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79
酈晴環顧這間粗陋的廂房,視線在幾牀被褥上停了幾秒,嗅了一下空中淡淡魚腥味兒,那幾個被褥其中有幾個平整攤開、只有一個略微有掙扎痕跡,也是這一個凌亂的被單上魚腥味撲地最重、最深。
不僅僅是氣味引人注目,就連牀榻也赫然裂成了兩半。
整張牀榻的一半尚且完好,擱置着一牀劫後餘生的枕頭被褥,另一半卻不見了,只剩一地一吹即散的齏粉。
如今妖物已經降伏,塵埃落定,師父傳音讓她來看,不過是想讓她看一看這一條世間罕見的黃粱魚,學着探看它行兇時留下了怎樣的破綻,心智是如何狡猾貪婪,又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害人的。
酈晴眼前這處廂房,毫無生氣,空蕩蕩的一片,正是這條黃粱魚的罪行。
她攏了攏身上單衣,心中早已草擬出這黃粱魚害人的途徑。
想必這條黃粱魚狡猾非常,先是假做砧板上的草魚,被下人一時不慎帶入後院廚房,按捺着幾天,直到無人發現它真身,便在天矇矇亮之時,幽閉了廚房門上木栓,張開血口一連貫吞了十幾條人命。
猶是如此,黃粱魚嘗足了血肉仍不滿足,繼續在府中物色肉嫩多汁的獵物。
酈晴低下眼睫,推開門往前廳走去。嗓子裏悶了一道嘆息,沒有放出來。
死在魚腹中的那些人,連一副屍骨都無法收斂,何其無辜,又何其可憐。“好歹還有一個人活下來,還牽制住了那條黃粱魚,那個人現在如何了?”
身後一個丫鬟爲她擋風,幾個隨行的小廝忙填補了箇中細節。
“那個被黃粱魚纏身的下人名叫趙津,道長一趕到,立刻疾舉長劍,以雷霆之勢向那個趙津身上劈去。可是那趙津突然醒了,側身一躲,牀榻自然受不住,就被這一道氣勢磅礴的劍氣擊成了粉末。”
“方纔趙津被道長帶去了,可能是要問一問他和那妖魚纏鬥的過程!”
楊陰綴在最後面,聽了一會兒,咂了咂嘴覺得越發有意思起來了。
方纔楊陰也陪着酈晴去了一遭後院廚房,看得出有擺陣幻境的痕跡。只不過那痕跡很淡,若不細看,容易一眼略過,像是爲了掩蓋身形才略微施展了一次。
區區一條黃粱魚,能闖進固若金湯的酈府,身上一定遇到過什麼神通造化,有幾分特殊的本領,可廚房竈火間不過是裏一些粗人,肉身凡胎的,也用得着它擺下幻境躲藏麼?還是爲了遮誰的耳目?
“這個叫趙津的,倒是有幾分保命的本事,”楊陰忽而笑道,“那全府上下聽見的一聲龍吟,想必跟他也脫不了干係。”
小廝忙附和道:“是了,是了!虎嘯龍吟的一聲怪響,小人親耳聽到,正是從那有幸活下來的趙津口裏逸出的!”
楊陰沉吟片刻,走到酈晴身邊忽然想到什麼,眼裏很快閃過一絲欣喜的亮光。
惡鬼遍地的蔭城,道長們也是常來尋寶的,他們編纂的那幾本萬妖簿裏,曾有一篇收錄了“龍息肉”,傳聞就埋堆在城池萬丈深淵之下,割肉食之,可滌盪凡胎濁身,妹妹這點小病豈不立刻根除?!
幾人疾步走到前廳,酈晴遠遠看見堂中一縷劍氣縈繞,蠢蠢欲動、氣息不平,更交纏着一股黯紫的暴烈戾氣。
她心中一跳,訝異師父竟然動了怒,一時沒有喚出聲叫乜瑛章。
隔着十幾步之遙,酈晴先望見了師父一張冷若霜雪、暗含不渝的側面,身上青衫濺滿點點血漬,早已凝結成了花下血泥一般的黑紅。只見乜瑛章神情冷峭,解下腰間一柄寶劍,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撂。
身後一個半跪的人,那人埋着臉。
他身上滴着雨水似的血,淅瀝不絕,還竭力撐着膝蓋,不漏出一聲痛呼,也不讓自己全然跌爬在地上。
乜瑛章背對那人,冷冷擲下話:“我再問一次,你在幻境中,可曾遇到過和龍相關的物件?若是有,就如實稟告我。”
“向來我要什麼東西,就算是龍肝鳳髓,也絕不會輕易放手,若是這東西連皮帶肉,長在你身上了,我也是要挖出來的。”這一句話說來平淡,卻寒意乍生,透着一股令人心驚膽戰的意味。
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廳堂外,泛開淡淡乳白色,隨行的小廝丫鬟進不去,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兒,只好候在門外。
酈晴擡一隻腳踏進去,落地無聲,楊陰就親暱地貼在她身旁。
地上半跪那人忽然一擡頭,脣上滿是冷汗,黑如點漆的眸子裏一點燭光燒地極烈,又如同飛蛾化灰似的餘恨。
她被那雙眼裏的目光一燙,又看到這人半張臉上被駭人的龍鱗覆蓋,一時詫異地多看了兩眼,這纔想起來,這人一定就是小廝口中僥倖逃生的趙津了。
“小姐。”趙津眼瞳攥着人,口齒含腥,就這麼半跪在地上喊道。
這一聲沒喚到小姐的迴應,反而驚動了通身冰冷無情的乜道長。
乜瑛章一聽身後聲響,立即轉過身,面容柔和下來迎上前。他輕輕攬過小徒弟清瘦的肩,扶她坐下,心中漫出淡淡悔意,方纔被這軟硬不喫的趙津激地動了氣,在小徒弟面前竟不知輕重地、差點施展了什麼不得見人的手段,若是被無嵐看見了,未免覺得他處事狠辣不留情面。
“觀他面容,可是被妖蛟龍附身了?”酈晴卻將視線移向不遠處的趙津。
楊陰原本見這道長身長玉立,對妹妹毫不客氣的親暱,不知心裏懷着什麼髒心思,正暗自陰着眼睛恨得牙癢癢。
聞言楊陰心思一轉,目光落到趙津臉上半壁龍鱗上,泛着青光的鱗片翕張,襯得深眼濃眉之下的臉竟然有幾分妖異的俊美。楊陰瞧着這一點邪門的英俊,心生不喜,但也有幾分爲妹妹籌劃的打算。
到底是妖蛟僞龍,還是金身真龍?這兩者可大有不同!
這道長針對這個叫趙津的,也一定是爲了這半張可研磨入藥的鱗片,倘若是真龍逆鱗,那就更了不得了。
心思活絡之下,楊陰掩面咳嗽了一聲,透過衣袖去窺看趙津身上異樣之處,卻早已將他當成了活脫脫的肉身補品。
而被小徒弟問了一句,乜瑛章拂袖不語,落拓眉眼間悄然隱去一點愧意。
小徒弟這樣問,便是真心信他的,認定他方纔發怒也是有緣由的。並不是無故拿修真者的修爲本領去欺壓凡人。
無嵐一雙眼如漂亮的葡萄籽,毫無芥蒂地望向他。她總是信他的。
只是乜瑛章手上早已沾血,儘管劍下並無無辜良善之人,也僅僅只是守住了底線。不論亡魂善惡,到底殺孽深重,爲此原先修的道跌了境界,不能時刻待在小徒弟身邊,也是因此道心有損,每逢一周天便虛弱不已,他臨行前獨自去了蔭城一座山,也是爲了鞏固修爲。
將趙津帶到堂上之後,偶然見了他臉上佈滿龍鱗寶物,乜瑛章不免動了念。
若是入藥,不知是否有奇效?
縱然是明鏡有塵,他也不忍描補幾句謊話,將心思澄淨的無嵐敷衍過去,只好言語緩和地解釋一二:“並非妖蛟龍,只是帶這人到堂上,本想仔細問一問黃粱魚害人的經過,忽然他臉上腫脹火燒,從一側生出了一層層鱗片,狀似龍紋。”
“我猜想這黃粱魚道行極深,一定是機緣巧合之下誤食了什麼真龍的東西,才機敏狡猾,差點得了化龍的機遇。”
而乜瑛章周身釋放的神威猶在,輕飄飄地壓下來,重若千鈞。
這神威震地趙津目眩神搖,冒出渾身冷汗,只盯着離自己幾尺的一雙秀巧鞋尖,刺在眼裏冰錐似的生疼。
趙津只聽見那仙風道骨、俊美無儔的道長哄着小姐,一派光明磊落道:“他不肯交代幻境經過,我只好威逼一番。”
“黃粱魚整條魚身都被這個叫趙津的人吞下,若是一時不慎,被沒有死絕的妖魂奪舍,又是一場災劫。”
他牙齒咬的酸脹,喉嚨裏彷彿含了一腔砂石子,粗礪地嗬出膿血。
半晌才聽見一陣衣裙摩挲的聲響,溫柔又曖昧地落到耳畔,一雙手將趙津僵硬的身軀扶起來,指尖軟玉似的涼,點在滾燙的手臂上卻添了星星點點的灼意。
“這一日半殊死抵抗這條妖魚,你辛苦了,請你先起來吧。”小姐輕輕巧巧地扶住他手臂,一擡就把趙津從地上拉起來。
這是不再深究的意思了。
縱然是天賜奇遇,得了其中的萬千機緣,酈晴這一句話下來,就斷了念想了。身後乜瑛章輕嘆一聲,楊陰蹙起眉來。
這一下子,趙津脫離了無限屈辱的境地,恍惚了片刻,雙膝離了泥潭,方纔知道委屈地刺痛起來,連帶着心潮澎湃。不過扶一下,帶人到木椅子旁坐下,對酈小姐只是舉手之勞,並不特別。
可眼前小姐的身形一閃而過。
仿若一隻乾淨羸弱的白鹿,印刻在眼底,讓人生不起進犯之意。趙津低下頭,按住隱隱作痛的胸口,裏面封住了帝王鬼的半個魂魄,他心中無奈一笑,笑自己到底還是落入什麼美救英雄的俗套。
在幻境中做了一番“趙霄吟”,見識過了無嵐道人是如何多情,如何無情,出來後卻怎麼也生不出責怪之意。
那黃粱魚拼死一搏,藉着龍心,讀取了一縷龍魂的片刻記憶設下難解的死局,誰能想到那生法的刁鑽不已,極爲狠毒,竟然是親手殺死自己一回呢?
真龍金光蔭庇,沒有妖物能近身。
那原來的趙霄吟,又是怎麼丟了自己的龍心的?是那帝王鬼太愚蠢,一落紅塵蛛網,就跌跌撞撞、愚癡瘋癲起來,最後剖了金燦燦的龍心獻到心上人嘴邊,人家也不要,只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常言道紅粉佳人,白骨骷髏。可是、可是……趙霄吟死得確實不冤啊。
怪別人又算得上什麼大丈夫所爲呢?
趙津只得承了小姐的恩,道一聲“多謝小姐”,小姐的師父、翻手可碾他在地的道長也奈何他不得了,小姐的兄長、一雙惡意窺視的眼黏在身後他也不懼怕了。
他也任由一隻輕盈的白鹿跳上來,踏着血脈而上,蠶食心葉,遍身落花,它吸食着血液養分,從花小果微開地枝頭綻滿,都是沉甸甸的情債。
趙津得了小姐的一句讚賞,竟比上方寶劍還有用處,下人們也不由得尊敬、恭維起來,新安排的住處也安靜敞亮。
藉此機會,趙津謝絕了酈父的賞賜:“若無乜道長趕到,恐怕趙津這會兒也只是一抔黃土了,不敢冒功領賞。”一番推辭,他才說,“黃金百兩於我也無用,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求老爺,我自小愛辯識妖物,此次能夠脫險,也是因爲見多識廣,知道黃粱魚弱點在真尾巴上,聽說府上集齊了萬妖簿,可否想借來一看?”
此時趙津心思已經完全變了。
和黃粱魚的這一回纏鬥,讓他明白一個道理,若是自己不強大起來,就算是去了比蔭城安穩多了的地方,遇上了厲害的大妖,也只不過是任人魚肉罷了。
而蔭城邊上何止是幾個妖洞,簡直是猛獸活滿了幽山、萬妖聚成了魔窟。
有些妖被道長生擒過,被法器降服過,便被摸清了習性和相貌,一一收錄在萬妖簿,可蔭城是個又怪又詭的地方,那些道長也不是爲了降妖伏魔而來。
若是妖爲他們提供靈藥的線索,他們甚至會隨手庇護幾分。由此萬妖簿掂在手裏輕薄地很,收錄的妖並不多,單單是獸類修煉化形的都不甚齊全。
趙津指頭點在萬妖簿上,按着紙頁認真划過去,猛虎、雲豹、紅狐、巨猿、角羊、馬駒、水牛、野豬、獐子……
忽的,他手指一頓,落在萬妖簿的狹小記載的一側,喃喃出聲:“髓影妖……”
“只能藏匿在人的影子裏,需得了宿主的心甘情願,才能盜他的姓名,剝穿他的人皮,挺起胸膛做個妖來。”
“皮囊裏一根根肋骨都是宿主身上拆下來的,五臟六腑也都取自宿主,重嚼碎了一次,重新塑成妖身,凝成妖丹,自此修煉便是一日千里。未成妖之前,修道者擒之,無甚大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一旦化爲妖,身上便是天靈地寶,化藥更是效果奇佳。”趙津猛然想起一雙陰惻惻的眼睛,這雙眼睛來自一個人,一個戴着玉冠、爲人稱道的少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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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皆可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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