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夢
晏禎出門時神采奕奕,回家時卻憋了一肚子火,晚上一大家子難得圍一起喫頓飯,他全程面沉如水,時不時還冷哼兩聲,搞得大家都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出言招惹他,就連素日混不吝的晏青淮也閉緊了嘴,生怕被他拎起來做了出頭鳥。
飯後晏禎到書房處理公務,晏青染悄悄跟上去,吩咐小意去沏一壺去火的菊花茶,自己進去給晏禎捏肩捶背獻殷勤,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是中了什麼邪。
晏禎看了她一眼,將手裏拿着的公文丟到了書桌上,黑着臉道:“過些日子是太后冥壽,按照慣例,是要請大佛寺的高僧入宮誦經,爲太后祈往生福。”
“這是陛下孝心所在,理所當然。”晏青染跟着附和了一句。
晏禎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以手扶額道:“這確實是理所當然,也都是舊例,交由禮部與宗正司合籌便是,可陛下也不知是聽了哪方進言,亦或是自己突發奇想,居然下旨令禮部找幾個道士一同入宮,講究什麼佛道雙修,這不是胡鬧嗎?”
本朝以仁孝禮義治國,並不篤信宗教,京郊大佛寺是前朝國寺,已傳承數百年,大燕朝建國後並未將其廢棄,只是褫奪國寺之名,但京中上至皇室宗親,下至販夫走卒,還是有不少信徒,大佛寺幾百年香火不衰,仍屹於廟林之首。
皇家做法,誦經祈福,也從來都是首選於大佛寺,倒也不是什麼偏愛,更多的只是習慣而已,皇帝日理萬機,有心過問,卻無暇深究。
明棠如今又不知鬧的哪一齣,好好的舊例,非要去打破,也不怕驚擾了太后神靈。
晏禎倒沒有覺得她不孝,只是有些沒必要的東西一旦擺到檯面上,難免會引人深思。尤其是身爲一國之君,一舉一動皆受萬人窺伺,明棠本意或許沒什麼,但若被有心人利用,少不了作梗爲患,晏禎不信她不懂這個道理。
他氣就氣明棠的胡鬧任性。
不先拿證據,就隨意給朝臣定罪,輕則抄家處斬,重則禍及三族,晏禎當她死裏逃生心有惶惶,也知道她所處置的那些人絕非無辜,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她去了。
身爲人君,當着臣子的面就要讓人家未過門的妻子入宮爲後,絲毫不顧君臣情誼,更不顧倫理綱常,但鑑於她還沒昏聵到直接下旨,在晏青染被梁王冒犯一事中也確實給了晏家一個很好的交代,晏禎就再次捏着鼻子忍下了。
但到如今,明棠顯然沒有要收斂的打算,好不容易重新開了朝會,正事還沒處理幾件,就先丟給了禮部尋訪道士一事,搞什麼神鬼佛道,豈不是昏了腦袋?
而受明棠年前先後對八位大臣定斬抄家的影響,現在的滿朝文武大臣,有幾人敢站出來質疑她的旨意,除了一個百官之首的晏相,又有誰敢出來勸諫?
晏禎勸是勸了,可明棠就是一意孤行,他身爲臣子,太難聽的話也不敢說,即便是說了大概也沒什麼用,反正這事兒還是定下了,呂顯代禮部領了旨,晏禎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家,經晏青染一問,就沒忍住說給了她聽。
晏青染沉思良久,開口道:“陛下此番,的確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她沒覺得父親大驚小怪,反而對他的想法頗有一番認同。
衆所周知,前朝有位皇帝就是因爲篤信佛教,半路丟下皇位去出了家,彼時太子年幼,朝政受制於外戚操持,從此讓整個王朝走上了下坡路。
大燕開國之後,大抵也是受此教訓,才褫奪了大佛寺的國寺之名。
而明棠此番行徑,明擺着更有文章所做。
到底是君心難測,晏家父女二人一起沉思良久,也沒猜出來明棠到底要搞什麼名堂。
小意送了茶水過來,晏青染給晏禎倒了一盞,勸慰他:“陛下所行之事必有章程,不過是入宮祈福罷了,或許是爹爹想太多了呢?”
“我倒寧願是自己想多了。”晏禎用了一口茶水,便放到一旁,意味深長道:“陛下如今的處事風格,倒是比從前更像個喜怒無常的皇帝了,只是不知這變化是好是壞,又會不會牽扯太大,而我只希望她的心思都在別處,不要在放在你身上了。”
晏青染面色一僵,有些不自在道:“聽不懂爹爹在說什麼。”
小意送過茶就出去了,書房裏只有父女二人,晏禎也不打算和她繞彎子,直言道:“她胡鬧的多了,我也不覺得稀奇了,比起她的江山社稷,我自然還是要先操心我的女兒,至於她心裏有的什麼章程,就讓她自己去折騰好了。”
見晏青染不說話,晏禎放緩了語氣,輕嘆道:“有件事還沒和你說過,前幾天呂家父子私下約我見了一面,談到了你和呂顯的婚事。”
他打量着女兒的表情,確定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之後,才又繼續說道:“呂顯年紀本來也不小了,早該成婚生子,我早先也答應過呂太尉,大概就是今年,他家裏也早就做好了迎娶準備,即便沒有陛下作梗,你也是要從我晏家女,變爲呂家婦了。”
“是因爲陛下給了呂顯危機感,所以要把婚期提前了是嗎?”晏青染看向晏禎,神色無波,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冷靜。
晏禎點了點頭,道:“我本來合好的良辰吉日,是下半年八月初七,但如今呂家着急了,等不到這麼久,所以有意將婚期提前,這十七年的婚約,也確實該落實了。”
“爹爹答應了?”晏青染又問他。
晏禎沒正面迴應,只是道:“君奪臣妻,到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陛下如今的胡鬧,也只是仗着你和呂顯未拜天地罷了,等你真的進了呂家的門,成爲了呂弘安的兒媳婦,她即便身爲一國之君,也沒有強搶他人妻子的道理。”
他沒忘記明棠當日和他說的話,但是他也不會被那些話威脅到,普天之下那麼多人,皇帝愛要誰要誰去,但是他晏禎,還不至於爲此屈服把女兒送出去。
之前倒是有過要重新給晏青染找個夫婿的想法,但一時半會兒的,人選可能不少,到底比不過知根知底的呂顯,且呂弘安親自帶兒子找他,做過保證,又說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話,晏禎心裏有了思量,左右是要得罪皇帝,進一步退一步,大抵也沒什麼區別。
“爹倒是沒有逼你嫁人的意思,但我答應過你娘,絕不能讓你入宮,更何況當今與你同爲女子,她不怕千古罵名,這卻不是我女兒該承受的。”
晏禎又嘆了口氣,緩緩道:“染兒,晏家永遠是你的家,並不會因爲你嫁了人而改變分毫,今後若呂顯待你不好,也依舊有我,有你三位哥哥做你一輩子的靠山,你不要怨我。”
他眼裏有愧疚,有不捨,但更多的是堅決。
晏青染和他對視了一眼,滿腹心事堆在了嗓子眼兒,但目光落在父親不知何時染了霜色的兩鬢之處,最終也只是道:“我知道爹爹是爲了我好,又怎麼會怪爹爹。”
“那就好,那就好……”晏禎垂下眉眼,連聲念道。
他說呂弘安和他保證過,呂家絕不會冒犯皇帝威嚴,落得和那八位朝臣一樣的下場。呂顯也和他保證,和晏青染成婚之後,夫妻二人永以爲好,絕不填房納妾。
晏青染知道,這是她爹所能給她找到的最好的夫家了,雖不知呂家父子二人的承諾是否能夠兌現,但只要晏禎還活着,就絕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所以在晏禎小心和她說明,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之時,她也未置一言,只是點了頭。
是夜,明棠從夢中驚醒,一時恍惚。
牀幃外頭傳來隱約聲響,但未經她允許,無人敢點燃燭火,亦無人敢出言打擾。
重華宮的人都知道,自陛下死裏逃生,便時常深夜驚醒,就坐在牀上不動,既不喚人點燈,也不讓人奉茶,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又是在想着什麼。
偶爾她會再睡過去,好似無事發生過。
但更多時候,她都是枯坐到天亮,整個人陰鬱可怖,令人不敢靠近。
只有明棠自己知道,自重活一世之後,她經常會做同一個夢。
其實也不能算是一個噩夢。
她既沒有夢到明楓坐在龍椅上對她譏諷的嘴臉,也沒有夢到自己雙腿被廢時的絕望,她只是夢到了自己被幽禁冷宮時,也是她生命中最後那一年的光景。
她反覆夢到晏青染,夢到她用瘦弱的身軀撐起被隨意丟棄在冷宮門口的,殘廢的自己。
那時正值深冬,明棠從未想過皇宮的冬天會那麼冷,沒有溫衾錦被,也沒有鋪滿她腳下的地龍,甚至沒有一個帶着暖意的湯婆子。
只有北風呼嘯和大雪白頭,她被生生打斷的雙腿逐漸也沒有了疼痛的知覺,兩個太監拖着她丟到冷宮門口,甚至不願再前進一步給她片瓦遮頭。
明棠伏在地上,緩緩握住一把雪,就當是給自己失敗又慘淡的一生畫上結局。
她記得很清楚,兩輩子也不會忘,那是太雍七年十二月二十日,還有六天,就是她二十六歲的生辰,她以爲在自己會死在那場大雪紛飛裏。
但是晏青染救了她。
晏青染是丞相晏禎之女,與太尉呂弘安之子呂顯早有婚約,二人於太雍五年成婚。
兩年後呂弘安做了逆臣,扶持梁王明楓逼宮篡位,明楓生性好色,呂顯爲討其歡心,將髮妻進獻入宮,活活氣死了當時已被貶爲庶民的晏禎。
晏青染進宮後受明楓百般優待,但她不假辭色,寧死不從,明楓很快對她心生厭煩,但許是顧及呂顯的面子,並沒有直接賜死,而是將其打入了冷宮。
兩個月後,她在冷宮門口撿到了奄奄一息的明棠。
她們在冷宮相依爲命了整整一年,那是明棠生命裏的最後一抹微光,她夢裏也都是彼時光景,雖然悽迷、落魄、痛不欲生,但是晏青染把她照顧得很好,讓她即便是雙腿被廢,幽禁冷宮,也能平靜而又平淡地度過了人生中的最後一年。
晏青染很少說話,總是勞碌不停,除了安置明棠,洗衣做飯之外,她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做女紅,用一些精緻漂亮的繡品,託一個心善的小宮女換置些日用品。
在明棠的夢裏,也總是那樣昏暗又溫暖的場景。
她坐在椅子上,或倚在牀上,晏青染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總是低着頭繡東西。
晏青染看着繡品,明棠就看着晏青染,兩個人都很認真,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半天,等到明棠開口喚人的時候,晏青染纔會擡起頭來,歇一歇累僵了的脖子。
她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看向明棠,瞳仁很黑,卻看不出任何情緒。
明棠說渴了,她就倒水來,明棠說餓了,她就端餅來,有時候明棠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她就出門去拿恭桶來,面上與端餅倒水時的表情也沒差。
這樣的夢明棠做了好多回,剛醒來那段時間尤甚,甚至一天晚上會重複幾次做同一個夢,每次從不同的節點驚醒,她總是雙手發抖渾身冷汗,在心裏把那個名字唸了千遍萬遍。
她既想見到她,又不敢見到她。
但最終她們還是見面了,冷宮裏那個最親密又最疏離的晏姑娘,終於變成了她的染兒,終於又再次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也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那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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