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在其板屋(十六)

作者:小刺莓
既然無法觸碰她的心,那便化作無法消散的夢魘,生生世世纏繞着她好了。

  他靜靜地等待着她用那把魂劍刺穿他的身體,想象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袖擺處多出的一抹力道。

  他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從身後,輕輕拉住了他的袖擺。

  他長睫微微一顫,漆黑的眼底盡是錯愕之情。

  似乎她這個微小的舉動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這般輕的力道,卻輕而易舉地將他自深淵邊緣拉上了岸,令他半邊身子都如同過電般痙攣起來,連提劍的手都開始不穩。

  “哐當”一聲,長劍掉落在地,化作紋着梅花的鐵扇,徐徐鋪開在他腳邊。

  彷彿死囚就此得到了赦免,一種劫後餘生的情感浮上心尖。

  身後抱住他的裴嬌也同樣有些詫異。

  她的理智尚在分析着究竟是否要阻止他發瘋,思索着這般情況她所需要做出的對策。

  可是,她的腿腳似乎不聽使喚了,步步朝着那背對着她的人走去。

  潛意識裏有道聲音告訴她,不要再絞盡腦汁了,其實很簡單的——

  你只需要走過去,就好了。

  此時此刻,裴嬌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她怔怔地想着,原來如此冰冷的人,也會有這麼炙熱的感情麼。

  在二人短暫的失神之間,魏明揚忍着劇痛將靈力注入手中的馭水鱗,空間扭曲的一瞬,他便從原地消失。

  與此同時,理智迴歸的裴嬌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面色驟變,鬆開了顧景堯。

  她是瘋了麼?

  裴嬌還沉浸在放跑魏明揚的懊惱中,並沒有注意她身前的人的神情一點點冷了下去。

  他低垂雙目,袖擺邊緣還殘留着她的溫度,恍若方纔她主動的接近,只是黃粱一夢。

  巨大的失落感令他產生了眩暈耳鳴,眼前一片朦朧的血紅色。

  明明已然不受封魂鎖折磨,可又彷彿回到了禁制發作的時候。

  他目光木然地轉向方纔魏明揚跪着的地方,此時只剩下一灘血跡。

  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自嘲地笑了笑,漆黑眼底的光一點點湮滅,像是香爐中燒到頭的灰燼,一片死寂。

  原來她爲了那個人的生死安危,寧願委身於如此厭惡的自己?

  果真,這般骯髒的身世,沒人會不在乎。

  哪怕是殺了他,她也嫌髒,不願和他沾上半分關係。

  耳邊的嗡鳴聲越發地大,蓋過了一切聲音,眼前的世界都變成了鮮血淋漓的顏色。

  裴嬌道,“我們並不瞭解季青嶺究竟在做些什麼,所以留着魏明揚想辦法套出點消息比殺了他更好。”

  “他受傷了,跑不遠,現在去追,絕對趕得上。”

  她疑惑地看着背對着她的人,復又舉起手到他身前晃了晃,“你……”

  裴嬌的話說至一半,忽的被面前的人驟然散發出的威壓震懾得動彈不得。

  顧景堯從未在她面前釋放過修爲的壓制,故而這是裴嬌第一次感到如此沉重的壓力。

  她不僅無法行動,更無法開口說話,恍若身旁有無形的屏障,將她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她只能不停地轉動着眼珠,表達着她的疑惑和驚訝。

  “不必管那些螻蟻,他們藏不了多久。”

  半晌,一直垂着頭的顧景堯緩緩擡眸。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眸色壓抑深黑。

  直到一股寒意爬上裴嬌背脊,他才微笑着開口,“阿寧,你先前便說,要去結緣橋探查一番,說不定解開封魂鎖的契機便在那裏。”

  “我等不及了,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好,笑起來無疑是極爲清雋的,只是這份笑意過於淺薄,像是一張掩蓋着冰冷麻木的面具。

  她無法回話,他卻絲毫不在意,溫柔地替她整理被弄亂的鬢髮,自顧自道,“去往結緣橋的大多都是新婚夫婦,傳聞羨淵的結緣橋得天獨厚,若是成婚之日新人攜手踏過結緣橋,在鮫人燭的照耀和三生石的見證下拜了天地,便就此結緣,便能長長久久,廝守一生。”

  “所以……阿寧,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扮作夫妻去。我曾命烏若尋至世間珍寶,尋了珍寶樓的繡孃親手縫製了一件嫁衣。”

  說罷,他微微歪過頭看着她,笑道,“我還從未見你穿過紅色,應當很美。”

  他語調平靜溫和,便是連脣角帶笑的弧度都不變。

  但裴嬌卻感受出了,他的靈力波動異常,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有了走火入魔的徵兆,像是極力在壓抑體內爆發的陰暗情緒,只能粉飾平靜的表面。

  他垂下眼睫,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面上的笑意不變,“阿寧,我們在這裏,扮作一次夫妻好不好?”

  她知道了他的身世,魏明揚的出現令他往日的患得患失爆發到了極點。

  他害怕她的厭惡,害怕她的疏遠,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什麼能夠留住她。

  身着梅紅長袍的青年脣角攜着笑,端的是一副霽月清風的模樣。

  可是此時此刻的裴嬌卻難以淡定,他將她的手搭在了胸口的魂劍處,那把劍逐漸凝結,已然化形的鋒利的劍尖刺破他的胸膛。

  只要再猶豫一秒,化形的整把劍就會穿透他的身體。

  她面色蒼白地看着笑容溫柔的他,他的周身瀰漫着向死的瘋狂氣息,排山倒海般向她席捲而來,幾欲將她淹沒。

  他給了她兩個選擇,那雙多情而冷酷的眼裏分明說的是——

  要麼嫁給我,要麼殺了我。

  ·

  裴嬌不知道招惹一個瘋子會有這般麻煩的後果。

  她本想狠下心直接將他殺了,也算解決一個棘手的麻煩,可是她還是在魂劍即將刺穿他的最後一刻收回了念頭。

  她終究是沒法下得去手,縱使封魂鎖使她沒有那般豐富的七情六慾,她也無法向一個對自己敞露脆弱胸懷的人下殺手。

  除非他想傷害她,她倒是能夠順理成章地殺了他。

  或許相處這般時間,他早就知道她的軟肋,刀槍威脅是她的逆鱗,這般做法卻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越過小鎮和羣山,便來到一荒蕪人煙處。

  無人的客棧之中,裴嬌木然坐在牀頭,無奈地看着面前替她換衣的人。

  她是說過要去結緣橋,畢竟此地特殊,是會有線索,爲了能夠順利進入,也答應過他可以考慮扮作夫妻前去。

  但是……她又不是殘廢,她可以自己走,沒說去哪都被他抱着啊!

  而且他弄得這般隆重,壓根不像是演戲,他不會以爲只要拜堂過後,真如傳聞之中的會永遠在一起吧?

  起初褪去外衣只剩裏衣的時候,裴嬌猛地屏住了呼吸,奈何動彈不得,露在外頭的雪白肌膚因羞愧蒙上一層淺淡的粉,她只能瞪着眼看着顧景堯。

  好在對方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從儲物戒之中取出一件大紅色嫁衣。

  嫁衣以薄如蟬翼的鮫綃裁就,綴以琳琅奪目的五色珠寶,以金絲線繪製的鴛鴦栩栩如生,將這狹□□仄的房屋襯得富麗堂皇。

  嫁衣的盤扣居多,繁瑣而複雜,裴嬌怔愣地看着顧景堯半跪在牀頭替她穿衣的顧景堯。

  對方近乎卑微地服侍着她,動作耐心而溫柔,細緻地別好了每一個盤扣,理順了每一處褶皺。

  光是穿上這件衣服,就花費了不少功夫,對於裴嬌來說,更是度日如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溫熱和從未在她身上移開的視線。

  緊接着,裴嬌被他抱起,放在了鏡匣妝奩之前。

  顧景堯散開了她柔順的長髮,取出木梳,從頭梳至髮尾。

  他的手本就生得修長有力,舞刀弄槍之時冷戾無情,替她盤發之時卻如翩飛的蝴蝶般柔情繾綣。

  裴嬌不知他從哪學來的這些東西,只覺得他的動作異常熟練,就像是曾經重複過無數次如今的場景一般。

  不僅如此,盤好發之後,他垂眸貼近她的面龐,一手擡起她的下頜,另一手憑空變出青黛替她畫眉。

  描眉之時二人貼得極近,便連溫熱的呼吸都纏繞在一起,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漆黑眼底映照的自己,陌生得令她心驚。

  他的掌心帶着熾熱的溫度,一路燒到了她的面龐,化作桃花般的胭脂。

  牡丹花盒裏盛放着散發着異香的口脂,他以指尖蘸取,點在她的脣峯。

  燭火照耀之時,他垂眸定定看着她,拇指自她脣峯處移向嘴角,口脂的豔麗色澤瞬時於她的脣上暈染開來。

  她擡眸的那一瞬,和他無數個夢中的場景重疊。

  鳳冠霞帔,珠翠環繞。

  唯一的不同,她穿紅衣的模樣,比夢中幻想過無數次的更美。

  這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原是該讓她在萬人景仰千人矚目之下嫁他爲妻,原是應有堆金積玉連城珠寶鋪就,八擡大轎十里紅妝的陣仗。

  他本不喜熱鬧,也不喜奢侈,可是如世俗所說,女子出嫁這般最爲幸福風光。

  他想要讓她成爲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迫切地想要將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捧在她面前。

  卻又出於私心,不想讓旁人看見她此刻的模樣。

  她這般美,光是坐在這裏便熠熠生輝,像是無價的寶珠,照耀着周遭的一切。

  可是他嫉妒一切能夠被她注視照耀着的人,最好她的眼中,一直都只有他一人。

  他定定看着她,指腹於她脣珠之上反覆摩挲,越發暗沉的目光被燭火吞噬,連帶着那些病態的佔有和執念都在燃燒着的火焰之中化爲灰燼。

  待到妝成,他俯身於她貼着花鈿的額心落下一個吻,溫聲笑道,“阿寧,今日是我們的大喜之日。”

  披着嫁衣的新娘端坐於椅上,紅燭照耀之下,是她平靜麻木的目光。

  他被這般的目光刺痛,脣角微微扯動了一下,忽然覺得那喜慶的紅燭是如此刺眼。

  他上前直接用手掌掐滅了跳動的燭火,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於他的掌心瀰漫開來。

  半晌過後,他將裴嬌橫抱而起,若無其事般笑道,“阿寧,我們去結緣橋吧。”

  他就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近乎瘋狂地爲了一個可笑不知是否能夠實現的傳言去付諸一切。

  只因爲他清楚地知曉,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心上人,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他。

  舉案齊眉,白頭終老,這些都是夢中的虛妄。

  出了門便聞到了花香,此處漫山遍野盛開着木槿紫的花叢,像是淡紫色的雲霧繚繞。

  他抱着她行走於這片雲霧之中,風吹來之時,大紅的裙襬像是火燒的一般。

  於雲霧繚繞之中,有一木橋凌駕於碧藍水面之上,一眼望不見盡頭。

  “外鄉人,你們不能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結緣橋了。”

  於淡紫色的花叢之中,一人揭開編織着花環的草帽,懶洋洋對他們道,“我是此地的引路人,當地的百姓們都稱呼我爲九郎,你們若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九郎生得一張極爲普通的臉,普通到裴嬌甚至無法給出什麼定義。

  顧景堯溫聲道,“今日是我們新婚,慕名而來,便是爲了結緣橋的祝願。”

  戴着草帽的九郎盯着顧景堯看了一會,“結緣橋原是由此處祈求姻緣的香客們的信念幻化而成,乃是神聖之物,魔物不可踏足。”

  帽檐下的眼睛倒映着漫山的絢爛,九郎道:“簡而言之,便是你懷裏的姑娘可以去,但是你不行。”

  抱着她的手驀然一緊,裴嬌明顯感受到了顧景堯的不悅,只是他面上笑容不變,仍舊不緊不慢道,“若我執意要去呢?”

  九郎哼聲道:“清醒點吧,你殺孽過重,戾氣纏身,魔物是得不到上天的賜福的。來結緣橋本就是笑話,又是何苦呢?”

  顧景堯面色平靜,淡淡道:“我很清醒。”

  九郎和他對視了半晌,隨後緩聲道,“你若真執意要去,確實有一法。”

  他懶懶擡手,指着遠處的伏流,“信仰聚集之處,自然也有黑暗籠罩,於結緣橋之下生長着暗河,暗河裏滋生着水鬼。”

  “他們貪戀着結緣橋的神力,卻又忌憚着靠近,便只能在陰暗的河水中度日,你不能過橋,便只能走水路。”

  “若是自伏流中走過,洗清一身殺孽,便可到達彼岸。”

  他聳聳肩補復又補充道:“當然,一旦踏入結緣橋邊界,便不可使用靈力,藉助外力便是心不誠,心不誠,自然所求皆爲虛妄。”

  聽到這裏,裴嬌不由得蹙起眉。

  縱使是她都聽出來這自稱是引路人的九郎是在有意爲難。

  不能走橋,只能淌過河水,甚至不能使用靈力,否則便是心不誠,這都是什麼荒謬之談。

  況且她本就不信什麼結緣橋,若是真有這般神奇的地方,那爲何天下還有那般多的有情人不得眷屬呢?

  她原以爲按照顧景堯的性子,必定會動怒,直接動用武力威脅這人老實交代出別的法子。

  誰知顧景堯只是沉默了一會,垂眸看向紫色花叢遮掩之下的河流,隨後道,“好。”

  待到二人走後,空中泛起幾道漣漪,一人憑空出現。

  正是手握馭水鱗的魏明揚。

  原來他先前只是假意逃跑,實則利用馭水鱗能夠在羨淵城內肆意穿梭的便利跟在了裴嬌他們後頭。

  他明白裴嬌對於除魔的重要性,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她。

  因此,他發現了此時此刻裴嬌無法被施法無法動彈,他扶着自己尚未痊癒的右臂,看着二人遠去的方向,蹙眉道,“裴寧果然不願的,這魔頭竟用如此手段逼迫她……不行,就算拼命,我也得救她出來。”

  此時此刻,躺在花叢中的九郎將微微擡起草帽帽檐,看着魏明揚踏上結緣橋,脣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呀,又有好戲看了。”

  ·

  便是來到河岸邊,裴嬌都不知爲何顧景堯會毫不猶豫地應聲答應了這無理的要求。

  結緣橋只是傳聞,他明明是最不信怪力亂神的人,如今卻走火入魔爲了這個噱頭拼盡全力。

  當真是荒唐。

  此處的伏流水流湍急,暗藏於礁石之下的水鬼虎視眈眈。

  隱於暗處的水鬼原本被顧景堯的一身戾氣嚇得紛紛躲避,可是自他封鎖靈力之後,這些水鬼都自暗礁後貪婪地冒出頭觀望。

  這河水深度及腰,顧景堯抱着裴嬌時稍稍擡了擡手肘,將她的裙襬搭在自己的袖口上,這樣便不會弄溼她的鞋襪。

  他一步一步走在伏流之中,水流蕩開圈圈漣漪,周遭的紫色花叢像是無邊的迷霧,吞沒一切的景色。

  那些觀望着的水鬼由一開始的忌憚化作蠢蠢欲動,顧景堯本就修爲高深,他的血肉對水鬼來說可是稀世珍寶,更何況他已然封鎖了靈力,這讓他自身的威懾力大大削減。

  那羣醜惡的水鬼接近他們,開始撕咬他的身軀,他牢牢將裴嬌護在懷中。

  血將他梅紅的衣裳洇染出一圈更深的痕跡,很快地,整片伏流都化作血河。

  頭頂是雲霧繚繞恍若仙境的結緣橋,周遭是哀嚎一片血光淋漓的暗河,張牙舞爪的水鬼企圖將渡河的人拖入深淵。

  他行走於不見天日的伏流之中,如那人所說,以血肉洗清一身殺孽。

  裴嬌腦中閃過萬般思緒,喉間卻發不出半分聲響,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

  顧景堯的面色很平靜,就好像行於平地之上。

  裴嬌知道,他或許是習慣了。

  在他以往的記憶裏,無論是被架在火堆上,亦或者是扔進蛇窟裏,他都是這般事不關己冰冷麻木的神情。

  這般痛楚,他早已習以爲常。

  否則如何能活到今時今日。

  有血水濺到裴嬌精緻的緞鞋上,上頭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輝。

  他忽的停住腳步,擡手替她拭去。

  他的右臂被啃食得近乎能看見森白的骨頭,裴嬌微微一怔,便被他遮住了眼。

  他的手很冷,覆於她薄薄的眼皮上,耳邊傳來他沙啞的聲音:“別看。”

  他顫抖着手取出鮮豔的蓋頭,披在了裴嬌發上。

  他俯下身,盯着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面無表情道:“很難看。”

  他不知如何去取悅自己的心上人,或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麼一副迷惑人心的皮囊和身軀。

  可是現在,就連這幅軀體也變得殘破不堪,醜陋至極。

  他能忍受這世間一切的痛楚,卻不願這幅狼狽的模樣被裴嬌看見。

  於血河之中,他抱着披着大紅蓋頭身着如火嫁衣的新娘,像是捧着稀世珍寶。

  在這灰茫茫的廣袤天地之中,她是唯一的濃墨重彩,血水不曾沾染她的衣裳分毫,她的信徒抱着她越過重重水鬼的阻攔,朝着結緣橋的盡頭走去。

  這條伏流並不長,可是裴嬌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

  行至彼岸之時,她驀然鬆了一口氣。

  出了伏流,他得以使用靈力,被水鬼啃噬的血肉和軀體才慢慢恢復。

  結緣橋的盡頭,是供奉的漫天宮燈,縹緲煙波,桃樹之下的月老祠,像是話本里所說的世外桃源。

  祈福的宮燈上寄存着供燈的人的思念和祈願,一盞宮燈順着河流徐徐飄至裴嬌面前。

  被蓋頭遮住視線的裴嬌垂眼,瞥見一角祈願上娟秀的字跡:“只願君心似我心。”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裏確實凝聚着嚮往美滿姻緣的的信仰之力,也正是這神力,讓此地的鮫人燭能夠長明不暗。

  於宮燈的照耀見證之下,裴嬌被顧景堯帶領着拜了天地。

  她披着蓋頭,視線受阻,並不知他神情如何。

  只知道他十分地細緻謹慎,牢牢按照自己記憶之中的步驟來,似乎是怕錯了哪一步便不吉利似的。

  姻緣石上刻下了二人的性命。

  沒有喜慶的爆竹,沒有大紅的窗花。沒有琴瑟和鳴,沒有賓客恭祝。

  以天地爲證,就此結緣。

  他牽着她的手,隔着蓋頭緊緊貼着她的額頭,低聲呢喃道,“……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話音落下,他自袖中取出一對色澤勻稱的姻緣石手串,小心翼翼替她戴上。

  此乃結爲道侶之時會互贈的姻緣石,象徵着幸福美滿。

  若是佩戴者兩情相悅,這紅紋石便會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阿寧,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蓋頭之下的新娘並未迴應,四周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長明不滅的鮫人燭在靜靜燃燒。

  雖然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第一次感到緊張,便是連揭蓋頭的手都有些抖。

  待到她的面容被鮫人燭照耀之時,漫天的宮燈都爲之失色。

  美則美矣,卻無絲毫靈動,像是一塊木頭,靜靜地看着他。

  就像是高高在上地看着這一場由他自導自演的鬧劇,恍若戲外之人。

  佩戴在她手腕上的姻緣石黯淡無光,始終沒有亮起。

  說明從始至終,情動的只有他一人。

  他心中難得的歡喜瞬時褪去,像是大夢初醒般,一切又回到了原地。

  他收回目光,緩緩側過頭,看向月老祠前的籤筒,像是將最後的希望都寄託在了這枚籤筒上。

  “若是在月老祠裏求得良籤,便是兩情相悅,遇得良人。”

  他徑直朝着籤筒走去,於數枚籤條上徘徊,最後停在一枚籤之上。

  他捏了捏身側的拳,生來不信神佛的他,竟祈禱着這一刻神明的寬恕與恩賜。

  他從未得過老天的寬容與青睞,所以,所以……

  哪怕只有這一次。

  這可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啊。

  他再度睜眼之時,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下下籤出神。

  大凶之兆。

  半晌過後,他折斷了手中的籤,鮮血順着他修長的指節滴落,滴答滴答落在香案之上。

  他撐住香案,再度取出一枚木籤,鮮血沾染的“下下籤”格外顯眼矚目。

  他將刺眼的木籤瞬時折斷,顫抖着手伸向籤筒裏剩餘的籤。

  籤筒卻因此滾落在地,徒留一地的不詳之籤。

  寂靜的桃林中唯剩蕭索的風聲,身着梅紅長袍的少年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突兀地笑了一聲。

  是了。

  須得兩情相悅,遇得良人。

  他差點忘了,他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

  而他的心上人,也永遠不可能與他兩情相悅。

  多麼可笑,揹負殺孽的不祥之人企圖神明的垂憐庇佑,恍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抓住這最後挽回她的機會。

  可是神早就拋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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