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78
幻境中,趙津得了惡鬼天子的點撥,破釜沉舟,正奮力掙開束縛魂魄的魚腹;而酈府這邊,楊陰一路走到廂房間,在空氣裏嗅到了股魚腥味兒,猜到了有妖物作祟,卻混不在意地擺動手中骨扇,扇走了淡淡縈繞在石階畫棟之上的妖氣。
他還一把攔住門口端着藥的小芸,小心捧走了那碗混着陰血的藥。
藥碗燙手,楊陰扯着袖子包住,捧一塊兒金磚頭似的端到妹妹面前。
“妹妹,丫頭們笨手笨腳的,”楊陰興沖沖地疾步到牀邊,吹了吹藥碗道,“我來餵你,喂完了,還給你糖喫好不好?”
這是把她當小孩子哄了。哥哥一副做勢要挽袖子、悉心服侍她的樣子。
修韌的手指骨節都燙紅了,口中“嘶嘶”地喊痛,實在有點笨拙又好笑。
酈晴心裏失笑,眼睛卻無限溫和地看着他,並無閃躲,也沒推拒,看的楊陰心裏潮熱了,手上一時興起的動作也不免慢下來、真的溫柔細緻下來。
楊陰聽妹妹又囑咐道:“你讓小芸不用在門外候着,自己玩兒去,她每天守着我,已經夠辛苦了。這藥只能我喝,沒病的喝不得的,哥哥千萬別忘了,和以前一樣傻,還想着要幫我嘗一嘗冷熱……”
“不會了,不會了,這藥嘗一分就少一分,我可不會偷喝你的!”
楊陰湊上前,急表心意。一雙眼望着她,跟兩片雨後新洗的桃瓣似的,目光裏點點晶瑩,又十分柔軟。酈晴不免覺得親切,貼過去握住楊陰的手,她行過及笄之禮,哥哥過了弱冠之年後,已經很少見到他這樣溫柔稚氣的樣子了。
楊陰低頭用勺匙舀那藥,一下一下,晾在嘴邊吹涼了,才抵到妹妹脣畔。
她慢慢吞嚥着,喝的彷彿不是人身上的汨汨陰血,而是羽毛乾淨的雀鳥一隻在飲醴泉。楊陰一邊喂,一邊癡癡地看,胡思亂想幾番,腦子都有些不靈光起來,手上好像被被無數帶着軟毛的兔腳踩踏,一點也不疼,卻兀自發着軟、生着癢。
一顆安靜許久的心臟砰砰跳起來,如降春雷,情潮涌動,胸膛裏也彷彿要結出一樹繁花碩果似的。楊陰忽然感覺到,自己似乎有一刻變成了“楊陰”。
他知道自己可以代替人的神通變化,能偷得旁人一生,有時卻也容易混淆意識,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如此一想,他真是楊陰麼?或者說,他真不是“楊陰”麼?
他也沒見過別的同類,髓影妖如此少見,焉知那些妖沒有這樣的困惑。
楊陰手上動作不停,細心給妹妹喂完了一碗藥,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上了那心思深重的哥哥臨死的一個套。這股不由自主、情不自禁想要疼愛妹妹的情潮,時不時襲來,使他昏頭昏腦,說不定就是某一縷沒嚼乾淨的神魂致使的!
不過…這樣也好,比起其他妖整日茹毛飲血、把人喫來喫去的要有意思地多。
楊陰轉念一想,便不急了,拿起帕子給妹妹擦脣上水澤,一邊輕輕擦,一邊柔言蜜語不要錢地傾倒。
“唉。妹妹。”
一聲低低的喟嘆撞到酈晴耳邊,她一愣,卻分辨不出從哪兒傳出來的。
“似乎聽見有誰嘆氣了?”
後面那兩個字聽地不真切,她的心被輕輕牽扯一下,忍不住問出了聲。
這是陰魂不散、執念作祟。楊陰心裏一撞,一陣生痛,差點悶哼出聲。
霎時間,低着頭的、倚在妹妹身邊的楊陰變了臉色,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寒浸浸的,又驚又怒地剜向自己胸口,彷彿裏面藏了什麼腌臢的東西。他擡頭微笑答道:“也許是外面風聲大,吹動了門窗,聽起來像嗚咽聲,是妹妹你聽錯了。”
酈晴搖了搖頭,帶的頭上晶瑩剔透的步搖上金玉相碰,發出細碎的聲響。
喝完藥後,她原本坐在梳妝鏡前整理形容,於是順勢起身,推開了一道窗望出去,青天下烏沉沉的,只聽到外面一陣亂砸砸的驚呼聲、傳叫聲,似乎府上發生了什麼駭人的大事。一絲絲的冷風撲在她臉頰上,吐盡最後一口生氣似的,轉眼那些嘈雜的聲音又變得模糊不清、越來越遠了。
“府上怕是出了什麼亂子。”酈晴若有所感,扶着木窗的手緊了緊。
楊陰抵着桌子,關上了窗:“你先喝藥,別的事我待會兒出去再問。”
他心下暗惱,那水裏的小妖躲進來就算了,早不作亂、晚不作亂,偏偏這時候打攪他們兄妹相處,真是不識相。等一會兒出去了,管是什麼魚蝦蟹妖,他非一根根用利刃挑了身上的筋骨、剝了魚皮蝦殼,要它們生不如死纔是!
楊陰也顧不上他之前在下人堆裏物色出的一個絕好補品了。
那小妖吃了就吃了,算不得什麼,喫人是口腹之慾,怎麼比得上和妹妹的手足之情、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呢?!
楊陰拉着眉目含憂的妹妹,牽她到書桌前,自己也端正身姿坐下,抽出一卷雜書給她看,柔聲道:“出了亂子自然有別人管,你生着病,不必操心這個。”
“哥哥說的也是。”酈晴放在腰間軟劍上的手移下來,落在那捲書上。
她近來氣色好多了,一張積雪深深的慘白麪皮上,遇上了落梅時節似的,映上了點點緋紅、處處可愛。以往酈晴不宜出門的時候,就常在案几前挑燈伏案讀書,鋪紙默寫一些難記背的法訣要領,爲日後病好、陪師父雲遊四海做好打算。
楊陰也假模假樣地捧了一卷書,卻用餘光偷偷瞧她。就像是有一隻又一隻鳥雀來啄食,戳到了心尖上,一陣酥麻。
他看着眼饞,桌下不由得搓熱了手,趁妹妹低頭翻書時,一下子貼在她雪白的兩頰上,捧一顆初熟的粉桃一樣動作輕柔,玩笑似的張嘴就在她腮邊輕咬了一口。
“叫你不理我!我把妹妹喫掉好了,先從粉粉的腮邊喫,連你的手指尖也一併吞到肚子裏!”楊陰眼裏閃光,逗趣道。
“哥哥你又逗我了。”酈晴像是見怪不怪,笑着放下書,把他的手握着順牽下來,“我正在讀這萬妖簿中的一冊,這裏面有幾個鮮有人知、性情怪癖的妖魔,今後和師父一起降妖除魔,是一定要記住的。”
楊陰笑容一斂,澀聲問道:“一起降妖除魔…?妹妹你…討厭妖怪麼?”
他得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有情還是無情的應答,只見妹妹瞥他一眼,語無波瀾地答:“我不討厭也不喜歡,但不知爲什麼,我知道,我是一定要殺妖的。”
“爲了普渡衆生?”
“大概是爲了我自己罷。”
“能不能有的不殺?”
“不知道,也許是可以。”
一時流動的空氣凝滯起來,如鍋中未化開的黃油一般粘稠、灼熱。
楊陰猛地起身,握起一卷雜書,彎腰湊到酈晴身邊,指着其中有趣的字眼,狀似沒有深意地隨口說笑道:“妹妹,我們不說那些殺不殺的了,平日你讀的正經詩書太多了,雖然有用,卻解不了悶,要跟我多讀些市面上有意思的書纔是!”
“你看看,這些個志怪小說寫的都淺顯易懂,文筆也清新雋美。”
“書裏有知恩圖報的金龜父女,助這心地善良的漁郎出海捕魚,還有什麼蜘蛛郎君愛戀盲女,掛在房樑上,爲她偷偷紡線織布……可知妖魔也不都是壞東西啊!”
酈晴見他臉上流露一分焦灼,話中又有一絲埋怨,不禁覺得奇怪,擡眼問道:“這些不過是人杜撰出來的,以獵奇虛幻出了名,哥哥怎麼會把這些故事當真了?”
楊陰正着急應答,忽然天旋地轉,屋內木門窗一個個震顫起來,窗上嵌着的琉璃一扇扇綻破,他連忙抱住酈晴,牢牢護着她在懷裏,不讓她冒着危險出門去。
剎那間,門窗外一聲穿透雲霄、透着無比痛快的龍吟,衝破了紛亂嘈雜的驚呼聲,在兩人耳邊一炸,立刻轉向了門外。
楊陰被這聲清亮的龍吟驚了一下,卻不管不顧,只緊緊扯住酈晴一邊衣袖,執拗地問另一件事:“若是、若是真的有妖能像這話本里一樣,爲你掏心挖肺、真情實意,你待如何?你還想殺他麼?”
他動作太過急促,撞翻了一旁的小木桌,連帶着上面的一隻藥碗也跌地粉碎,殘渣濺在地面上,如杜鵑啼血似的紅。
酈晴望向被震開的一扇窗,而後一回頭,見他攥着衣袖的手指泛白,嘴脣緊抿,萬分認真急切的模樣,下意識回道:“怎麼會有妖對我情真意切呢?”
楊陰反被她問得一愣,不過片刻,就作了恍然大悟狀,鬆了抓她衣袖的手。
那聲龍吟似一條真龍久困出籠,勢如破竹,騰雲而上,繞樑餘韻還響在酈晴耳邊,她想推門出去探看一番,又見眼前哥哥一副癡相,像極了小時候兩個人湊在一起解九連環似的認真又苦惱。
不過片刻,那龍吟聲漸漸止住了。楊陰貼在酈晴腰側的手也落了下來。
只留下地上一灘苦藥,散着淡淡餘腥。
“這藥聞起來好苦,我去拿兩枚蜜餞、糖蓮子來給你,”楊陰忽然轉過身去,要走到紫檀木架起來的屏風後,快要閃沒影兒時,他頓了一下,回頭不甚熟練地柔情一笑,“妹妹,只等我一下就好。”
許久之後,他才臉色蒼白地走出來。
此時酈晴已經喚來小芸,聽了她話中含着懼意的傳報,才知道府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說有妖獸闖進來,擅於躲藏,遮掩自己的痕跡,一路從廚房禍害到下人的住處,小芸,你可聽到是什麼樣的妖?”
她蹙起眉間,神情肅穆地問話,楊陰暗自從側面一看去,被那斂起溫柔的眼角一刺,點點冷光讓他心抖了抖,手指在寬大的衣袖中緊緊蜷成了拳頭。
“聽說是一尾魚,神通厲害地很!聽說喫掉了整個廚房的活人!”
“天色一晚,纔剛傳晚膳的時候,廚房邊上沒有一點活動聲響。”
“大門窗戶都緊鎖着,叫喚人,卻沒有一聲答應的,傳膳的小廝覺得奇怪,忙撞開門跑進去一看,只見包子、糖蒸酪還在煮水蒸着,冒着白氣,整個廚房的人卻全消失了,這才發現出了怪事了!按着記事簿一找,廚房裏只少了一條新買的魚,想必就是一隻妖化做食材模樣混進來了!”
小芸驚魂未定,忙不迭湊上前去,把自己知道的都傾吐出來。
什麼樣的魚,竟然能闖進有諸多法器護着的酈府?!酈晴手指摩挲在腰側的一處軟劍上,踱了兩步,輕聲喃喃道:
“可惜師父不在…若是魚品種的妖獸,有愛喫人舌頭的無腮魔魚,是不會連骨頭都一併吞下去的,也有將人變成小一倍的肉魚,再一口吞下的,渾身卻是腥黃髮臭的……愛將整個人身一口吞下,食性貪婪的,倒是有一類叫黃粱魚的妖魚。”
可剛纔一聲龍吟又是怎麼一回事?從未聽過有妖能擬聲龍吟唬人的。
她一時有了猜測,便細細回想師父曾經教給過自己降妖的法訣。
“乜道長怕有什麼意外的兇險,先御劍去蔭城幾座山上探查了,”小芸急得臉色煞白,忙出主意,“要不想法子喚乜道長回來,不然這妖物傷到小姐可怎麼辦?!”
楊陰插不上話,掐了掐手心,又因妹妹聽妖就要殺的樣子生出幾分寒意。
楊陰勉強笑着走過去,親暱地挽住妹妹的肩,試探性地捻住一顆“杏脯”往她脣邊送去,又溫聲勸道:“妹妹,道長不在,你何必去冒這個險呢?剛纔我在屏風後聽了一耳朵,那妖魚雖然厲害非常,但不是暫且被一個下人轄制住了麼?”
“若你想去看看,也得我陪着你纔行。”嚼在齒間的果肉瀰漫一股淡淡的香,異常軟爛,幾乎是入口就化了。
酈晴口中生津,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彷彿喝完藥的鬱氣一時都疏散了。
還是放心不下,酈晴解下披風,抽出腰上一把師父贈的軟骨劍,剛要和楊陰一道出門,就有一個下人忙跑進來,要跟小芸傳報,只聽他說道:“道長回來了!道長回來了!那妖魚已經被一劍降伏了,和它苦鬥的那個下人也沒死,魂魄俱全,不過片刻就醒過來了,只是那些被喫的只剩骨頭肉渣的…救不回來了。”
話音剛落,窗外飛來一隻撲棱棱的紙鶴,豆大的紙眼睛往屋裏一覷,隨機輕巧地落到酈晴肩上,挨着她耳畔傳音道:
“無嵐,此妖物已降伏。”
“你且去廚房妖魚曾匿藏之處、下人廂房處探查一番,隨後到門前的廳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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