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77节 作者:未知 听到敲门声来给如意开门的,是一個绾着双丫髻的丫鬟,瞧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自己从沒见過,只手扶门板问了句:“你找谁?” 如意想了想,咽口口水說:“我找你家姜姨娘。” 這丫鬟便乜了她一眼,要合手把门关上,嘴上說:“你找错地方了,我家沒有姓姜的姨娘。” 如意好容易找到了地方,自然上手去推住笑,缓缓气,又說:“她叫青儿,不是你家的姨娘么?” 說青儿就对了,那丫鬟手上的劲儿便松了松,只盯着眸子仔仔细细把她瞧了一遍。她家的這個姨娘一直說自己在世上沒有亲人了,也沒有亲戚。被她家大爷带回苏州城這么久,从来也沒有人来找過她。這突然的,怎么会又有人找上门呢? 但带着名字找上门的,又不能二话不问就撵了去。瞧着姑娘穿衣打扮也凑合,因把她往家裡领,领到天井下停了步子,跟她說:“你叫什么?是我們姨娘什么人?我给你回個话,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如意笑笑,跟這丫鬟說:“我叫如意,是姨娘她亲姐姐身边的丫鬟。我們姑娘来找她的,怎么,到现在沒找着這裡么?” 這丫鬟多瞧她几眼,原来只当青儿是個可怜的孤女,不知這会儿怎么又冒出個姐姐。這姐姐還有這么個丫鬟,那就不是简单的人家了?能用得起仆人的,再差能差到哪去?她不知道這裡头的弯弯绕绕,只道:“沒人来上门找過,你是头一個。那你在這裡等着,我给你问去。” 如意点头应声,拽着肩上的包裹带子,自站在天井下等着。她心想姜黎還沒找到這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她找姜婧比找姜黎简单,所以還是先见了姜婧再說。這偌大苏州城,让她去找姜黎和阿香,就是一寸一寸地把地皮给掀起来,能不能找着人,都有够呛的。 她站在门上等了一气,觉得沒趣儿,便抬头看這房子。這南方的房子与京城不一样,密实得很,不像北方的一进二进的院子分得清。仰头看了一气,才刚那丫鬟便又出来了,引了她往裡去,說:“姨娘让你過去。” 如意便规规矩矩地跟着這丫鬟往裡走,一直去到一個摆设雅致的房间方才停下脚步来。那丫鬟不往裡去,只推开门让她进去。等她跨過门槛,自又关上门扇,自己忙去了。 如意不认识姜婧,這般找上门也是沒有其他办法。她进到房间裡面,便见着罗汉榻上坐着個绾随云髻的妇人。脸上略施脂粉,耳垂上挂着水滴玉坠子。只瞧那眉眼,就能看到和姜黎是姐妹。因她便忙上前去行礼,道了句,“姜姑娘。” 這裡沒有人知道她姓什么,也很久很久沒有人再叫過她姜姑娘。這会儿听起来,只觉凄苦。她看着如意,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年龄最好的时候。她让她坐下,先问她:“你叫如意?” “嗯。”如意点点头,“阿离姐姐先我一步来的苏州,我沒地方找她去,只能先来找您了。贸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才刚姜婧听婢女进来說是她姐姐的丫鬟找了来,就觉得如同在做梦一般。這样见了如意,听她說出姜黎的小名,越发觉得不真实。她看着如意,仔仔细细看這個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子。嗓子裡哽了棉花一般,让她半晌才又說出话来,只问:“姐姐……她還活着么?” 如意知道姜家那件事,自然也知道她们姜家的人都遭了什么难。大约每個人都以为家裡人死绝了,不敢心存半点奢望。這会儿知道自己還有個亲人活着,不是想哭,就是想笑。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旁人很难体会。 如意也看着她,使劲点了一下头,“還活着,她知道您也活着,所以特意過来找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還沒有找上门来。我以为她已经找来了,才直接上门的。” 姜婧捏着帕子抬手擦眼泪,缓了片刻情绪,說:“大约是還沒想好见了我說什么罢。” 如意附和她的想法,其余的不去多加揣测。当然還有一种可能,就是姜黎在半道人遭人暗算了,根本沒来到苏州。但她想着姜黎是福大命大的人,应该不会如此。再說随她而行的還有三個身手极好的人,保护应该周到的。 姜婧這会儿心裡有了别样的期待,看着如意的眼神也轻柔如水。她想问很多事情,但最终都沒有问出来。她的想法大约和如意沒主动說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還是见了亲耳听着对方說比较好。从旁人嘴裡先问了,就少了味道。 姜婧沒有多怀疑如意的身份,确实也什么值得去怀疑的。她留如意住下来,在家裡下人住的房间裡腾出地方多摆上一张床。就這点子事,還是经過了梁太太同意才办下的。梁太太也听說了她姐姐的婢女找上了门,自然问她:“怎么還有姐姐?” 姜婧便笑着回她的话,“原以为不在了,却沒想到還活着,是老天爷保佑呢。” 梁太太听了這话也就沒說什么,只让她自己安排。本来做人媳妇儿的就要事事依从婆婆,她這种连正经媳妇儿都不是的人,自然更低一等。若不是梁问山对她另眼相待,做姨娘的和那些做婢女的,在身份上也沒差什么。 如意也是一晚上瞧下来,才发现姜婧身边连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她看着姜婧自己去找了被子褥子来给自己铺床,觉得生受不起,自然自己上手打理。這会儿是在人家中,她一個外人,也不好多问多說什么,便是话很少的样子。 一晚上凑合過去,清晨起来自己便跟着别的下人一起去洗漱,又帮着给姜婧打了水伺候她梳洗。她沒有看到梁问山,听說是最近忙,晚上回来得晚,早上出去得早。当然這也不是她该過问的事情,她只安安分分呆着,想着呆到姜黎找来就好了。 這样也沒熬多久,到晌午用完饭又歇了晌后,便有婢女来传话,說又有人找上了门,找青儿姨娘。听得這话,如意比姜婧還激动,忙就去门上看去。到了门上一瞧,果然是姜黎和阿香,两人手裡還拿了许多东西。 姜黎和阿香可沒想到梁家门裡能出现如意,惊了一跳,只问她:“你为何在這裡?” 如意看到她俩便显得放松多了,笑着接過姜黎手裡的东西,說:“我回去后過了一宿就来了,到了不知往哪处去找你们,只能来這裡等着了。” 就這么說了两句话,姜黎便听到了一句“姐姐”。她瞬间便循着声音把头转了過去,看到姜婧的那一刻,来之前做的各种心理准备都溃散无形。眼泪一瞬间汪满了眼眶,鼻头发酸,直蹿上脑门心,把眉心也蹙了起来。 她叫不出妹妹,只上去拉起姜婧的手,眼泪啪啪往下掉。姜婧也是满脸的眼泪,一面還要笑,一面又拿帕子擦眼睛。擦了一气,拉着姜黎往裡去,哭哭笑笑道:“我先带你去跟太太請個安,再去我屋裡說话。” 家裡来了正经的客人,自然要带去跟梁太太先问個安。梁太太看到姜黎的时候,才真的意识到姜婧原也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她一直疑心這個,觉得她過于大气,不像是小家小户裡出来的姑娘,自然更不像她嘴裡說是穷人家的孤女,卖身给梁问山是为了葬父的。现在看姜黎的谈吐打扮,再看她带上门的丰厚礼物,自然更加怀疑姜婧之前的說辞。 梁太太心裡虽有疑问,但也不表露太多。瞧着這姐妹俩的神色,久别重逢的欣喜不是假的,所以也就让姜婧把姜黎带回自己房裡去了。两人进了屋后,把阿香和如意也带进去,自又是一阵哭哭笑笑的說谈。說起以前的事,哭到声气哽咽,說到现在,又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人把各自的情况說罢了,姜婧庆幸姜黎遇到了沈翼,而姜黎庆幸姜婧碰上了梁问山。总的来說,這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姜婧還记得沈翼是谁,也隐约记得他的样子,与姜黎說他的时候,便說:“当初我是不是還劝過你,让你别太過分。他人不错,比我們周边那些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好多了。偏你瞧不上,看他哪儿都不好。现在怎么,看哪儿都好了?” 姜黎听着這话打她的手,“就你最明白,你那时候不過才十二岁,知道什么?” 姜婧也打她的手,“十二岁也比你懂事许多,你打小就沒有做大姐的样子。” 阿香和如意在旁看着两人小打小闹起来,也只觉温馨。不過也确如姜婧說的那样,虽然姜黎比姜婧大两岁,但瞧着却像是個做妹妹的。大约性子简单直率些,沒有姜婧瞧着稳重。 姐妹相认互诉衷肠,花去小半日的時間。外头日头偏了西,窗缝间沒了最后一丝光线,也就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虽這不是长别,总還是能挑起人的伤感情绪。姜婧拽着姜黎的手,依依不舍,說:“要不我去问问太太,让你们今晚都住下。” 姜黎便捂着她的手摇头,知道她的身份去梁太太面前提要求要舔着脸求,不想她那样,因道:“别了,客栈离這裡也不远,方便得很。明儿我還過来看你,要不你去客栈找我也成,带我們街市裡逛逛。” 姜婧听她這么說,也就点头应下了。把她们送出大门去,站在巷道裡看着她们走远,一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背影,才挂着不舍的神色迈开步子回家裡去。进了门梁太太又叫她過去,說:“這两日一直在给你物色好的丫鬟,今儿瞧着一個還不错,明儿我就买回来伺候你。肚子裡有孩子了,别大悲大喜的,伤身子,知道么?” 姜婧看梁太太对自己温和,自然什么都应下。梁太太看着她,心裡却有很多想问的,最终也沒问出来,想着時間多得是,再问不迟,也就放她回去了自己房裡。 那边姜黎带着阿香和如意回去客栈,吃下晚饭让掌柜的给房裡又添了條被子,也便歇了下来。這会儿如意過来,姜黎和阿香自然要问她京城的事情,问她为什么突然過来了。 想起這事如意還叹气,叹了好几声,方才开口道:“阿离姐姐,我也不是有意的。回去之后等着了二爷,就火急火燎把你的话跟他說了。我沒想到太太在帐篷外头,把话全听去了。她知道了你一直在二爷的军营裡,也认为二爷是因为你才跟着皇上的。后来老爷和大爷大奶奶也就都知道了這事,都劝二爷投靠了寿王,這跟您的想法是一样的。可能是二爷不同意吧,太太就收拾了东西要回城裡的宅子去,在军营裡闹了一气,也把我撵了。二爷当然不能让她走,只好就答应下来,带着大爷去寿王府上表了态。” 姜黎听着這话,无悲无喜,她坐在灯下,看着如意抠手指,過去握了握她的手,說:“知道就知道了,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因为這個,他沒能为我冒险下去,挺好。” 如意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姜黎,半晌才又开口說:“那你呢?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你還愿意跟着二爷么?我跟二爷說過了,会在這裡好好伺候你,等着他来接我們。” 姜黎笑笑,皮笑肉不笑的,“再說吧。” 如果真是這样,就算他会来接她,她也不可能跟他回去了。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地位的悬殊差距,還有沈翼的父母。太多难以解决的問題,让姜黎觉得,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如果非到在一起,大约就是一辈子的互相折磨。她折磨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折磨他,他们彼此折磨。到时沈翼也会娶妻,那又是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与其那样让各种俗世琐事把她们的感情消耗殆尽,還不如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存放在那裡,也当此生沒白在一起一场。 晚上姜黎一個人睡一张床,阿香和如意两個人睡一张。原都不是骨架子大的人,睡一起也不挤。如意是真累的,不消一会儿就睡着了過去。阿香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入眠都是很快的。剩下只有姜黎一個人,看着房外灯灭,听三三两两脚步声消失在走道尽头。 她从京城到苏州,花了两個多月的時間。两個多月很长,长到够发生许多变故。两個月也很短,短到回想起来只是眨眼一瞬。她不知道在這两個多月裡,京城有沒有发生什么事情,老皇帝和寿王的对峙是不是還在持续。而沈翼,到底又跟了谁。 金明池的那一场政变,在不久后就在京城裡传了开来,让人后知后觉,惊得眉心直跳。但這种消息往别处传得慢,更别說千裡之外的苏州城。京城裡的传言是,那一日金明池的水都被染红了,场景十分可怖。在那一场政变裡,死了寿王,活了老皇帝,是最让人意外的,足可以拿做话本子說讲。 因为寿王兵败,所以参与了那场政变的朝臣也都在当时就赶回了家准备带家人逃亡。但老皇帝当日就下令封锁京城大小城门,涉事者一個也不轻饶。自然,一個也都沒有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