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莺娘是能够感觉的出来将军对她的喜歡的。
节度使府裡,原节度使大人一家都還在,让出了半個府邸给這些人。
将军与她便住在同一间院子裡。
就像夫妻那样。
将军对她甚为宠爱。
他的兄弟和同僚们都知道。
她渐渐地摆脱了不安。
也敢說话,也敢笑了。
仿佛又過上了像从前一样的日子。
将军喜歡看她笑。
喜歡看她读书,弹琴,作画,烹茶。
她做什么,将军都是喜歡的。
因将军,喜歡的是她這個人。
有一次,他送了她一张琴。
她怔住了。
因那张琴其实曾是她的琴。
订亲后,她和未婚夫诗词唱和,书信往来,還互换了琴,以为雅事。
将军知道她爱琴,便想为她寻张好琴。
武将们在战争中是会有许多私人的战利品的。所以說打仗越久,武将的腰包就越鼓。
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管事,懂行,分辨得出来金银之外哪些是值钱的东西。
她和未婚夫的琴都是前朝古琴,名匠所斫。
莺娘问:“這琴哪来的?”
将军說:“打仗收来的。上面刻了一只莺,正应了你的名字。”
就是因为這只黄莺,父亲才把這张好琴给了她。
她又给了他。
他死了,落到了他的手裡。
這一條换手的路线,让人心头泣血。
那种仿佛夫妻的错觉被打破了。
虽然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只有她。可他家中還有有妻有子。
莺娘,和這琴一样,只是他的一個战利品。
将军并不精通音律。她弹什么,他都說好听。
他听不出来她琴音中的哀伤。
幸好,有亲兵来請,有公务需要处理,他半途走了。
莺娘伏在琴上呜咽。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哭。
或许是哭许久都沒有想起来過的未婚夫。
或许是哭已经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也或者是哭到现在還无名无分的尴尬境地。
县城裡的两個孙家婢子跟着她一起過来江陵了,她们一起劝她。
“如今的日子相当過得,姑娘不要犯糊涂。”
“将军心裡,肯定是爱姑娘的。”
她渐渐收了泪。
是,眼前的日子還是過得的。
如果就一直這样過下去……也不是不行的。
但這当然不可能。
她跟他過了两年夫妻般的日子,有一天,将军說,要带她回北方。
“我安排你父亲做了鄂州刺史。”他說,“我們得回去了,你跟我回家。”
這裡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北方,家裡有妻子,還有儿子在等她。那個地方,离荆州真的有近千裡了。
她要离开荆州,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以后,還能再见到家人嗎?
這一去,很可能這辈子就见不到了。
但她的父亲已经急急地去了鄂州,他们都沒能来再见她一面。
实际上,从那個晚上她被打扮得楚楚可怜送给了将军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是坐大船跟着将军回北方的。
路上,将军說:“家裡夫人品性淳厚,你尊重她,她定爱护你。”
他說:“无论怎样,不可以对夫人无礼。”
他和五将军是亲兄弟俩。和别的几l位将军是堂兄弟。
莺娘看得出来,他是一個非常正统的长男。
比起别的什么,更重规矩。
他虽爱她宠她,也不许她坏了家裡的规矩。
莺娘柔顺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我怕……”
她年纪小,跟着他远离家乡和亲人,会惊忧,会忐忑,很自然。
将军的心便柔软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裡,承诺:“你只要守规矩,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的。”
任何人包括不包括他的正妻呢?
莺娘咬了咬嘴唇,柔柔地“嗯”了一声。
船行了许久,终于還是到了她其实并不想去的北方。
人们說话的腔调都很硬,和他一样,再沒有南方人的柔和婉转了。
一下船,陌生感便扑面而来。
他带她回了他的家。
他们兄弟归来,他们的父母、妻子当然都激动地出迎。
她于是看到了将军的妻子。
相貌普通,气质普通,穿衣太過富贵。
只是一個普通的妇人,看起来温厚,算不得出色。
人的气质是可以展现出身的。莺娘猜,她出身可能不高。
但她眼睛裡是有光的。
丈夫离开两三年去建功立业,安全归来,做妻子的怎能不喜悦不开心。
可当她看见了莺娘。
当她听自己的丈夫說明了莺娘的身份。
莺娘……眼睁睁看着她怔住,眼裡的光在太阳底下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如果可以,莺娘也不想,为什么要和别人去争丈夫。
可這,岂是她和她能决定得了的。
权力从来不在她们的手上,在父亲、在夫君的手上。
她和她共享着一個男人,她多了她便少,她多了她便少。
只能争。
安顿下来之后,她获得了一個不错的院子。
但将军說:“我這几l天,得陪夫人。”
莺娘心下难過。
她說:“那是自然,你和夫人分别了那么久。”
但她說话的时候,眼圈红了,還垂了下头。
将军喜爱她雪白的颈子,和這段优美的弧度。
书香之家的女儿,江南的灵秀女子,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隽秀美。
但他不能被迷昏了头,他還有责任。
长子的责任,丈夫的责任。
他摸了摸她的后颈,還是走了。
這两年,只有他外出去打仗的时候,莺娘的床铺才会空空的。
他不打仗的时候,都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不知道是不是北方的床太大了,空得吓人。
莺娘睡不着。
想到他此时和夫人在一起,同床共寝,鸳鸯交颈,难過地哭湿了枕头。
第二日将军也沒有出现。
她的两個丫鬟,从县城带到江陵,又从江陵带到了北方。
她们跟府裡的人沟通很困难。府中的人总是听不懂她们在說什么。
主仆三個人都很挫败,惶然。
第二日晚上,她又是泪湿枕头。
第三日,想着将军不会来,她早早就吹了灯躺下了。
正暗自神伤的时候,忽然外面有响动。她倏地坐起来。
槅扇推开,外面的灯光照进来,高大的男人在地上投了长长的影子。
他来了。
回到家的第三日,他来了。
槅扇门在他身后关上。
莺娘赤脚下了床,扑进了他的怀裡,喜极而泣:“你来了。”
将军心疼:“就知道我不在你会哭。”
“怎不穿鞋,小心着凉。”
将军弯腰抱起了她。
她坐在将军坚硬有力的手臂上,俯下身去紧紧抱着他。
将军叹息一声,抱着她走向了拔步床。
那一夜她使劲浑身力气缠着他。
明明只分开了两天,却像分别了两年。
他与她抵死缠绵。
第二日,他带她去了夫人的正房,她柔顺跪下,给夫人敬茶。
有什么样的丈夫,就会有什么样的妻子。
将军夫人也是個守规矩的人。
她接了她的茶,认了她身份。
从此,莺娘有了妾的名分。
但莺娘抬头,看到一双黯淡的眼。
为了对付她,夫人主动给将军纳了新妾。
也是江南女子,也是讲又酥又软的南方话。
一個,两個,三個。
都是比照着她的模样来。
可是沒有用。
将军并不是喜歡她這种样子的。
将军是喜歡她。
当夫人也明白了這一点的时候,大概挫败感到了顶点。
但莺娘并不觉得得意或什么。
实际上,她羡慕夫人。
丈夫不爱又怎样。便不爱她,他也始终维护着她正妻的地位。
她還有儿子。
莺娘现在理解为什么人人都想生儿子了。
因为父亲、兄长和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儿子才真的属于自己。
当夫人又有了身孕,她求将军也给她一個孩子。
可将军,即便在那种欢愉失神时刻,都還保持了理智。
“再等等。”他說,“等夫人生了。”
小孩子容易夭折,他想让夫人再生出一個嫡子。
然后,才许她生育。他爱她,爱得理智又冷酷。
给她一切,唯独不能给她最想要的。
夫人真的是很幸运的。
莺娘已经打听清楚了,她不過就是乡绅的女儿罢了。
怪不得富贵之下处处见局促,读過几l本书,识几l個大字,不是睁眼瞎。
也就這样了。
与她這种真正书香之家的女儿是沒办法比的。
可她有两個儿子,便赢了一切。
她的儿子都是嫡子。
有着一切的优先权。
后来。
后来……
一转眼,七八年就過去了,時間根本留不住。
莺娘扶着船舷,這些回忆都随着江水流逝了去。
她看着夜色裡漆黑的江面,失神地想,如果沒有那样做会怎样。
其实事发的时候,莺娘都沒有后悔。
不過是,成王败寇罢了。
身在权力的中心,若连這点觉悟都沒有,不免太過天真。
她以为自己会死的。
可他沒有杀她。
或许为了孩子,或许为了皇家的体面。
他要把他送回荆南去。
她的父亲是一州刺史,能给她一個富足的日子。
只要她生的孩子還是亲王之子,娘家就不敢怠慢她。
這时候,她后悔了。
在上船的那一刻,她后悔了。
她是不能离开他的,她的人生,全都在他身上。
他深邃幽黑的眼睛看着她。
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紧抓他的手。
“你一直想念家乡。”他說,”回去吧。”
不!
她悔了!
她真的悔了!
“三郎!”
“三郎!”
“三郎——”
她撕心裂肺地喊他。
可他只是站在那裡,看着她被她们拖上了船,看着船解了缆绳,看着她渐渐远去。
他是不是以为,她真的很想念家乡。
他一定知道那些夜半泪湿的枕头,看到過她写的那些思乡的诗。
可她,只是悼念曾经的时光。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从父亲把她献了人的那個晚上,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莺娘看着滚滚江水,回头看了看北方。
漆黑夜色吞噬了一切。
再也沒有那個高大的身影。
莺娘笑着擦去了脸上的泪,纵身跳进了夜色江水中。
【番外:莺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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