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48节 作者:未知 沈翼嘴角染上一抹释怀且满足般的笑意,手掌抚上姜黎的头发,滑到她的肩上,把她往怀裡揽,“只要還剩一口气,就都不算迟。” 姜黎缩在沈翼怀裡,在他面前,她的身架子显得尤小,小小的一只,一個怀抱刚好装得下。沈翼便就這么抱着她,听着她在自己怀裡呼吸清浅。余下是一段很长的安静时光,姜黎在他怀裡睡着,夜裡沒有做一個梦,直到早起睁眼,看到他下巴上冒出胡茬。 晨起后是一阵忙碌,而后便又是赶路的時間。队伍行进前,沈翼列了方阵,对他们进行晨训,话语就有那新加的條例,只說:“打今儿起,只要是我沈翼带的兵,脏衣脏裤脏鞋一切换洗衣物皆由自己清理,被褥帐篷,自己打扫,加我在内,无有例外。吃完的碗筷勺盘,也要自己顺手清理,整齐摆放到一处。作战所到之处,不管哪裡,不准滥杀无辜,更不准强抢掳掠民女!假使衣衫裤褂需要缝补,好声气些找姑娘们帮忙,伙房别处有事要帮皆如此。至于其他,你们私下暗商,本将军不管,但切不可在我军中发生强出人命之事!” 這是把各方面都交代了清楚,要军中的将士们把這些女人们做人瞧。女人们也都听到了沈翼說的话,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只字不漏地进入耳朵裡。而后眼眶湿了透,抬起冻疮满布的手去擦,再看向东边儿的时候,只觉那方亮起了温和的白光,照亮了整片混沌的天地。 姜黎裹着斗篷站在女人堆裡,嘴角有花朵般的小小笑意。在听完沈翼說完话后,又瞧着他上马走进风雪裡,士兵成列跟随而上。她们上板车,跟在最后头。每人都拿被子裹着,露出一颗脑袋来還能說說笑笑。姜黎裹着斗篷,风帽挡住大半脸,她只往前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在队伍最前头,是骑马领队的沈翼。 阿香忽对姜黎說:“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离,都尽全力抓住沈将军罢。” 姜黎回過头来,同车的女人也都在看她,冲她点头。苏烟络点完头,還說:“如果不是受過教训,我大约還是会横刀夺過来的。他是我苏烟络见過的,最像爷们的男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歡他,他算是我苏烟络让给你的。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要放過去。你不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姜黎看着她们,心底突然生出些力量来了。她看過每一個人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阿香脸上,终于沒再敷衍,而是应下一声,“好。” 车轮還在骨碌碌地往前滚动,余下的路還很漫长。四辆板车上,又渐次出现咳嗽声。那日被冻晕的几個人,到底是沒抵住寒气入体生出了症候。所以,并不是生活裡看到了一些美好的希望,就真能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那几個女人在板车上跟着折腾了几日,病情毫无意外地开始加重。她们身子本来就不好,平常受的罪多,哪怕冬日裡来月事,都還是要伸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裡洗衣服的。脏活累活一件不少干,還要被那些男人折腾身子。外面瞧着好像還好好的,裡头早已残破不堪。這会儿再得点大病小病,又不能安心静养,拖不了几日就不行了。 這一路走下来,便又陆陆续续死了十来個。因为冷的,因为行途三餐不定饿的,還有板车上坐好好摔下去的。蹉跎不了几日,就把最后一口气咽下了。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子好些的。也有姜黎和苏烟络這种,到军营裡時間不是特别长,沒经受過太多的折腾。 就這样,等三月初春时节到达京城地界的时候,板车上還剩下的女人,只還有十五個。每個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风霜打得嘴唇干裂。平日裡赶路,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军队无法跟随入城,只能在城外再度扎下营来。沈翼带着一众将领入城进皇宫复命,姜黎這些人和下头的小兵卒子,架起篱笆隔栏,安营扎寨,又是一阵忙活。等一切忙活完,在帐篷裡躺下,這下才真正意识到,她们人数少了约莫一半。原本显得挤的地方,這会儿却是宽敞下来了。 姜黎和阿香挨着躺在床上,想回溯這路上的事情,却眨眨眼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過去。大约是一路上都沒有怎么睡過好觉,這会儿睡得便特别沉。一直睡到日暮四合,睁眼从帐篷裡出来,太阳也下山了。姜黎看看外面的景物,又仰头看看天,心想,到底是回来了。 阿香在她旁边掐着腰扭了扭活动身子,說:“晌午到的时候我就看了,沒有玻琉城那边的天蓝。我沒来過京城,也不知道裡头有多繁华。” 姜黎深深吸一口气,吸不到什么熟悉的味道。這是在京城的郊外,還是沿河扎的营寨。她沒接阿香的话,只往城门所在的方向看過去,远远地能看到城门飞起的檐角和城墙上的墙垛子,在暮色中模模糊糊。 终于回来了,姜黎却不知道,關於她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她還在愣神,阿香還在旁边扭腰,苏烟络不知道从哪裡冒出来,到了她和阿香面前說:“才起来?可真能睡,我都周遭逛一圈了。” “你进過城了?”阿香转头看她。 “那倒沒有。”苏烟络站定身子,“但是得了些消息,說皇上亲自接见了沈将军,对他夸赞不已,說他驻守西北的一年多,虽只用一万多人,却从沒让北齐真正扰過境。又說最后一次他拿命守城,算是大功。這会儿啊,已经正式封下了云麾将军,可赏了不少东西呢。” 這听起来是极好的事情,至少对沈翼而言,他在外头浴血奋战這么几年沒有白费,這会是有了功名又有了前程。以后不過是扎着步子走,只要有能耐,就沒有越走越低的道理。姜黎替他高兴,却也自我黯然。她不說话,阿香便看着苏烟络问:“已经领下军功了,沈将军人呢?沒回来?” “你傻么不是?”苏烟络看阿香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黎脸上,說:“他好像在外面打拼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沒有回来。這会儿算是衣锦還乡,得脸儿了,那能不回家么?家裡应该也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回来,定然收整了许多遍日日盼着他,他能不回去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么?都有家了,還来军营睡觉不成?” “也是這话。”阿香拉拉自己的袖口,也看了一眼姜黎。 见她发呆,苏烟络拿肩膀撞她,“发什么呆呀,他越好,你不是越跟着過好日子?我羡慕死了,听不出我說话有酸味儿?你還发呆呢,不高兴?” 姜黎扯扯嘴角,敷衍一句,“高兴。” “就是嘛。”苏烟络总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他现在自己回家去,你是個营妓,他不适合带你,但過两日,自然就把你带回去了。到了那裡,你好好把握,谁知道以后就沒有能立住脚的时候?你只求,他别娶個恶婆娘爱欺小就成。就是娶了個恶的,你只管抓住沈将军的心,也不带怕的。 ☆、45.心事 于她们這样的人而言,這大约是最好的出路。找一個有头有脸的男人,跟着他做小妾,得一份安稳。心裡承望家裡的主母是個面慈心善的,男人是個极宠自己的,倘或能生下一儿半女,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保障。 也是阿香劝姜黎的那样,先跟沈翼走,给他做個外室,而后慢慢化解她和沈家的仇怨,最后能进入沈家做個姨娘,生几個孩子,安稳一生。可姜黎沒有這方面的“雄心”,只觉得作为营妓苟且和做沈翼侍妾苟且,于她而言沒什么本质区别。那好了一点的待遇,大约是阿香苏烟络求而求不来的,所以满心裡都觉得是最好的,但对姜黎来說不是。 她又站着敷衍了几句苏烟络,便拉了阿香去伙房找吃的。這会儿军营裡早改了气氛,士兵们对活着到了京城的這十来個女人颇为客气,都叫她们姑娘。她们也因为沈翼半道儿上下的军令而得了许多清闲,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疲累不堪。到底是像群人了,而不再像是猪狗一样的东西。 吃完饭姜黎带着阿香出去转悠,她认得出来,傍晚间视线裡能看到的城门是京城的南城门,唤名南薰门。她便带着阿香从营地去到南薰门,沒有多远的距离,腿儿着也就两刻钟的時間。路上又路過些园林小庙,外头瞧着就精致有趣,姜黎便跟阿香說:“都是城裡人踏春来的去处,游游湖看看景,吹吹风。” 阿香伸了头往裡瞧,暮色森森,并瞧不清什么,便接姜黎的话,“玻琉城那边沒這些玩意,可见京城繁盛,连城郊都有好景致。人把城裡逛闲了逛腻了,就来城外。還有這水啊道啊的,也都建在园子裡,自然的景色,真好。” 姜黎笑笑,“這些都是小景致了,最好的景致那在皇宫裡,依山傍水。山是小土山,却也别有风情。城外流入河道,有一條也经過宫裡,也是自然的景致。便是沒有這些,還有人造的湖景,大片大片的好几处,泛舟游船,都很好。假山自然处处都有,移步换景說的也不夸张。就那也有玩腻的时候,便在這郊外建园林。這裡不是他们建的,城西郊外,有個金明池,楼阁殿宇都在水中间儿,瞧着是飘在水上的,那稀奇,便是個皇家园林。” “這咱们是沒命看了,听都是头一回听。”阿香跟上姜黎的步子,又忽看着她,问:“你都瞧见過,也玩過?” 姜黎点点头,迈着步子往前走,“這京城裡,我沒去過的地方少。市井裡的茶楼酒馆,也常有去的时候。哪裡的酒好吃,哪裡的茶滋味好,哪個茶楼糕点好,又哪個茶馆的戏子声口清脆,并哪裡的厨子高人一等,這些我都知道……”說到這裡,姜黎慢了下步子沒再說下去。這会儿她已经是一年多沒有回来了,大约這些都变了也未可知。 阿香却沒瞧出她這情绪来,只道:“這些知道倒不稀奇,家裡有钱,哪儿逛着玩都成。只是,那宫裡那什么皇家园林的,你也去過?” 姜黎平缓迈起步子来,点了一下头,道了声:“嗯。” 阿香听着這一声嗯可不会過瘾,還想就着這话问下去,却還沒开口,就又听着姜黎說:“到了。” 這便抬起头来瞧,原是到了京城的南城门外。暮色深沉,已经开始染上夜色。城墙外有环城一周的护城河,河岸上密密栽着杨柳,杨柳枝叶繁密,便在這暮色裡糊成一团。 姜黎走去杨柳树下站着,抬手捏了一根杨柳枝在手指间慢慢地拧。阿香也跟着她過去,走到柳枝儿下杨柳扫了脸,便抬手抓了一把。她又想起西北边塞来,說:“瞧這杨柳生得密的,印霞河那就一株。過了這冬,也不知冻死了沒有。” 姜黎不說话,只是仰头往那南城门看。阿香自顾四面看了一气,才发现姜黎不对劲。這便抿了抿唇,小心问她:“你是不是想家了?” 听到這话,姜黎的眸子怔了一下,而后哑声回阿香的话,“早就沒有家了。” 阿香默声,抬手搭到她肩上,慢声道:“你真不跟我說說么?自己憋着,一憋憋這么久,不难受?這么长時間,什么都一块儿经受過了,你還信不過我?還有卫楚楚,死前是不是在你面前說了什么?” 原這不是信過信不過的問題,姜黎一直不提家裡的事,只是不想撕自己的伤疤。而卫楚楚透露出的信息,她即便信得過阿香,跟她說了也沒什么用处。她放下拧柳枝儿的手,闭上眼吸了口气,而后转头看向阿香,问她:“阿香,你打算为别人活一辈子么?” 阿香被她问得一愣,片刻道:“什么意思?” 姜黎抬手拨开眼前的柳條儿,从柳枝條裡走出来,脚面上布裙曳曳,“你从来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不管自己以后如何,一味为别人看前程想法子。在塞关那会儿,来了新人你就要操心。遇着我以后,更是日日为我算计筹谋,劝我這個劝我那個,比我看得清,比我更操心我自己。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命运呢?” 阿香听明白了,跟着姜黎走出杨柳條儿下,說:“嗨,我還有什么命运?我若是有個沈将军的這样的倾慕者,那我怎么也要筹谋。又或者,我有苏烟络那样的样貌,我也巴望着能再遇個金主收了我。再或者,像北雁儿那样,在某個地方還有個家在等着我回去。可你瞧我有什么?又能有什么命运?” 姜黎停了停步子,伸手過去牵住阿香的手,“不要這么說,在我眼裡,你最值得好的命运。” 阿香看得透,不感叹,只道:“那就借你吉言吧。” 两人看完了南城门,也沒往城裡去,這又說着闲话回去了营地。营地裡女人们這会儿都自由些,不比之前被各样事情压得喘不過气。虽赶了五六個月的路,面上都有疲累伤劳,但眼睛比以前要有光彩得多。晚上吃了晚饭,也都各处转了一圈去。這会儿回来在帐篷裡,只梳洗罢躺着闲话。 姜黎和阿香回打了帐门进帐篷,也便梳洗一番躺下。這会儿可算是安下心来了,只要沒有战事,她们就能一直安安顺顺在這裡呆下去。况這会儿她们的境遇又比从前好很多,沒事儿的时候能随意出营去,這会儿便都在商量,明儿谁去城裡逛逛,后儿又谁去。自然是不能一股脑儿都走掉的,只能分着趟儿。 姜黎躺在床上不說话,只听她们絮叨。她心裡也有打算,是明儿還是后儿去城裡。虽然有很多东西不想去面对,不想见到以前认识的任何一個人,但总還是要去问些消息的。既都回来了,自然不能再随波逐流。不管自己能做到什么样,都得去做。否则哪一日她死了,真個沒脸去见她爹娘。 阿香听着人說了一气,尤听苏烟络說城裡哪裡好玩,心裡痒痒,便开口问姜黎:“咱们什么时候进去玩玩?你带我逛逛,我对這裡一点儿不熟,怕走丢咯。” 姜黎从自己的思绪裡回過神来,转身看向阿香,“你想什么时候去?” 阿香想了想,“先将养两日吧,這会儿脸色太难看了。等养得气血足些,进去也能逛得久一些。等她们都去過,留着咱们最后去。” 姜黎沒什么异议,只点了点头,“嗯。” 這就顺着阿香的意了,姜黎不再特意去想进城的事情。她這会儿又想什么呢,想自己家那被罚沒了的宅子,這会儿不知又赏给了谁家去。想当时家裡被抄那日的头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到姜府宅子裡的不過一道圣旨,說是姜家撺掇五殿下谋反,而后禁军查抄宅院,捕抓府上所有人。 在那之后的几日内,便是姜家的炼狱。姜家主仆所有人在内,无一逃過此难。姜黎的爹,在前一晚谋反的时候就死在了乱刀之下,连与家裡人最后一面也未见得。姜黎的娘,在牢房裡撞死了。還有些哥嫂妹妹们,也都是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到现在還活着的,姜黎不知道,除了自己還有沒有别人。 姜黎想得正出神,旁边阿香忽碰了她一下,拉回她的思绪来,看着她问:“叫你好几声儿了,這么近听不到?想什么呢,想沈将军?” 姜黎還沒全然抽离思绪,愣着样子摇了下头,“沒……沒有。” “有什么可掩饰的呀?”阿香沒出声,倒是那苏烟络又扬着声音說话,“你想他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們都知道,你這会儿担心得很。這回到京城了,沈将军得皇上赏识了,這以后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他也二十有二了罢,在這年头,哪有他這么大還不娶亲的?之前不娶么,可能是因为前程未定。這会儿可算上道儿了,家裡必然不会還叫他单着。這一回去,就得有其他女人蹦出来。甭管小妾也好,正妻也罢,都要跟我們阿离分一個沈将军。想想之前,那沈将军是咱阿离一個人的。换了我,我也高兴不起来。” 姜黎原沒想這事,被苏烟络這么一說,又不自觉开始在意起来。她說得沒错,便是一时定不下婚约来,沈家人也不会让沈翼就這么单着,一定会先为他收几房小妾。不管怎么样,都逃不掉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他一個男人這事儿。姜黎觉得自己不该在意這事儿,可一想起来又忍不住觉得心堵。這会儿也不躺着了,忽起身拉了衣衫套上,趿上鞋搬個小杌子去帐前坐着去了。 阿香瞧着她无声地打帐门出去,便啐苏烟络嘴碎,“說這些做什么?正妻在哪裡呢,小妾又在哪裡呢,非說出来搅人兴致。到时有了,再說到时的话,你不懂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苏烟络歪起头叹口气,“早早儿跟她說,让她早些想明白,有什么不好?男人啊,喜歡女人耍小性子吃醋,当那是情趣,但可不喜歡醋王。若因为這事儿,天天吊着脸儿给男人看,哪個男人都不会喜歡的。說醒了她,别拿這事儿往心上搁,是为她好呢。” 阿香咽了口气,沒再理会她,也披了件衣裳往帐外去了。到姜黎旁边屈膝半蹲下,仰头看着她道:“你别拿苏烟络的话往心裡去,不值当。我相信,沈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姜黎伸手捏住阿香的手,搁在手裡捏,一面捏一面說:“你莫這么小心哄我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想得明白。苏烟络說得沒错,沈翼迟早是要有正妻的。正妻娶得迟,家裡也一定会给他收几房小妾。我早在塞关的时候就想過這個問題,不会往心上放。只是心裡有其他事,觉得裡头吵,白日裡又睡多了,睡不着,所以想出来一個人静静。” 阿香知道,她心裡的其他事,還不会对她說,是以她也不再追问。這就抽出自己手来,覆在她手背上,“要不要我坐這儿陪你?” 姜黎摇摇头,“你不是喜歡热闹么,你进去跟她们說话去吧。我自己在這裡坐会儿,等困了我就进去。” 阿香看她确实不是需要人陪的样子,便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個儿拉拉肩上的褂子,只身进帐篷去了。进去后躺下与人闲說,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姜黎便一個人在外坐着,周围夜色漫漫,却再也沒有塞关时候有的荒凉感。她抬起头看月亮,月亮躲半截儿在云纱下,這京城的月亮,与塞关的也不同。总沒那么清冽了,好似蒙上了一层温色,扯开云纱,又躲去树梢后面。 姜黎就這么在帐外坐到夜深,想着這会儿忙和了一天的沈翼大约也已经在自己家的榻上睡下了。想想又觉得黯然,沈翼是功成名就衣锦還乡合家欢,自己却是身陷泥潭,身份低贱,连一個人都不敢去见。她抿唇吸气,看着天上的闪闪的星辰說:“這是你给我的报应嗎,老天爷?” 老天爷可不回答她這话,飘過稠云,挡住一片星星,让天空更沉寂起来。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光秃的指尖,想无可想。在她看了一气的时候,视线裡忽出现一方袍角,沿边儿有隐约的蝙蝠纹。姜黎顿了顿,抬起头来,便见着沈翼站在自己面前。 沈翼往她面前伸出右手,她愣了一下才抬手搭上去。等借着他手上的力气站起身子来,才开了口问:“你怎么回来了?” 沈翼打横把她抱起来,往自己营帐那边去,“怕你等我等一夜。” 姜黎勾住他的脖子,“我沒有在等你,只是白天睡多了,這会儿睡不着。” “是么?”沈翼看她一眼,沒有再多余的话,抱着她到营帐前,抬腿撩开帐门,侧身进去。到了裡头把她放到床榻上,自己顺着动作俯身在她身上,便吻了下去。姜黎碰上他的唇,才闻出来他身上有酒气。想来是梳洗后换了衣裳来的,刚才抱着她的时候才沒闻到。 ☆、46.熟人 她歪歪头要避开沈翼的唇,却发现他气息浓烈,动作也十分热烈,根本避不开。估摸着酒意起兴,這会儿要做那事。可姜黎沒多少兴致,使力用胳膊撑开他,看着他问:“吃酒了?” “摆了家宴,都来敬酒,吃了一些。”沈翼拿开她的胳膊,眸子裡有水蒙蒙的雾气,還是往她唇上吻過去。姜黎却在他身下无有回应,身子躺得也僵直。 沈翼吻了一气,发现身下的人全然不动情,自也就放开了她。而后半撑胳膊睁开眼睛看她,看到的便是一张无甚表情的脸。瞧着是沒有表情的,却又觉得有情绪。他抬手在姜黎脸侧抚了抚,看着她问:“在生气?” 姜黎不自觉蹙了一下眉心,而后违心地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但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场生任何气。只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想着他出去跟别人觥筹交错,心裡有一种不可控的不自在情绪。他惦记自己,连夜赶回来,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可听他嘴裡說起家宴的寥寥数句话,還是觉得堵。但为什么觉得堵,這又不能去深想。 姜黎這便又自己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头来,贴上沈翼的嘴唇。吻了两下,又微微探出舌尖来,挑开沈翼齿缝,深吻下去。沈翼這时候沒有任何耐力,不過挑-逗這一下就入了情。他压去姜黎身上,伸手扯掉她身上的衣衫,吻得她气喘吁吁,而后慢慢挤身进去。 轻微的酒气熏得两人都发晕,這事上便更投入。沈翼甚而有些不知疲倦,激情久久不褪,在姜黎呼吸最重的时候,掐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說:“叫我……” 姜黎便咬着自己的拳头,一面强忍身体裡的强烈刺激,一面一声声叫沈翼的名字。每叫一声,那刺激便重一分,让她几乎要溺死在那样的快感裡。在最后几乎难以承受的时候,她便嘤嘤地哭起来。而后這缓解式的哭又牵动起情绪,她便坐起来抱住沈翼,在他耳边說:“沈翼,我們从最开始就错了……都是错的……”說罢了低头在他肩膀上发狠似地咬下去,直咬出满嘴的血腥气。 沈翼在疼痛中发泄掉身体裡所有情-欲,而后便抱着姜黎,忍痛让她咬。等她松开自己肩膀,也沒有吭出一声。姜黎身上情-欲退得慢,等退得差不多时,身体裡已经不剩任何力气。她趴在沈翼肩上,微合着眼,什么都不再說。 沈翼抱着她躺下身来,拉過被子盖住身体,把她抱在怀裡。帐裡浓烈的气息慢慢散尽,沈翼的额头抵着姜黎的额头,半晌开口道:“给我一些時間。” 姜黎听着她的话便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了然自己因为处境难堪而有的复杂纠结的心境,但她自己是冷静下来了,只觉此时心情与拔空了力气的身体一样,便也慢声道:“不用为难,现在這样就好。” 沈翼又把她怀裡抱抱,让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你先在這裡再委屈几日,等我說通了家裡,便带你回去。” 姜黎听他說這话,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紧了紧力道,“不要跟你家裡說……”默声片刻,又轻声接了句,“算我求你。” 沈翼松开她些,姜黎也不让他有接话的机会,又說:“以后也不要再說有我在你就不会娶妻的话,你知道這不现实。我现在已经這样了,沒有力气再去应付更多的事情。你爹你娘,不会這么轻易接受我,也不会让我轻轻松松跨過你沈家的门槛给你做小妾去。我也不想再遭受羞辱,只想安安静静地,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应该记得,当初我沦为营妓,到了军队裡遇上你,你一样羞辱报复了我。那种滋味那种感觉,只要一想起来我现在還是会浑身发抖……我本来应该恨你的……” 沈翼把她再度抱进怀裡,沒有让她再继续說下去。他在她耳边說对不起,却是所有话裡最无力的言辞。如果计较起来谁伤谁更深,两人大约是不分伯仲的。而若论起处境,姜黎比他沈翼惨太多。他有足够的力气和信心去和家裡周旋,但姜黎沒有。 過去所有的事情堆叠起来,会让人心灰意冷,产生很深的无力感。可至天明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又都会成为過去。不碰不触,就会有岁月静好的假象。 姜黎不想再有纷争,也不想再添烦恼,她拒绝进沈家,也拒绝沈翼另置一处宅子把她养起来,她說:“我就留在這裡,寻常沒人会来,来了也不能长驱直入地进军营,這裡清净。倘或住到哪处宅子裡,你沒事儿過去,迟早是要被人发现的。到时露了馅儿,又是一通好闹。” 姜黎便就留在了军营,不算沈翼的小妾,也不算他养的外室,只還是与帐裡女人们一样的营妓。京城裡人很多,却沒人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她们每日裡去军营东边儿的小河边洗自己的衣服,临水照镜绾发髻,偶尔会进城去遛遛,活得卑微,却也有独属于她们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