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這也不稀奇,乡试总共分为三场,一场三天,为防止考生作弊,吃喝拉撒都在考场中,一场考试有好几道题,內容涉及四书五经、策问八股等,內容繁多。总共有十几道题,哪怕提前知道了答案,要将這些全部背下来都不易,所以更多的人是采用小抄的办法,交白卷的,很多便是想方设法夹带了答案进去,直接抄的。
因此,哪怕随机抽一题,他们很多人完全记不住当时写了什么。
這次庄宏盛不用对比了,直接宣布這些人作弊。
特意来围观的读书人看到這一幕,气得牙痒痒的,有些甚至抛弃了读书人的斯文,学起了市井做派,拿烂菜叶子丢這些家伙以示不满。不少来看热闹的市民,還对他们指指点点,骂這些人不要脸。
庄宏盛拆开最后一份卷宗时,愣住了。
周嘉荣见他久久不說话,轻声问道:“庄大人,怎么啦?”
庄宏盛将今日答的那道题递给了周嘉荣:“三皇子,您過目。”
周嘉荣狐疑地接過同一道题的两份答卷,仔细閱讀起来。這两篇文章,字迹完全一样,不過遣词造句的方式却风格迥异,一看就不是同一人写的。
不過這不是让他们吃惊的地方。令周嘉荣意外的是,今日现场所写的這篇文章,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而且非常贴合陈述的时政,逻辑缜密,挑不出一丝毛病,比卷宗中封存的那篇写得好多了。
也难怪庄宏盛会将答卷给他看。
周嘉荣找到答卷上的名字,看向最后那名穿着青色长衫,個子有些矮,低垂着头的书生:“你就是窦元?這两份答卷,都是你写的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不起眼的窦元,甚至有书生窃窃私语:“真沒想到窦元也会作弊!”
“是啊,莫非他以前的成绩也是作弊而来的?”
……
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质疑声音,窦元的脸色又白了一些,他站出来,拱手行礼,苦涩地說:“回三皇子殿下,今日這份才是小生写的,乡试的答卷是……抄的!”
一片哗然,大家都震惊地看着他。
窦元对上這些吃惊、不解、谴责、厌恶的目光,拱手作揖,郑重地說:“窦某确实作弊了。自乡试以来,窦某心裡始终不安,深感后悔,当日不该因为一时紧张,对自己沒信心,便鬼迷心窍,走上了歧途。今日,窦某甘愿受罚!”
认识他的人听到他這番忏悔,都很是唏嘘。
就连纪天明脸上也闪過一丝不落忍,悄声对周嘉荣說:“窦元在太原学子中很有名,他才学极为出众,大家都觉得他今年一定会榜上有名。”
所以看到他站在最后,知情的学子才会如此吃惊。他本来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中举的,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去作弊。
周嘉荣倒是能体会窦元的一些心态,窦元参加乡试就跟他荣登大宝一样,似乎看起来赢面很大,但沒登上那個宝座之前,始终有变数,最后花落谁家,還是不好說。哪有将答案送上门,到时候直接抄来得简单?
很多人都会经受不住這种诱惑。他当引以为戒,毕竟,窦元作弊,顶多也就革去功名,打個几十板子,以后還能继续做一個富贵闲人,可他若是失败了,他那好二哥肯定不会给他留活路。
周嘉荣又认真看了一遍窦元今日写的這篇文章,凭他的才学,不作弊,中举的希望应该也蛮大的。况且就算今年发挥不佳未能高中,也可三年后继续参加乡试,只要有才华,迟早会高中。
可惜他沒经受住诱惑,误入歧途,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前途,這辈子都与科举无缘了,甚至连现有的秀才功名也会被革去。
窦元虽让人遗憾,可纪天明,還有那些遭受不公的学子更让人同情。他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周嘉荣沒有多言,将答卷還给了庄宏盛:“庄大人宣布吧!”
庄宏盛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高声道:“窦元,前后两份答卷完全不同,作弊。”
顿了一下,他看向后面的读书人语重心长地說:“窦元今日做的這份文章倒是不俗,远比他当日抄的那份强。若是乡试他自己好好答题,不走這歪门邪道,今日也不会名声扫地,与科举绝缘,尔等当以此为警戒,万不可重蹈其覆辙!”
不少读书人连忙道:“谢庄大人提点!”
庄宏盛看向周嘉荣:“三皇子殿下,今日已证实,此十二名书生在乡试中皆做了弊,当如何处置?”
周嘉荣還要审问他们,便說:“先押入知府衙门。”
“是。”庄宏盛让人将這些涉案的秀才全部带走。
周嘉荣面向群情激昂的书生们,高声宣布:“今日便到此,此案的审理结果出来后会张贴在城门口,大家請回吧!”
读书人们不愿离去,跟着去了知府衙门,等天黑了再去客栈住下,第二日不是聚在一起讨论此案,便是到知府衙门打听消息。
他们不惹事,周嘉荣便不管他们,只是让看门的衙役好好安抚這些书生,若是需要茶水饮食也尽量满足他们,切不可怠慢。
因为揪出了作弊的书生,接下来一段時間,蒋钰和周嘉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从這些作弊的书生身上又牵扯出不少人,并由此理清楚了整個案情的经過。
此案的源头還是在曹家。
曹家世代富贵,在大同府颇有名望,到了曹德山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他善经营,曹家的产业在他手上二十年间翻了好几倍,而且通過联姻和送礼等方式,曹家建立起了庞大的关系網。
這人嘛,有了钱就更想要名和权。
但想要做官,就必须得读书。正巧,他们這一辈,曹旺念书還不错,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在曹家已经是独一份了。
曹德山对這個长子寄予厚望,請名师,送去山西最好的书院念书,指望儿子能够高中,最好考個状元回家,光宗耀祖。
只可惜曹旺天赋有限,跟普通人比還行,但跟那些天之骄子相比就差远了。而且他出身富贵,沒吃過什么苦头,不肯下苦功夫念书,连续两次都落榜了。
曹德山失望不已,眼看儿子马上就要三十岁了,還中举无望,他已经认识到,凭儿子的本事,恐怕是沒办法让他们曹家出個官老爷了。就在這时,他听到了一個好消息,同乡程大中被任命为此次山西乡试的主考官。
程大中是兴德十四年的进士,一直在京城做官,可惜官运不怎么好,十来年了,還是翰林院的小小六品编修。翰林院沒什么油水,官员大多清贫,程大中也不例外。他家虽薄有家产,可在京城完全沒法看。京城房价贵,他开销大,又经常有应酬,薪俸都不够花,偶尔還需要借债度日,日子過得紧巴巴的。
前些年,他父亲生病治病花了不少银子,变卖了不少家产,家裡更是窘迫。
得知這种情况后,曹德山先从程大中留在老家的父母兄弟入手,送东西,送银子,送田地。拿人手软,程家人得了這笔银子自然要帮曹德山的忙,而程大中這些年离家少有照顾家裡,還花了家裡不少银子,对父母兄弟本来就愧疚,沒法拒绝他们的要求,加上曹德山又让人悄悄给他送了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他更是說不出拒绝的话。
程大中的年俸也不過一百两银子左右,這一万两是他光靠他当官的俸禄,一辈子都挣不来。
拿下程大中后,曹德山又通過程大中的关系拿下了副主考官刘琨,然后利用他在大同府和太原府的人脉,让其他考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考官很多是本地的县令。
這次花的银子不少,足足有几万两。而且他這事虽做得隐秘,可也架不住有些人消息灵通啊。
沒多久,得了风声的大同府知府杨茂春宠妾的弟弟便找上了门,曹德山便将考题也泄露给了他,由此换得杨茂春保驾护航。有一就有二,后来又陆续有几個官宦或富商找上门,为了扩大关系網和人脉,将手裡這份考题的效果最大化,曹德山将题悄悄泄露给了对方。而且他還主动送了几個自己想讨好的人考题。
只能說,曹德山不愧是商人,真是物尽其用。
只是這样一来,案子牵连就非常广了。
此次山西乡试的正副主考官程大中、刘琨,還有大同府知府杨茂春、同知邱礼、成化县令张德成、太原知府赵司、云龙县县令……等多达十几名七品以上的官员涉及此案,還有不少富商、低级官员和十二名秀才也牵涉其中。
除了泄题作弊,此案還牵扯出了两條人命。一是无辜枉死的花妙,一是被灭口的纪天元。
纪天元是被人推入河中淹死的。当天晚上,张德成命人给他通风报信,并說安排人了在河边接应他,送他通過水路离开成化县。
纪天元信以为真,匆忙安顿好了钱氏,便悄悄摸摸跑出去,准备先离开成化县躲一阵子,等风声過去了再回来。他来到河边等了一会儿,船果然来了,纪天元欣喜地跳上船,谁知他刚一跳,小船却忽然划走了,他扑了個空,落入了水中,又不会泅水,就這么淹死了。
而且岸边還找不出第二人的痕迹,尸检结果也表明,他是自己落水身亡的,沒有人害他。
若不是抓住了张德成,严刑审问了一番,他们還不知道有這种害人的方式。
案情复杂,涉案人员极多,哪怕案情已经很明了,可光是审问這些人,整理他们的关系,涉案詳情等等,都花了好几天。
案情真相大白之后,蒋钰作为钦差大臣宣判,正副主考官程大中、刘琨收受贿赂出卖考题,按律当斩。曹德山、邱礼带人围攻三皇子下榻的客栈,欲谋害皇子,罪不容诛,诛三族,抄家,其余人等皆流放三千裡。曹旺、袁亮乡试作弊,革除举人和秀才功名,二人因谋害纪天明,斩立决。张德成收受曹家贿赂,谋害纪天元,判斩监候。大同知府杨茂春、大同府通判……其余十名涉案考生,皆革除功名,杖责五十大板!
除此之外,山西学政不少官员也受到牵连,革职或降职,而巡抚庄宏盛、太原知府赵司有失察之职,当革职!
当日,這只是蒋钰的意见,具体怎么判,還要看皇帝的意思。而且依蒋钰的看法,即便是革了庄宏盛的职,過阵子,陛下還是会起复录用他的。
他准备好了奏折,问周嘉荣:“三殿下不是让众秀才们上书嗎?准备好了嗎?一块儿送去京城吧。”
周嘉荣說:“蒋大人稍候,我问问纪天明。”
纪天明听到周嘉荣催促,当即亲自前往读书人们聚集的客栈,将绢书取了回来,展示给周嘉荣看。
该绢书用上好的白绢所制,有九米九那么宽,展开很大一副,标题便是很直白的“谢天子书”,然后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百字,充分表达了山西学子对陛下圣明,查清此案的深切感谢,最后又拍了皇帝一通马屁,有如此明君,实乃天下人之福,何愁我大齐不兴!
到這前面還是常规操作,后面就比较让人震惊了。整整一千名秀才在绢书后面,每人题了一句诗,都不重样的,全是赞扬兴德帝的。
别說兴德帝了,就是周嘉荣看了都身心舒畅。他相信,這份礼送過去,他父皇一定满意。
将绢书放进一個大箱子裡,随同案子的卷宗一块儿让人送去了京城。
腊月初九這天,早朝时,兴德帝收到了蒋钰从大同府递来的奏折。
看完后,本来還满面笑容的帝王气得将折子重重扣在了龙椅上。他是想過舞弊案牵连不少,但沒想到大同府和太原府两地的官员几乎全军覆沒,沒一個干净的。
天子一怒,流血千裡。兴德帝大笔一挥,将杨茂春等好些地方官员的刑罚统统改为了斩立决,并抄家,沒收其家产。
已经得了风声的大臣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這個早朝,上得兢兢战战,不少大臣挨了训斥。
好在早朝快到尾声时,心腹太监孙承罡悄声对兴德帝說:“陛下,蒋大人和三皇子殿下送了一個东西過来,說是山西学子送陛下的礼物,感谢陛下圣明,替他们做主。陛下要现在就看看嗎?”
兴德帝马上明白了,山西学子送来的东西应该很特别,很讨他欢心,给他长脸,故此孙承罡才会在朝会上特意提出来,故意想展示给群臣看。
他大手一挥:“拿来看看。”
孙承罡连忙高兴地說:“将山西学子送给陛下的礼物送上来!”
等了指令的太监连忙将一口大箱子抬了上来。
看两個太监抬得颇吃力,大臣们都很好奇,這山西学子能送什么东西,竟然這么臣?莫非是石头?
在大家疑惑的眼神中,太监打开了箱子,入目是纯白色的绢布。
就這?
翘首以盼的大臣们都很失望,绢布而已,谁家沒有啊?
不過等他们看到几個太监将绢布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缓缓展开时,便知道這裡面另有名堂了。
高七尺,宽三丈有余的巨大横幅在大家面前展开,一行行龙飞凤舞的字出现在眼前,特别壮观,尤其是最大的四個行楷“谢天子书”。
孙承罡跑過去,殷勤地高声念了出来:“承蒙圣恩,山西乡试舞弊一案始得清明,万千学子……”
大臣们听明白了,敢情是写给陛下的感谢信啊。就是這信特别了点,规模大了点,出人意料了点。
孙承罡只将正文念完了,然后笑呵呵地說:“陛下圣明,山西学子感念圣上恩德,后面還一人题诗一句,表达对圣上的无限崇敬感激之情!”
大家看着朝堂之上,脸色明显阴转晴的兴德帝,知道山西学子這個马屁拍到了皇帝的心坎上,一個個也纷纷站出来贺喜。
最先的自然是万永淳這根墙头草,他跪地道喜,好话不要钱地往外面撒:“陛下圣明,严查了山西乡试舞弊案,众学子感念圣上恩德,此乃开天地之先河的美谈,陛下,依微臣之见,当将此绢挂于大殿上方,让臣等能够日日瞻仰陛下的圣明!”
呸!马屁精!
他都吹成這样子了,让很多大臣沒有了发挥的余地,本来還想站出来表现表现的大臣们衡量了一下,自己恐怕說得不如万永淳动听,遂打消了出头的念头。
但還是有几位大臣出来附和:“陛下,万大人所言极是。”
兴德帝心情大好,他最喜歡的就是别人夸赞他是個圣明之君,不過夸归夸,這么大的绢书,挂在殿上就太招摇了。
“不用了,将這绢书收起来吧,放入府库中吧!”
“陛下,這怎么行呢?依微臣之间,不若将此绢书挂于国子监,激励臣等。”国子监祭酒站出来道。让他们的学生好好学学,怎么讨陛下欢心,别死读书了。
群臣皆惊,這李祭酒也未免太狗了吧,为了陛下高兴,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兴德帝被大臣们哄得眉开眼笑的,一改先前的坏心情,连退了朝,去御书房批奏折,心情都好得很。
這时候,孙承罡递来另一封奏折:“陛下,這是蒋大人差人送来的第二封奏折,說是等朝会之后送给陛下。”
兴德帝翻开,上面是蒋钰的字迹。
蒋钰在奏折中提议,依据上次乡试的成绩,依次补录十二名学子,晋为举人,以彰显陛下的恩德。
信裡,蒋钰决口沒提今天這份绢书,而是陈述了山西人杰地灵,学子出众,今年因舞弊骤失十二名举人,乃是山西的损失,也是大齐的损失,恳請陛下开恩,给学子们一個机会。
兴德帝看完后,心情很好,御笔一挥,恩准了。
孙承罡在一旁看到,目光闪了闪,心裡悄悄感叹,姜還是老的辣,蒋大人办事就是靠谱。若是刚才在朝堂之上,蒋大人就奏請此事,陛下必然会觉得,蒋大人是利用绢书来给陛下施压,哪怕陛下同意了,心裡也是不爽的。
這事后悄悄再奏請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這不,陛下還下旨赏山西学子一個牌匾,上面刻着四個大字“儒士成林”,意思是山西学子多,人杰地灵。有了這個牌子,山西读书人能扬眉吐气好一阵子,他们可是被陛下夸過的,谁能比?
四日后,圣旨传到大同府。
周嘉荣和蒋钰都极为高兴,成了。他们的谋划沒有白费,皇帝恩准了补录十二名举人。
他们当即将圣上的宣判和补录這個好消息张贴了出去。
一直候在大同府不肯走的学子们得知這個消息,无不欣喜,虽然這十二人中不一定会有他们,但终归是有個机会!
周嘉荣为這些学子开心,却为纪天明遗憾。
纪天明被诬陷入狱,错過了乡试,连补录的机会都沒有。他也不可能做出授人以柄的事,将他硬塞进去,否则跟程大中、曹德山之流有何区别?
周嘉荣拍了拍纪天明的肩:“以天明的学问,三年后必能高中!”
纪天明听到這话扯着嘴角笑了笑,若是在半年前,对他来說,沒有比读书考举人进士更重要的事了。可经過了一场牢狱之灾,差点丢了小命后,他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便是能中举又如何?天下才学渊博之人多了去,他也未必能在会试中出头。就算能中了进士,要么进翰林院,要么外放地方县令,像他這种沒有家世背景,朝中无人的读书人要想出头,很难很难!兴许十年后,他還只是個六七品的小官。
他不甘心!他想往上爬,尽快往上爬,保护自己,保护妹妹,不让人再随意欺辱!
“三殿下,小生愿追随殿下,請殿下收留!”他双膝跪地,向周嘉荣献出了他的忠诚。
周嘉荣认真地看着他:“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是好是歹可說不清楚!”
纪天明說:“小生想得很清楚。若非殿下,小生兄妹恐已遭难,况且殿下宅心仁厚,胸怀正义,是小生心目中的明主,小生愿追随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周嘉荣身边确实缺少信得過的文臣谋士。
因为父皇防着他的缘故,他也不宜公开招揽谋士,更不能招揽那些有名望的人做谋士,否则父皇会更警惕他。
但纪天明就不一样了,不過是個秀才而已,出身又普普通通,无论是父皇還是二哥,他们都不会对纪天明有多防备。况且,他還救過纪天明兄妹的命,他们的忠心也毋庸置疑。
所以带纪天明回京,于他来說有利无弊。
周嘉荣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好,你随我回京吧。以后也别称小生了,我唤你先生,你自称名字即可。”
纪天明欣喜地說:“天明誓死追随殿下!”
“四日后,我們就要离开大同府回京,你处理一下家中事务吧。”周嘉荣道。
纪天明应下,当天连夜骑马,一路上只短暂地休息两次,赶在第二天傍晚回到了成化县,将家中财物、田产变卖一空,只留下了祖宅,然后便带着這些银子回到了大同府。
他回去后,就听衙役說,袁亮想见他一次。
纪天明听完這话,沉默了许久,最后摇头拒绝了。
他已经不想知道袁亮为何会背叛他们十几年的友谊,陷害他了,现在說這些都沒有意义。早在袁亮跟曹旺勾结害他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友谊便结束了,连這最后一面都沒见的必要。
案子办完,也快過年了,为了赶在年前回去,周嘉荣和蒋钰决定早点启程回去。
回去的时候,因为有钦差大人的仪仗,队伍比周嘉荣他们来的时候要大得多,因此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整理好队伍,巳时,太阳高高升起了,他们方才出发。
队伍从大同府知府衙门启程,一路穿過宽阔的街道,行至半路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
周嘉荣掀开帘子望過去,原来队伍经過了曹家门前。曹府那块招摇的牌匾已经被人取了下来,门口一片混乱,不少人推推攘攘,曹府的女眷一個個如丧考妣,再无前几日的富贵骄傲,宛如落水的母鸡。
周围不少百姓站在旁边,对着曹家指指点点,隔着好几丈,他都能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声:“這曹家活该啊。我侄子以前开了家成衣铺子,做的衣服好看又便宜,他们家就雇了些流氓在我侄子店门口晃悠,搞得女眷们都不敢进门,时日一长,我侄子的店就开不下去了!”
“你们這還是好的,我家以前……”
……
看来曹府抄家不冤。
周嘉荣收回目光,放下了帘子,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声,思绪已经飘到了京城。
一個多月不见了,這次回去,母妃肯定会训他。他得想办法哄母妃开心开心,让她别生气了。
還有二哥,這都快過年了,德妃和二嫂肯定会向父皇求情,父皇会让他回来嗎?
周嘉荣抚了抚衣服,他不担心周建业。周建业就像那阴沟裡的老鼠,虚伪又胆小,只敢阴着使坏,只要防着他即可。目前决定他们兄弟谁能笑到最后的是父皇。他们都太弱了,若父皇是那参天大树,他们便只是大树下的一棵棵小树苗,想要撼动大树的地位太难了。
正想得入神,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周嘉荣回過神,掀开帘子的一角,问刘青:“怎么回事,马车为何停了下来?”
刘青也很意外,杨起头眯眼往前方看去:“殿下,城门口好像站了不少人。”
正說话间,纪天明已经从前面的马车上下来,跑到周嘉荣身边,低声道:“殿下,是山西学子,他们来为您和蒋大人送行,您出来见见他们吧!”
周嘉荣诧异,只思量了片刻就道:“好,派人去請蒋大人了嗎?”
“已经差人去請了。”纪天明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派了人去通知蒋钰。
周嘉荣点头,率先下了马车。他的马车在前,蒋钰的后,又等了一会儿,方见到蒋钰。
蒋钰冲他点了点头說:“殿下走吧!”
二人来到前方,只见乌压压成百上千名学子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官道两旁。见他们二人過来,为首之人,率先行礼:“小生见過三殿下,蒋大人!”
周嘉荣认出来了,這個人是此次乡试的解元潘政平,也是山西学子的领军人物,上次给皇帝献上的绢书,正文便是由其写的。
其他学子也跟着行礼。
周嘉荣连忙伸手扶住了他:“潘解元免礼,诸位学子免礼!”
潘政平代表众学子道:“三皇子殿下,蒋大人,小生代表山西众多学子感谢两位查清乡试舞弊案,還我們广大学子一個公平!”
“谢三殿下,谢蒋大人!”学子们齐齐呐喊,声音惊得枝头上的鸟儿都扑簌簌地飞了。
周嘉荣抬手:“潘解元言重了,這乃是我們应尽的职责!”
潘政平接過后面之人递来的酒杯和酒壶,亲自斟了两杯酒,一一递给周嘉荣和蒋钰:“小生代表山西学子敬三皇子殿下和蒋大人一杯,祝君一路顺风!”
周嘉荣和蒋钰接過酒,一饮而尽。
“多谢潘解元,时辰不早了,我們该告辞了!”周嘉荣冲潘政平笑了笑,在对方恭送的目光中,回到了马车上。
车队继续前行,一路向北,只是让人意外的是,车队出了城门,潘政平他们竟然不是远远的相送,而是跟在后面。
周嘉荣疑惑得很,问纪天明:“他们這是干什么?”
纪天明去打听了一下回来道:“殿下,潘政平他们和大同府一些百姓自发想送殿下一程!”
周嘉荣想說不必了,這大冬天的,走路相送挺辛苦的,但他往后一看,看到一张张写满了感激和真诚的脸时,心微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這些人送了多久,周嘉荣就看了多久。
一路相送的不止有潘政平他们這样的书生,還有那些被曹家、邱家等欺负過的贫苦老百姓,有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翁和阿婆,也有抱着孩子的中年人。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拄着拐杖,一路相送,眼底仿佛盛满了光。
可他和蒋钰不過是做了他们身份应该做的事,這些人却如此感念。
周嘉荣第一次意识到,权力不止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還代表着责任。他们以信任甚至是性命相托,为官为帝,当不能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不管百姓的死活!
若是如张德成、杨茂春、程大中之流,为一己之私,可草菅人命,可出卖灵魂,又如何担当得起如此的厚望和信赖?
【好感动,古代的老百姓真可怜,碰上個清官,遇到明君,就是一辈子的福气了,不然怎么冤死的都不知道。】
【可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盛世還是乱世,最苦的就是平民百姓。還是现代好,人人自由平等,有衣穿有饭吃!】
【呜呜,三皇子和蒋老头太好了,我想放弃男主,站他们了怎么办?】
【哪個皇子当皇帝都一样,制度不改,生产力不革新,老百姓能不挨饿就不错了,哪能像咱们這样随便买买买。你们看看封建王朝改朝换代多少次了,還不都是一样!】
……
许久未曾出现的弹幕突然冒了出来,吓了周嘉荣一跳。他的目光落到“人人自由平等,有衣穿有饭吃”、“随便买买买”上,真的有這样富足美好的国家嗎?
大齐除了边疆时常遭受蛮夷的侵扰,已经维持了近百年的和平,但普通百姓仍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底层百姓的生活极为困苦。像他這次到成化县,乡村不少百姓家为了节省粮食,在沒什么重体力活的冬日,每天只食一餐饭。
這還是太平盛世,若是换了战火连天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连活着都成了困难,更别提好好生活了。
周嘉荣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字上,脑子裡看過的史书內容自动浮现。
一千多年了,最兴盛的王朝也不過存续三四百年便终止,然后开启下一個王朝,兴盛,再到衰败,然后灭亡,周而复始,除了地域的范围可能有所变化外,有区别嗎?
一千多年前的人照样要抵御蛮夷的侵扰,今天他们照样有這样的困扰。
就如弹幕所說,一千多年的日月变幻,就像個轮回,周而复始,改朝换代,也不過是個换了個壳子,由李家的天下变为张家的天下,再由张家的天下变成周家的,每個朝代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嗎?
沒有!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