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渐起
桂三秋朝江横天走去。
他走近才发现,江横天比他高太多,他只能手伸直去拍江横天的肩膀。
江横天来不及嫌弃,只听桂三秋大赞一声:“好!”
他身后的家仆抱上来一只红箱子。
桂三秋說:“江氏医馆,悬壶济世,于危机之际挽救张家主人性命,本官要重赏!”
箱子一开,果真是白花花一片银两。
桂三秋說:“嫌犯在晓春城伤人,本官作为知府亦有责任,其中五十两是本官替张家主人出的医药钱,另外一百两奖赏你们医馆治病救人有功。”
一百五十两,即便在富庶的江南,对普通人家来說也不是小数目。
江横天一家开销大,就算应梦怜改良過药方,朗云何的解毒丸与江月明改变瞳色的药加起来,每個月花费不下百两。
放在以前,挥金如土是常态,千百两银子的好药好酒买来眼都不眨,但是逃离皇城后他们和破产无二,正经营生收入有限,医馆起步投入多,需要长期做下去才能真正得到回报,于是乎就需要时不时挪用打劫黑店得到的赃款。
而现在,桂三秋金口一开,百两银子招之即来,简直和穆逍有得一拼。
官员微薄的俸禄撑不起如此豪气的奖赏,若非桂三秋家底深厚,除非他是個敲骨吸髓的蛀虫才行。
蛀虫又怎会舍得将费尽心力搜刮来的银钱慷慨赠予他人?
江月明在后面看着,心道:這年头,连国库都是只进不出,晓春的知府倒是比想象中大方。
江横天看着银子,恍惚了,怨气和杀气顿时消减一半。
应梦怜把他推到一边,满心欢喜收下了赏银:“谢大人。”
“嗯,再接再厉。”
桂三秋上了车轿,突然想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又派家仆折返回来,问:“你们這儿有沒有可以黑头发的滋补之药?”
***
张仁崇从医馆搬回家,江氏医馆重新开门。
次日,杨柳姑娘前来买伤药。
张谨云在狱中吃了好些苦头。狱卒不通人情,即便遵循知府的叮嘱,沒碰那双对琴师来說万分金贵的手,仍叫他麻绳捆破了皮,棍棒打出了血。
张仁崇有意想把张谨云接回家中疗养,结果被瑶池仙的人抢先一步,张谨云被他们带回原住所。杨柳悄悄跑去和他见面,她心疼张谨云却不敢张扬,来到医馆,只說自己被针扎破了手指,一口气买了十大瓶金疮药。
江月明把药交给她时,杨柳神色颇为紧张,眼神飘忽,再三强调:“這是我自己用的,真的是我自己用的。”
江月明揶揄道:“是,我也沒說你买给别人啊。”
杨柳脸上晕染红霞,轻声细语說:“上次的野莓忘记分你了,我再去山上采。”
“不用,我已经有很多啦。”
杨柳顺着江月明不经意的一瞥望去,那边只有朗云何一個人,她随即联想到张谨云送给自己的满筐莓子,恍然大悟:“噢——”
江月明不解她的反应:“你‘噢’什么?”
“沒什么。”杨柳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睛藏着笑,仿佛看透一切,“我走了。”
朗云何换了一把折扇,扇面是晓春城一個万姓书生新作的词,词中歌咏江南秀丽,风光无限好。
他摇着扇走過来:“又在背后說我坏话?”
江月明盯着折扇上的字半晌,处处都是桃红柳绿、鸟鸣莺啼。
“沒人說你。词是谁作的,下次不许找他写。”
朗云何沒答应,說:“万兄有大材,是中状元的料子。”
朗云何提及姓氏,江月明想起来了,江氏医馆過去三條街,有條清水巷,巷中有個书画坊,她听杨柳听說,书画坊中那個叫万卷的书生三個月前开始以十文价格作诗,书生下笔如有神,一盏茶時間就能写一首。
朗云何为万卷正名:“我和他聊過,他的内才不止十文,考期将近,若不是缺钱,谁愿意糟蹋文墨。正巧我新买的白扇单调,需要墨宝添彩,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状元,我就把它换了给你买首饰。”
朗云何煞有介事地說着,仿佛放榜之日已到,万卷荣登榜首,昔日十文摇身一变成为抢手货。
江月明觉得稀奇,朗云何从不轻易夸人文采,今天言辞反常,像着了妖魔的道。
果然,下一刻朗云何說:“我连状元的墨宝都愿出卖,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你考虑一下把我的名次往上提?”
江月明說:“你不如做梦来得直接。”
朗云何眉眼含笑,迈步将二人的距离缩短:“做了,我天天都做梦,梦见……”
“大事不好。”
褚非凡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打断了朗云何酝酿多时的情话,江月明一掌将朗云何推开:“让你去张家送药,能惹出什么大事?”
褚非凡沒发觉朗云何神色不豫,回答:“不是我惹,是张家那位老爷要搞事。”
朗云何将扇子支在台前,眼皮都不想抬:“哦?”
“我去送药,结果听见张仁崇和管家对话。张仁崇說此次遭遇惊险,沒想到会被胞弟的门客所伤,管家就提议說,不如他们也招募门客,不要阴狠毒辣的小人,只招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招他十几二十個,不但可以训练家仆侍卫,必要时還能保命护驾。”
江月明惊說:“他疯了?十几二十個,门客不是杂役仆人,他养得起?”
褚非凡神色复杂:“我今天去他家,你知道他多有钱嗎?别說十几二十個,四五十個他家都住得下。不過嘛……”他清了清嗓子,庆幸般笑笑,继续說,“张仁崇說十几二十個太多,两三個就差不多得了。”
江月明沉声說:“你知道這意味什么嗎?還笑。”
“怎么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晓春动向,一旦让他们找着了突破口,他们就能光明正大进城搜寻,到时我們……不是,你们就危险了。”褚非凡十分贴心把自己摘出去,自我安慰似的拍拍胸口,“你们要小心啊。”
朗云何倏地拿扇子抵上褚非凡的喉咙,眼神危险地注视着他:“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是为暗影阁做事,分什么你我。人么,总是要死的,不如你先去探一探黄泉路……”
褚非凡素闻千面扇鬼最会折磨人心,任务成功与否、解决得是否干错利落,他通通不在乎,将死之人的挣扎与恐惧才是他真正喜歡看的。
刚见朗云何时,褚非凡几乎要被他的外表蒙骗過去,一口一個“朗兄”叫得顺口。要是不知道朗云何的真实身份,对方言语中又时常流露出对他人的轻蔑与不屑,褚非凡当真要把他当成一個长得好看、高傲骄矜又喜歡讥讽人的寻常男子。
普通的纸扇宛如淬了毒,贴得褚非凡皮肤阵痛,他开始颤抖。
江月明把朗云何扇子拍下:“你干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褚非凡抱着自己,心道:好意思說别人,你欺负我還少。
不過江月明确实和话中带刺的朗云何不同,朗云何的语调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下一刻就会真做出可怕的事。江月明待人更像戏弄,像逗猫逗狗满足趣味。
江月明训斥朗云何:“道歉。”
“对不起。”干脆利落,连眼神都十分诚恳真挚,“褚兄,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褚非凡扯了扯嘴角:“沒、沒关系。”
江月明满意地走了:“你们好好相处,我去和爹娘說一声。”
她一走,朗云何的神色逐渐冷淡,似在感叹,似在警告:“褚兄啊,下次突然出现记得看场合。”
褚非凡委屈,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好继续抱自己。
好在褚非凡脾性大,忘性也大,朗云何并不是有意要刁难他,事后遵照江月明的指示去杏花庄买了一壶好酒。晚膳时,大家看褚非凡萎靡不振,特意把红烧肉推到他面前,褚非凡一顿饭多吃了几块肉,多喝了几杯酒,便把之前的事情都淡忘了。
夜裡,朗云何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星星。
银河如瀑,新月如刀。
江月明坐到他旁边,对着空气說话:“话语能伤人,你何必认真。”
“你在說我,還是說自己。”
江月明的轻笑声被风吹散。
半晌无话。
還是江月明先开口:“我們這些做刺客的,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生死,褚非凡身手不如你,他甚至沒杀過人,被你警告,害怕是正常。”
朗云何說:“我不如你了解他,分不清哪句是玩笑话。”
江月明耸肩,說:“我了解的是十裡,在暗影阁做事的,摘下面具就不是同一個人了。”
“那我們起点是一样的。”
江月明纠正:“不一样,你无情,我比你更通人的喜乐。”
“无情啊……”朗云何叹了一口气,“說是自私更恰当,我若无情又怎会心甘情愿被你刻在木牌上。”
江月明仿佛沒察觉他话语中的轻佻:“但是朗云何,是你咎由自取。”
朗云何笑道:“我知道。”
白云蔽月,稀薄处被银色的光照得朦胧。
朗云何看着天,突然正经发问:“假若我真的排到第一,你能不能……”
江月明却在他說话时跃下屋顶:“飞虫太多,你自己待着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朗云何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躺着,刀似的新月从云裡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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