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38节 作者:未知 阿香便就松开了她的手,沒再问些不合时宜的话。生死面前,情-爱之类的事,确实已然显得无足轻重了。 姜黎出了帐篷,沿着走惯了的道去到沈翼的帐篷外。她沒有进去,直立在帐篷外等他回来。這会儿是午时刚過一阵子,她等到太阳偏西,光线渐弱,才等到了沈翼。粮草车直把人拉到帐前,三五個士兵上去把他抬进帐篷裡。大夫随着进去把脉,而后出帐篷,面色不甚好看。 姜黎沒有问什么话,她也觉得自己沒有问话的立场。等人都出去后,她自請留在帐篷裡照顾,便就在榻边守着沈翼。坐一個小杌子,看着他浑身是血的衣衫,伸不出手去碰他的手指头。她与這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怕是老天爷都沒想清楚。 姜黎坐了一阵,帐外有人进来,是端着药的阿香。她把药送到姜黎手裡,语气很急地說:“這裡留给你看着了,你一定好生看着。谁個都能死,他不能死。你沒事儿帮他捏捏,别叫躺僵了。外头的事情還很多,我得赶紧過去搭手。全是伤兵,全要吃药敷药,那衣服上全是血,沒眼看。” 姜黎听着她說话,接下她手裡的药,便让她出了帐篷。而后她坐在床沿上,拿勺子舀起药来,在嘴边吹一吹,往沈翼嘴裡喂。喂了几口便发现了,這样喂药慢,浪费的也多。她便看了手裡的药碗一气,下了决心自己喝了一口,而后俯身去沈翼的嘴上,慢慢喂给他。 在药汁儿喂了大半的时候,她含下最后一口,堵去沈翼的嘴上,脑子裡忽隐约闪起一些模糊到几乎不成形的画面来—— 好像他也這么喂過自己,在某一個极为寒冷的时刻,還给她搓热了手脚捂暖了身子…… 第36章 回忆 姜黎把嘴裡最后一点药给沈翼喂下去,搁下药碗来抿了一阵嘴裡的苦味。好容易消淡了些, 便端了药碗出帐篷。帐篷外头, 已沒有往日那般平静安宁的景象。因伤兵较多, 拖胳膊挂腿儿的, 来来去去,连帐篷角落下也坐着不少些。 姜黎穿過這些人去到伙房,女人们好些在這裡帮着煎药, 沒在這裡的也都各帐篷裡给人上药喂药伺候去了。姜黎把自己拿来的药碗汤匙洗干净放到一边,過去问阿香, “我能帮着做什么?” 阿香忙得很, 回头看她一眼,“你去沈将军帐裡守着罢,就他最金贵,這裡的人都靠他, 沒他不成。大夫到底怎么說,他身上的伤重不重?” 姜黎摇摇头,“不好插嘴多问,问了人也不定理我。都忙得很, 哪得空跟咱们多說半句话。” 阿香仍管忙着煎药,被烟熏得迷了眼,又咳两声, 說:“你過去吧, 别在這裡耗着了。有個人照看着, 总比沒有好。倘或哪会儿醒了, 要口水喝,你也递得上不是。等会儿要吃药换药了,都给送過去,你搁裡头伺候着就行。指望那些碗都拿不平稳的汉子伺候,指望不上。” 姜黎点点头,這就不在這站着了。烟熏得喉咙发痒,也跟着咳了两声。出了伙房,得喘两口痛快气。她仍回去沈翼的帐裡,打了帐门进去,到榻边的小杌上坐着,只管发呆盯着他瞧。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還会不会醒,什么能醒。 姜黎呆了一气,只觉甚为乏味,便伸手到沈翼的手边。指尖相碰,她犹疑了一下,還是拿過了他的手来,轻轻柔柔地揉捏起他的手指手腕。他身上的衣服還是粘了血迹的,她不敢动他,是以也便沒有找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姜黎沒有什么话要对沈翼說,若是能像阿香那個样子,大约能一边帮她轻松关节一边說個沒完。她现在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尽心把沈翼照看好,他不能死。往家国這样上的大事上想,沈翼作为西北军的首领,不能自己先倒下。下头人沒了领头的,倘或敌军再来袭,只怕无人招架得住。往小了說,姜黎希望他活着,一来是一种体味過人生至苦后心裡生出的对生命的悲悯情怀,二来便是希望能借到他的力量回到京城。 她给沈翼捏了一气,帐外有大夫进来,一脸倦色地到榻边,为沈翼搭脉诊断,问姜黎:“药是不是喂過了?” 姜黎点点头,目光不自觉扫過大夫浑身脏兮兮的袍子。這些日子无有人還能在乎清洁一事,大约都是這個样子的。袍子浸了脏水汗水,粘了血,压根儿沒時間去管。非得在营地裡休整一段時間后,兵马士气再回来,才能有原先那种派头。 這回瞧着大夫诊完脉,姜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沈将军严重么?” 大夫对她沒什么外显的脾气,起了身一面往帐外走一面說:“且說不准,你在這裡看着,有任何情况赶紧找我去。我這裡忙,說拖住脚就拖住了脚,不一定能及时過来。你也看到了,要医的人实在是多。” 姜黎跟着大夫到帐门边上,应下他的话,送他出帐篷。等帐门落下,她自又回榻边去。坐在小杌上实在无趣,自顾想了一气,拿了沈翼走前给她的话本子過来,看了解闷儿。看了一小会儿,终归又觉得這帐裡太安静。她抬起脸来,目光落在沈翼的眉峰上,看了他一会儿,忽小声道:“我照着說给你听?” 沈翼是不会回她的话了,直挺挺躺着,四目紧合。唯一能判断他還活着的,便是鼻息還沒断。姜黎自說自话,這就小着声音說讲起来了。說的都是自己爱听的故事,有看過的,有沒看過的。她想起以前在京城,沈翼各处给自己弄来她爱看的话本子。有的甚而市面上都沒有,他也能给找来,讨她欢心。 姜黎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想起那么多自己和沈翼之间有過的過往,她說讲累了,喉间干哑,自搁下话本来,托腮搭胳膊在床沿儿上,就那么盯着他看。她从沒好好看過沈翼,這会儿是头一次仔细看他,他面上沉静,呼吸浅浅。皮肤终归是沒有了京城公子哥儿原本的那种细嫩,這会儿处处都有被风沙磨砺過的感觉。 姜黎记得,以前的沈翼不大穿颜色過于深沉的衣裳。那时的他,也是個十分在乎样貌打扮的人。說起来也算风流,每日裡拾掇得干干净净的,金花囊白玉冠,靴子镶宝,衣衫笼香,也是個十分讲究的人。可那时的沈翼,到底是怎么看上那时的她的呢? 姜黎自顾思忖,换了個手来托腮,目光却沒从沈翼脸上挪走。依她现在对自己的评判,那时的她,空有美貌地位,性情实在是不怎么样。但她心裡也有秤杆儿,知道许多人声称爱慕她,都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样貌。她一直觉得沈翼也不能是因为别的,偏他也是最不自量的那個,胆子十足算是大的。但今儿再去看,便知道他不只是因着身份地位才追求得她。倘或是,大约就沒有再相见时各样纠结的情愫了。 姜黎现在也不否认,沈翼确实喜歡她,那种情感经历過各样的事情后,仍然還在,她也能感受到,只是其中已经掺杂进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以前她不往心上放,会下意识地忽略有关沈翼的所有事情。难得這会儿時間慢下来,她坐在他旁边,能细细捋起過往从前现在。 她喜歡沈翼嗎?答案自然是不。她从来都沒在他身上萌生過喜悦,相反,到军营后的好几件事情,都在她心裡留下了阴影。无法去多想因由是什么,只要想起他在自己身上施過暴,心裡便会不自觉对他产生疏离感。這也算是心结了,让她无法正常面对沈翼的心结。 而沈翼对她,计较起来,那心结又要更多更重些,有的甚而是死扣。這一辈子,大约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提起来,就会让他立马发狂。那根神经不能去碰,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要害,再不要刺激到他。這個便也让姜黎恐惧,觉得如果留在他身边一辈子,那将是一件无望的事情。 想到這裡,姜黎放下胳膊来,忽长长吸了口气。她又去把沈翼的手拉過来慢慢地揉,嘴裡开始不自觉說起话来,只道:“你說,老天爷为什么叫我們认识呢?对你来讲,只有不公平。我有时在想,大约你从前也沒多喜歡我。只是经历了拒绝、嘲讽和命悬一线,不能从自己的付出中找回平顺的心境,而后就自暴自弃了。付出的多了,收不回来,心裡是不是觉得缺了一块儿?所以,我才成了影响你這么大的人?” 姜黎问他,也是自问,然后自己也不得答案。她便一会儿给沈翼捏身子胳膊,一会儿给他說话本,伺候到晚上。亏阿香還惦记她,這回来送药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碗清粥和两個窝头。 她把吃食放到案上,端了药碗到榻边,送去姜黎手裡,說:“先把药给他喂了,拿来的东西凑合着吃吧,這时候沒什么像样的吃食。” 姜黎接下药碗,自然去坐到床沿上,把药一口口给沈翼喂下去。阿香在旁瞧着,也沒說什么,只等她喂完,接下她手裡的药碗,又去把粥和窝头给她拿過来。正好吃了過嘴,能少些苦味儿。 姜黎坐在床沿儿上,阿香便弯腰在小杌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沈翼,又看向姜黎,“他有什么反应沒?” 姜黎咬了一口窝头吃下一口粥,看着阿香摇头,“只是睡,手指头也不动一下。不知道還要睡几天,又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来。” “呸呸呸!”阿香听她說不吉利的话,忙地呸了一连串,說:“肯定能醒過来的,你多跟他說說话。他惦记你,听在耳朵裡,自然就醒過来了。” 姜黎一面吃饭一面道:“能听见么?” “谁個知道?”阿香理理自己腿上的裙面,忽又对姜黎說:“你慢些吃,我在這裡陪你躲個懒,這一天可要把人累瘫了。明儿還不得闲,换下来那么些脏衣服,不知怎么洗呢。有些带血的,怕是都洗不掉,想想就愁。” 姜黎便把吃饭的动作放慢下来,嚼窝头嚼得也极慢,說:“要不要我去搭把手,多個人多分力量么?” “多個你多什么力量?”阿香看着她,“你這份力,不如出在這裡。他醒了,记着你的好,你的日子好過了,也把我惦记着。這会儿却不知和亲的事怎么样了,還能不能成。你說這北齐,夜裡突然袭击玻琉城,出兵出得莫名其妙,撤兵也撤得莫名其妙。這会儿也沒几個人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打听都沒处打听去。” 第37章 剑穗 姜黎低头吃粥, “如果回不去, 就再等等罢。這是天意, 咱们左右不了。如果两边都不撤兵, 并且关系更加紧张起来, 只怕京城還要再增兵過来。我比你着急,更想回去京城。” 阿香咽口气, 觉得越說這话心裡的躁气越重, 大不喜歡這种感觉。她咂巴了两下嘴,手心手背在大腿上翻搭两下, 忽看向姜黎,闲散下表情语气道:“咱不說這個,沒得给自己添堵。咱来說說感情上的事,你下晌那会儿听說沈将军倒下了, 担心他,這会儿看他躺這儿了,可心疼他?” 姜黎听阿香问這话, 嘴裡嚼啐的窝头都想吐给她脸上。忍着咽下去了,還是啐她,“阿香姐姐,你投胎前, 恐是天上的月老罢。乱牵红绳儿乱搭线儿,都被罚下来受這冤罪了, 還不歇着哪!” 阿香看她阴阳怪气, 自己也阴阳怪气, “哎哟喂,就這操心命,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是沒见過你们這样的事,男的敏感心思重,认准了人了還不改。這女的呢,命裡转来转去非就转到這男的手裡,還搁這犟着,我看着着急呀!” “你着急個屁!”姜黎骂她一句,快起动作啃窝头吃稀粥。一面吃着,一面撵阿香,“赶紧走,外头那么些事等着你做呢,躲這儿偷懒。叫姐妹们知道了,照着治苏烟络的法子,也治你一回。” 阿香佯恼,伸腿踢姜黎一脚,“黑心肝的!姐妹们是這么這样的人么?” 姜黎啃着窝头看她,瞧她确实沒有要走的样子,便也就吐了口气,說:“你莫瞎掺合了,我這会儿不是好好地跟着他伺候么?只是你知道得多些,就要多管闲事,非得让我掏心,心是說能掏就能掏的么?赶明儿你男人与你吵嘴,狠起劲儿来打你一巴掌,看你能不能记不一辈子。又或者,你给你男人戴個三四头绿帽子,总跟别的男人好,看你男人大度不大度得起来?” 阿香被她說得结舌,张了张嘴,半晌也沒說出话来。她看了姜黎一会儿,终归沒找到辩驳的话說,便又把目光转向了躺在榻上的沈翼。目光瞬移的时刻,忽瞧见他手指头动了一下。她又一惊一乍的,出声道:“诶诶诶……” 姜黎怕她吵着沈翼,一把拉了她過来,把她从杌子拉起来,皱眉道:“你叫什么?他养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