌上的文件和書,沒有一個積上灰的,桌上的陶瓷小擺件,觸手生溫,在窗邊透進來的陽光裏閃着亮光。
酈晴微微側臉,忍不住看了一下閉着眼、全心全意抱着自己的褚澄。
儘管特意買了應季的草莓,想讓褚澄嚐到一點甜,隨手拿了一顆遞給他,好心送到他嘴裏,卻是又酸又澀的。
似乎自己不是個會挑水果的人。
自己和他在一起,算不算是一種無意識的折磨呢?於是臨走前,酈晴遲疑了一下,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在褚澄聽來,就像是小孩子笑着玩鬧時、丟在他腳下的響炮。
她說,褚澄,我想對你誠實一點。一聽到誠實這個字眼,褚澄下意識地心裏一緊,身上也繃了起來。
上一次的誠實,是說明對自己的不喜歡,那這一次——“我好像,有點喜歡上另一個人了。但是,我也有點喜歡……你對我的喜歡,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會介意嗎?”
那響炮引線燒光,狠狠炸了一下。褚澄不知道自己該驚,該痛,還是做出別的什麼反應,他只是繼續抱着,有些茫然地抱着,直到酈晴主動抽身,準備要離開了,他才艱難地開口。
“這樣,你會開心嗎?他…那個人很好嗎?”褚澄親眼看到酈晴思忖一會兒,然後點了頭,他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景,只是憑本能反應,慌亂地跟着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哪兒。鸚鵡學舌似的說好說沒關係。
“你介意嗎?”
問完之後,酈晴望他的那一下,讓褚澄一愣,纔是初秋的天,他骨頭縫裏忽然鑽進來了又痛又冷的風。那一下眼神很溫柔,溫柔中還帶着點鼓勵。
褚澄只覺得,酈晴…似乎在試探什麼,似乎想拋棄他。
話中傳達着,希望他更生氣一點、更憤怒一點,直到忍耐不住,主動斷了關係之類的意思。腳踩兩隻船的話裏,又想讓他這條船及時調轉船舵的方向。
但他沒有後路,沒有。褚澄咬着牙,頂着頭皮發麻的眩暈感。
“我不介意,不介意!既然你喜歡我這麼喜歡你,這不就成了,我會一直這樣…喜歡你的。”說完,褚澄整個人站得挺直,略微低下頭,額上碎髮遮了點眼皮,嘴裏發狠地咬着舌尖,沒叫酈晴看出自己在發抖。
他居然說自己不介意。
酈晴一愣,出乎意料似的,微微皺眉,剛想說什麼就被經紀人催着走了。走時褚澄跟個沒事人一樣,除了鎖門時,酈晴聽見他大概是手抖,好幾次都沒鎖上。
在車上,酈晴一直沒有想通,褚澄怎麼會不介意呢?他明明是愛自己的。
既然感覺到痛了,爲什麼不離開呢?現在隱婚劇情已經過了,除了必須要走的影后支線,酈晴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和燕先生相關的那一點金主劇情。
金主、包養、潛規則。酈晴一開始沒有想到,這點劇情實在太棘手。
按理說,現在酈晴給燕先生打工,片酬都只抽取生活所需的一部分,偶爾也會去燕先生那裏,給他讀些書,耐心哄他睡覺,這也算得上是一種錢色交易了。但後臺遲遲沒有判定,這個劇情點始終不成立,酈晴只猜到一種可能——
在燕先生眼裏,他一舉一動的態度裏,似乎認爲他們不是這種包養關係。
也許把自己當朋友,或者單方面付出的追求者,但是這樣的關係,跟劇情一點也沾不上邊。如果實在沒辦法,酈晴只能自己挑明瞭,她在車上撐着頭,只覺得有點難言的心煩。
酈晴已經預想到了,要是她說出什麼包養的話來,時常失眠的燕先生,沉穩的燕先生,一定會露出被徹底羞辱、同時心被碾碎一樣的神情來。到時候,萬一再哄不睡着了,該怎麼辦呢?
說不定病會更嚴重的。
在一定要和別人糾纏不清的前提下,如非必要,酈晴也不想傷害褚澄。
所以剛剛,她故意那樣說的,雖然其中也有真話在。
隱婚劇情的漏洞,是褚澄幫自己找到的。酈晴想道,就算不是褚澄,也是可以的,找個沒有那麼喜歡自己的粉絲,講清楚緣由,再進行“隱婚”的操作。
這樣就可以把褚澄摘出去了。
就連繫統也忍不住心生感慨,它心想,晴姐真好,這是想放那個褚澄一馬嘛!偏偏褚澄不懂晴姐的苦心,還說什麼不介意,以後有的是苦頭喫,哼!
實在沒辦法的話,只能等解決了燕先生的金主線,再補償褚澄了。
突然手機上鈴聲一響,酈晴接起電話,是燕先生打來的。他緩聲講了些話,酈晴一一應答,只是之後,幾句客套禮貌的問候結束了,燕朗潭就沉默下來。那邊,傭人打掃着長廊,看他一個人站在窗簾邊,影子拉的很長。
燕朗潭手指懸在掛斷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聽筒傳過去一陣輕緩的呼吸聲。就是什麼一會兒,一股無言的曖昧感,漸漸地、緩慢地涌上來。
酈晴看着車窗外,也沒有掛斷,以爲燕先生還有話要說。等了好半天,電話裏才傳出他微啞的聲線來。
“…書折在第五十七頁,那一頁,還剩半首詩。今天,你過來嗎?”
“還有半首?好。”
前排的司機隔着玻璃隔板,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點燕先生和酈晴的對話,一直默不作聲,沒等酈晴開口,就心領神會地轉了個頭,直接就朝燕先生的洋樓別墅開過去。
拍戲的三個月,酈晴去燕先生那裏去的有些頻繁,司機已經記住了路線。
也不是故意繞過去的,實在是拍戲的位置有些巧合,跟燕先生常住的那幢別墅捱得極近,腳程都不過十幾分鍾。導演還聯繫燕朗潭禮貌問了一句,能不能借用周圍環境作爲取材實景。
燕朗潭聽到時一怔,想到這是酈晴參演的電影,很快就答應了。
他的別墅分好幾層,之前幾次去,酈晴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這一次拍戲,由於拍攝密度大、週期長,和之前兩部都不一樣,酈晴經常跟着戲,就忘了休息。
燕朗潭時常站在別墅的玻璃窗前,靜默地、遠遠地看着,看劇組裏人員如一團黑點聚集、散開,看見他們馬不停蹄地拍攝一場接着一場時,脣線就慢慢抿直了,眉宇間也蹙起一道淺峯。
燕朗潭一介入,好歹導演的節奏才稍微慢了些,讓人有口氣可喘。
之後拍戲期間,劇組一休息,燕朗潭就常常邀請酈晴到別墅來,看一看書,在安靜的書房琢磨一下角色,如果有空,抽幾分鐘讀一首小詩也是可以的。
讀書是有好處的,不至於讓燕朗潭總是謹慎地閉口不語,他在心裏篩選一番,也是能找出適合和酈晴探討的話題的。比如,電影的內核、呈現的藝術…等等,誠然,這些那個溫家的瘋子也懂地不少,燕朗潭淡淡地想。
但那個人已經沒機會了。
他和酈晴的相處,是用靈魂去貼近她,可不是流於俗欲的肢體交流。
“電影如何深刻,主題也是永恆而簡單的,例如善和惡,生或死,法與情。這部電影,或許主題就是存在的意義。”
剛開拍半個月時,酈晴尚且還在更深入地理解角色。她聽到燕先生的話,才若有所思,立在書桌旁,反覆地看那幾句的臺本,一邊念一邊細細體會——
“你是白天鵝嗎?”
“不是。我可以奉獻自己,願意犧牲自己,加入到青年志士之中,爲熱愛的一切去奮鬥。但不要美化我流的血,我是一隻烏鴉,一隻烏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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