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在其板屋(十四)
唯一的方法,便是讓他知難而退。
裴嬌道,“想必你如此說,是已然找到辦法了。”
先前是爲了活命別無選擇。
可是若是真的能夠有兩全其美的辦法,能夠讓她的這具軀體不需要封魂鎖也能活下去,裴嬌當然願意去試一試。
畢竟誰也不想一生都一直忍受血魘之日封魂鎖帶來的折磨。
不過裴嬌更認爲封魂鎖是難以解開的,所以她更多的目的是爲了打發他走。
裴嬌思忖半晌,最後道,“我願意去試一試,不過你也要遵守你的承諾,必須得聽我的。”
“若是解不開封魂鎖,或是解開封魂鎖,我仍對你無意,你便不可再糾纏我。”
說着,她目光變了變,“若是你食言,我真的會殺了你,絕不手下留情。”
她答應了。
他死寂一片的心久違浮上一陣狂喜,似是欲要溺水而亡的人抓到了浮木那般,便連身軀都因那一瞬間的救贖繃緊到極致。
“你們要去……羨淵?”
聽到此消息,榮華顯得有些匪夷所思。
裴嬌眨眨眼,“嗯,怎麼了?”
榮華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宮主,你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前些天的地面震動便是相傳海底城引起的。”
“記得呀。”
榮華又道,“這羨淵,便是古國的一座城池,早已沉入海底不知多少年……相傳去的人,無一人生還。”
“並且不止如此,你前段時間交給我去查明的羊皮紙卷,其中也標註了羨淵這個地點。”
“恰逢地鳴海底城開啓,宮主,你不覺得諸如此類,太過巧合了麼?”
這令裴嬌微微蹙眉,那羊皮紙卷不是別的,正是從玄陰宮那個刺客身上所得的。
玄陰宮也對羨淵感興趣?
這傳聞中沉睡於魔域與上仙洲交匯處海底的無人之境,究竟隱藏了什麼祕密,竟令許多人都趨之若鶩。
榮華見她已經下定決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略有深意道,“此去羨淵,魔君也知道並且准許麼?”
裴嬌沒注意到他略顯古怪的神色,一面整理着符紙,一面答道,“是的,他算是默許了。”
榮華非但沒有鬆氣,反而變得更加惆悵。
他斟酌片刻,最終從懷中摸出一件錦囊遞給裴嬌,“宮主,若是你在羨淵城裏遇見了什麼棘手的人,這個錦囊或許會能幫助你。”
“不過在此之前,最好不要打開它。”
裴嬌狐疑地看他一眼,對方垂眼避開她的視線。
她湊近去看他的眼睛,“榮華,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你知道些什麼嗎?”
面對裴嬌的疑問,榮華偏過頭,陷入了沉默。
裴嬌見此,便也不打算再爲難他。
她瞭解他的性格,平時便是悶葫蘆一個,他不想說,必定有他的理由。
她也不想再爲難他,便也不再過問,而是順手接過錦囊,笑道,“謝謝你。”
相較於裴嬌的心事重重,寧長旭照樣是澆花喂鳥,可謂是十分悠閒自在。
他見裴嬌幾日裏茶飯不思,便難得主動開解了她,“解開封魂鎖對你而言是好事,每逢血魘之日你所受的苦楚,旁人不知,我卻清楚得很。”
“我之所以如此放心地將你交給他,是因爲看見他身上的魂劍,只要他做出什麼令你不悅的事,你想殺了他,便是一念之間的事。”
待通往羨淵陣法已然繪製好,萬事俱備之時,裴嬌也下定了決心。
因構建傳送陣極爲困難繁瑣,故而能容納的人也少。
那道陣法劈開了海面,似是一道海中的斷壁殘垣。
在陣法欲要欲要啓動之時,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地自空中落下。
裴嬌聽到動靜,回頭看見渾身是傷的鬿雀。
她的羽翼有一道平整的切口,似是被斬斷了,所以飛起來十分費勁。
她倒在陣法外,掙扎着想要去抓顧景堯的衣襬,“魔君,魔君您不可以去羨淵,羨淵城內我們的人都進不去,卻又被有心人大肆宣揚,很可能就是個陷阱哪!”
顧景堯垂眸看着她,半晌,淡淡道,“鬿雀,是不是斬斷一羽的代價太輕了,竟還能讓你從鎮魔塔內跑出來。”
鬿雀搖搖頭,眼含淚光,轉而恨恨地看向裴嬌,“魔君,定是有心之人蠱惑您去的是不是?魔君您要三思——”
她話尚未說完,便被迅速擊飛,倒地吐出一口血來。
顧景堯的眼底透出殺意,“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正眼看本君的夫人。”
緊隨其後的燭龍將鬿雀護在身後,“魔君,是屬下看管不嚴,才讓她跑出來。”
“您若要懲罰,便懲罰屬下吧。”
“只是……鬿雀確實是爲魔君着想,她說的話也並無道理,相傳羨淵城內有無盡寶藏,可是進去的人都沒能出來,這很可能是個陷阱。”
顧景堯冷冷掃他一眼,“你是覺得本君會被人算計?”
燭龍低下頭,“屬下不敢。”
“帶她滾,再多停留一秒,本君將你們都殺了。”
“是。”
鬿雀被燭龍帶走,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陣法之中,淚水緩緩滴落。
“魔主,是鬿雀對不你您,未能實現您的夙願,甚至讓少主也步入您的後塵……”
她和燭龍自幼時便被魔域之主收服相伴左右。
當時的魔域並未四分五裂,而是被一位名爲万俟永澤的強大魔族所統率,令仙洲十分忌憚。
万俟永澤擁有最爲純正的魔族血統,是上古魔神一脈的繼承人,故而在魔域也有極高的威懾力,乃是被萬魔尊敬的魔主。
魔主万俟永澤在位之時的魔域格外強大。
年輕的魔主野心勃勃,志在統一四海,兵臨仙洲。
而在此期間,這位魔主卻愛上了靈淵仙府的一位名爲顧如笙的人類女修。
他們相愛之後,顧如笙才得知他魔修的身份,當即便和他一刀兩斷,甚至含怒重傷了他。
顧如笙回到靈淵仙府,卻發覺自己懷有身孕。
顧如笙本想打掉這個孩子,最後卻又不忍,只好悄悄生下他,冠以自己的姓,希望他能夠步入正道。
這位不被人族和魔族所接受的孩子,便是顧景堯。
鬿雀喃喃道,“魔主這一脈,本就是繼承了上古魔神最純正的血脈。”
“奈何魔主被愛情迷惑,中了那些人族的陷阱,死於最後一戰,這才斷送了純正的血脈,不過好在……留下了少主。”
“少主雖是混血,卻天賦極高,甚至勝過了當年的万俟魔主,可是……”
她捏緊拳頭,恨聲道,“燭龍,我們尋了多年魔主留下的血脈,好不容易尋到,輔佐少主成爲魔域南鏡的新魔君。”
“眼見馬上就要統一魔域,可是我竟又眼睜睜地看着如今的魔君愛上了一位仙洲的女修,步了魔主的後塵。你說,我怎能甘心?”
燭龍沉默着,緩聲道,“也許當年的万俟魔主,並不希望他的血脈繼承他的大業,或許,他只希望小公子能夠平安幸福。”
鬿雀甩開他,“怎會不希望?!我自幼時跟隨魔主的時候,他最大的願望便是一統仙洲成就霸業,使魔族不需要再爲了貧瘠的資源自相殘殺,他只是一時被那顧如笙迷惑,纔會中了仙洲的圈套!”
她魔怔般道,“不……不……就算你忘了,我也要秉承魔主的遺願,讓他留下的血脈統一仙洲……”
燭龍蹙眉道,“那你欲要怎麼做?魔君早早叫你我二人立下血誓,若是傷害了那裴寧,你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若不是魔域正值用人之際,你以爲魔君還能我們到現在?”
鬿雀眼含淚光,咬牙切齒道,“我不甘心……”
燭龍嘆出一口氣,將失魂落魄的鬿雀抗在肩上,任由她瘋狂撕咬捶打他的臂膀也沒有鬆手。
“鬿雀,你若再這般執迷不悟,我真不知能護你到幾時。”
說罷,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只是他們都沒注意到,在他們離去之後,又有一道身影,順着劈開海底的陣法,悄然進入。
行走於海底陣法,裴嬌猶豫片刻,還是將那道玄陰鸞鳥的符文取出給顧景堯看。
見到此符文,他果然面色驟然陰沉。
裴嬌緩聲道,“實不相瞞……洗髓之時,你看到了我的過往,我也看見了你的。”
看見他幼時被玄陰宮的人折磨,看着他遍體鱗傷被稱呼爲怪物。
他好不容易逃出來,四處躲避着這羣人的追殺,不是沒有遇到過善意,只是這些零星的善意,在知道他的過往後都變成了恐懼或是厭惡。
所以自此以後,他再也不相信那些所謂的善意。
她不欲再揭他的傷疤,只是將關鍵的信息告訴他:“道誠真人袖口處也有一模一樣的圖案,我很肯定他便是玄陰宮安插在仙盟的一枚棋子。”
“我在那玄陰宮刺客身上所獲得的這枚羊皮紙卷,上邊所指的地方,也是羨淵。我擔心,他們暗中在謀劃着什麼陰謀。”
顧景堯盯着展翅的玄陰鸞鳥,顯然也陷入當初被折磨的回憶中,廣袖下的手攥緊,額角青筋直跳。
半晌,他才勾起一抹冷戾的笑,“他若是敢自己湊上來找死,倒也省去我許多功夫。”
關於羨淵古國的記載,便是仙洲的史冊也寥寥無幾。
據說羨淵已然化爲一片廢墟沉沒在海底,無人知曉應當如何前往。
那捲羊皮紙上記載了路徑,但是許多術語都難以破解,只能作罷。
裴嬌知道,光是締結前去的傳送陣便是極爲複雜艱難,需要極強的靈力和人力物力支撐,且能傳送的人更是十分有限。
傳送陣過後的眩暈尚未褪去,裴嬌睜眼之時,眼前一閃而過的磷光,她微微一驚,才發覺是往來翕忽的銀尾小魚。
魚……?
她猛地擡頭,龐大的魚尾自頭頂搖曳而過,自己已然身處幽暗深寂的海底。
身側傳來動靜,顧景堯正坐在不遠處的礁石上,不知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裴嬌收起那一幅沒見過市面的樣子,揉了揉脖子:“你早就醒了,怎麼也不叫我。”
顧景堯沒答話,只是緩緩打磨着手中一樣東西,末了才遞給裴嬌。
裴嬌眼前掠過一抹綺麗的藍綠色,便聽顧景堯道:“此物名爲雀羽珊,是深海獨有之物。”
裴嬌聽說過雀羽珊,寧長旭的院中便有。
這種珊瑚盛開在大陸交壤的海底,因其形似孔雀於水底開屏而得名雀羽珊,是極爲名貴稀少的珠寶裝飾物。
不僅如此,每一片雀羽珊都帶有獨特的音律,敲擊之時便會發出清澈的音調。
而一簇雀羽珊則是能夠匯成婉轉動聽的曲子,深海的鮫人常常嬉戲於雀羽珊中高歌。
傳聞中兇猛的雄性鮫人爲了爭奪擇偶權,會爲了爭奪雀羽珊而搏鬥廝殺。
最終活下來的便可以親自爲雌性鮫人獻上雀羽珊,以此示愛。
她盯着眼前狀似孔雀尾羽的雀羽珊,她平日沒事的時候便喜歡讀一些珍奇典籍,她似乎也就和烏若提過一嘴,他是如何知曉的。
而且……“鮫人呢?”
一般有雀羽珊的地方都會有鮫人出沒,這也是修真界內極少販賣的原因,畢竟無人敢在深海內與鮫人發生矛盾。
她無意識瞥過他衣角的深色的血跡,此番路途,他首先答應過裴嬌,不會再濫殺無辜。
顧景堯自然注意到她此番小動作,他緩聲道,“我並未殺它,這是我的血。”
鮫人生性兇猛好鬥,一旦與它爭奪便是不死不休,又不能解決它,自然要付出一些代價。
裴嬌微微一怔,似乎因爲此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理有些心虛。
斟酌半晌,最後小聲擠出三個字,“謝謝你。”
顧景堯走上前來替她戴上雀羽珊。
少年一面替她整理着衣襟,一面側過頭羞澀地笑道,“那阿寧,準備怎麼謝我?”
他微涼的掌心撫過她頸側的肌膚,輕聲附在她耳旁道,“據說雌性鮫人在收到雀羽珊後,都會以身相許,爲強壯的雄性繁衍後代。”
裴嬌:“……”
她不動聲色地躲開他,立刻轉移話題,目光移向傳送陣的落腳點:“這裏便是羨淵?”
顧景堯望向海底不遠處的深淵,匍匐着一片寂滅的灰色,構建成一處龐大的廢墟。
他緩聲道:“這裏已是羨淵城的結界,羨淵城臨海,曾因海底的靈脈繁盛一時,戰亂時有人炸燬了靈脈,引得羨淵塌陷,被海水吞沒。”
“同時,沉寂許久的羨淵受靈脈和海底靈力影響,空間時間都紊亂割裂,所以很有可能會滋生出虛無往生鏡。”
“還有傳聞說,一旦踏入這裏便別無法走出。”
言罷,他轉過頭看她,眼尾微微上揚,“害怕麼?若是怕,便在外頭等我。”
裴嬌搖搖頭,目光堅定,“自然不怕。”
顧景堯聞言,用那種誇讚孩童般的語氣懶懶笑道,“阿寧真厲害。”
裴嬌假裝沒聽見,徑直走出了傳送陣。
她本以爲經過千百年沉澱空間割裂的羨淵定是殘破不堪危機四伏的,卻未曾想到,踏入深淵之後,竟是一江煙水碧波繾綣的畫面。
她透過交疊的油紙傘面怔怔地看着面前絡繹不絕的行人,皺眉道,“這……這又是幻境?”
“不是。”
銅鏡和顧景堯的聲音同時響起。
銅鏡道,“這些畫面,都是曾經出現在羨淵城內出現過的,因空間靈力混沌切割之力,所以以海市蜃樓的模樣呈現在瞭如今。”
“你可以理解爲,千年前的人如今以這般模樣活在了羨淵城內,他們不停地重複地生前某一天做的事情,但是卻也能與踏入這裏的人有所交集。”
銅鏡道:“同時……只要進到羨淵城,便是修爲化神快要飛昇的大能也得壓制自己的修爲,否則若是外泄靈力引發空間震盪,海底城若就此塌陷,搞不好就會葬身於此。”
“在此之中,能不使用靈力就最好不用。這也是爲何顧景堯的那個小鳥手下知道你們要來羨淵如此着急的原因,在這裏,修爲高深並不是什麼好事。”
裴嬌有些震驚,她看着面前提着風箏結伴嬉戲打鬧而過的孩童,還有街邊叫賣法器丹藥的小販,怎麼也想不出,這些人竟然都已隨着羨淵城葬身海底。
不僅如此,就像戰亂尚未發生過一般,他們的失去記憶的魂魄歲月靜好地生活在了海底。
羨淵的人們多佩戴銀飾或是海螺,故而裴嬌他們算是格格不入。
“你們應當是外鄉人吧。”
所以當熱情好客的羨淵姑娘前來打招呼之時,裴嬌也沒有太多意外。
這位姑娘名爲阿瑾,並不是修真者,平時便以捕魚爲生。
裴嬌打量着身旁豎着麻花辮揹着魚簍的少女,輕快的步伐和鮮活的神情,都完全看不出是已然死去的人。
“外鄉人來到羨淵,總是奔着最有名的地方來的,你們應當是爲了結緣橋吧。”
“結緣橋?”
“傳聞若是成婚之日,新郎與新娘攜手踏過結緣橋,在鮫人燭的照耀,姻緣石的見證之下拜了天地,便就此結緣,長長久久,廝守一生。不止今生,就連下輩子都能在一起呢。”
裴嬌感到新奇,“真的麼?”
阿瑾頷首,“當然啦,那裏還有月老祠,若是在月老祠裏求得上上籤,便是兩情相悅,遇得良人。你們看起來郎才女貌,定然會得到結緣的賜福。”
裴嬌微微一怔,倒是一旁一直沉默的顧景堯忽然勾脣笑道:“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阿瑾瞧着他羞紅了臉,悄聲對裴嬌道,“你可真幸福呀,我將來也要找個這麼俊俏的郎君,陪我一起去結緣橋。”
裴嬌本欲要解釋,看見少女欣喜的面龐時卻微微愣了神。
想到面前憧憬着未來的少女已經是羨淵城裏一無所知的亡魂,和自己上輩子一樣死在瞭如此年輕的年紀,她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半晌,裴嬌露出一抹笑,“一定會的,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會嫁給世上最好的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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