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新年
潮生不但给满儿和伍妈妈梳了,甚至這院裡的其他人也纷纷過来凑热闹:“来来来,给我也梳一個。”
也许是過年的喜气,让人们暂时都放松下来。平时的尖酸刻薄,争执辱骂,在這样的好日子裡谁都不会去提起。
潮生也笑嘻嘻的,看不出正坐在她身前的這個女人還揪過她的耳朵,差点揪出血来。
她一上午别的沒做,净梳头了。什么元宝髻,金凤髻,梅花髻……梳得她手都软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過年吃了一顿煮年糕——其实潮生上辈子是北方人,更习惯吃饺子。可是在這裡就不用挑剔了,煮年糕也很好吃,這应该就算她们的年夜饭了。年糕糯糯的,带着一丝甜味儿。
這丝甜味儿显得多么奢侈,多么虚幻。
潮生已经是第二次被甜味儿感动了。
好象這味道可以让她麻木的舌尖再回忆起往昔的幸福来。
過年很好,可以穿得暖和,吃得很饱,不用把手伸进冰寒彻骨的水裡去洗衣裳——其实井水从地下刚打出来时是不冷的,手伸进水裡觉得温温的。
可是外面很冷,有的时候刮着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风。沾了水的手很快就象是要冻僵了一样,可你也总不能一直把手伸在水裡不拿出来,那样会冻坏。虽然你自己沒觉得冷,可是那寒劲儿已经侵进骨头裡了。
浣衣巷沒有年纪很大的人,潮生沒敢问为什么。
這個院子裡年纪最大的是伍妈妈,她资历最老,看起来也的确很老,鬓发裡有星星点点的白,脸上也有皱纹。可是听满儿說,伍妈妈還不到四十。满儿印象裡,這儿也从来沒有過五十以上的人。
不過潮生想,她大概明白原因。
如果继续這么劳作下去,大概不会活得太久。
再說,這裡不但生存條件恶劣,重要的,沒有希望。
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一样的日子。
生了病,太医是請不来的,药渣可能弄到一点,但是贵的要命。
所以潮生现在回想,自己在四十杖下面捡了條命,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伍妈妈那时候倘若不给她弄药,她恐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早被扔到岁暮說過的那個地方去。
对,那地方叫宫人斜。
等众人围着火炉子說够了话,吃完了花生和烤芋头就散了。潮生和满儿留下来打扫——她们俩最小。
不管在哪儿,新人总是要被使唤的。
伍妈妈不知从哪儿弄了酒。其实她平时也会喝一些,不過今天显然是喝多了。
她坐在那儿,脸红红的,要不是熟悉她的人,真看不出她其实已经喝醉了。
满儿和潮生把她扶上床,伍妈妈并沒有睡意,她坐在那儿,忽然嘿嘿的笑了,然后又呜呜的哭。
潮生有些不知所措,她沒照顾過喝醉的人。满儿却象是已经见惯了,打了水来帮伍妈妈擦脸洗手洗脚,扶她躺下。她做這些熟练又自然。
潮生想起她等于是伍妈妈养大的。
也许她小时候,伍妈妈也這样照料她。现在她长大了,就反過来了。
伍妈妈嘴裡念叨着:“浣衣女怎么了……浣衣女就下贱嗎?你害我……你们都害我……”
满儿放下帐子,回過头来跟潮生解释:“伍妈妈她喝多了好念叨這個,不過她也不大喝醉的。”
潮生点点头,她理解。
這种看不到头的,沒有一点儿乐趣的日子,会把人压垮逼疯的。
人总得有点寄托。
伍妈妈就会时不时喝两盅。
而满儿憧憬外面的一切。她觉得她总会出去的。看着上房裡熨烫绣补的那些华美的衣裳,她眼裡的光彩简直可以称得上梦幻。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呢。”
而潮生,她牵挂着過去。
远处传来鞭炮声,本来应该热闹的声音,在孤清的浣衣巷裡听起来,显得那么虚幻和苍凉。
潮生把被子卷紧了一些,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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