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黃昏,秋風已有了蕭瑟之意,院子裏大樹上許多葉子還沒有黃便紛紛飄落下來。
進院前腳步急促,望着後院那道門,海瑞的腳步便放慢了,顯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幾步路就有些漫長。
海門的規矩,儘管住在縣衙的後宅,深戶森嚴,還是一上更便鎖院門,白天門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門邊,便停在那裏。
門內的院落裏清晰地傳來紡車轉動的聲響。海瑞站在那裏,聽着那聲響,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雙手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
門推得很輕,門內的人便一時沒能察覺。海瑞站在門邊,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條矮凳坐在紡車前正搖動轉輪專注地紡着紗線。小女兒也蹲在母親身邊,專注地望着從母親手裏那團棉花慢慢變成一條又慢慢在轉輪上變成一線。
海瑞臉上浮出了丈夫和父親應有的愛憐。接着,他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過來了,滿是驚喜!
女兒是從母親的目光中轉過頭來的,立刻一聲驚呼:“阿爹!”小腿飛快地向父親跑了過來。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兒,這才向正屋門口走去。
妻子已經站在那裏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經望向了屋內。
海妻卻沒有立刻答話,目光中也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海瑞的臉肅然了,緊接着又問道:“阿母呢?”
“阿婆在廚房裏。”抱在手裏的女兒答話了。
“阿母去廚房幹什麼?”海瑞立刻端嚴了臉,放下了女兒,緊望着妻子。
海妻這才輕輕回話了:“剛回家,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海瑞緊望着她。
海妻低下了頭:“阿母在廚房做飯呢。”
“豈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側廊廚房那邊大步走去。
跟平時不同,海母完全換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間還繫着一塊粗麻圍裙,坐在竈前,正將一塊劈柴續進竈內的火裏。接着站了起來,揭開大鐵鍋上木盆狀的鍋蓋,一片白色的蒸汽騰地冒了出來,海母吹了一口氣,望向鐵鍋裏蒸的那碗紅棗雞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門邊,望着母親的側影,眼中便閃出了淚花,連忙揩了。他在門邊就跪了下去,爲了不使母親失驚,輕輕叫了一聲:“阿母。”
海母還是微微驚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從上面望下去,看見了趴跪在門口的兒子。
滿臉的汗,順手撩起腰上的圍裙,海母連忙揩了一把汗,向兒子走過來了:“汝賢,你怎麼回來了?”
海瑞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跪在那裏說道:“兒子不孝,沒有教好媳婦,讓母親受累了。”
“責怪你媳婦了?”海母急問道。
海瑞擡起了頭:“兒子當好好責教於她。”
“快五十了,還是改不了。什麼事不問清楚就責怪人。”海母這句話竟是帶着一絲笑容說出來的。
海瑞怔住了,還是跪在那裏,有些不解地望着母親。
“起來。”海母扶着兒子的手臂,海瑞連忙站起了。
海母:“告訴你吧。你婆娘懷上了。”
海瑞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說道:“有身孕也不過一兩個月,哪就連廚房也不下了?還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讓她做。試過了,醃的一罈子酸黃瓜都快喫完了。我海門有後了。”
海瑞這才溫言答道:“是。”
海母:“既來了,把那碗紅棗蛋端去,給你媳婦補補。”
海瑞:“是。”連忙走到竈邊,看見竈內一塊柴火還有一半沒有燃完,便先將那柴火拿出來,在竈眼裏戳熄滅了,把沒有燃完的半塊乾柴放在竈外,這才從竈臺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紅棗蛋。
海母一直含着笑望着兒子端着蛋走出廚房。
海妻舀起一個雞蛋卻停在手裏,目光慢慢望向門外。
海母已經坐在廊檐下的紡車前,幫着媳婦又紡起線來。海瑞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母親身邊。
屋裏桌子前女兒站在母親的對面,兩眼睜得好大,望着母親勺裏那個滾圓的雞蛋。
海妻見門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對着屋裏,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兒輕步跑過去了,海妻將雞蛋喂到女兒嘴裏。蛋大嘴小,女兒連忙用手拿着雞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嚨裏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來。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又從碗裏舀了一勺湯喂進女兒嘴裏。女兒這纔將那半個雞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頭給女兒做了個慢慢喫的手勢,女兒拿着那半個雞蛋,輕步走到一邊,躲在門後喫去了。
海妻這才舀起一顆紅棗送進了自己嘴裏,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門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親和兒子顯然已經說了一陣子話了,這時兩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着母親對自己選擇的表態了。
海母不停地轉動紡輪,棉線從她的左手裏飛快地轉了出去。這一把棉紡完了,海母不再讓棉線續下去,那棉線便此斷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邊的兒子。
海瑞依然低着頭。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說道:“記得還是你一歲的時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卻怎麼也不肯再去考舉人。那時他跟我念了兩句詩,說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朝政太腐敗。又告訴我這兩句詩是古越歌。我們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時候的越國?”
海瑞擡起了頭,眼中有幾點淚花:“回阿母,我們浙江正是古時的越國。”
海母從衣襟裏扯出一塊葛麻的手帕遞給兒子:“你阿爹當年不肯再考舉人,你現在不願意再做官,都是一個道理,阿母理會。”說到這裏,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淚花。
海瑞一驚,連忙移過身子給母親去揩淚。海母接過帕子飛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們母子還是說老百姓自己的話吧,‘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在海南老家幾十畝田還養不活我們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賠着笑:“等到孫子生下來,兒子也沒了官務纏繞,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兒子一樣。”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見到這個孫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見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壽,一定還能夠等到抱抱曾孫。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兒子雖有幾個朋友也沒有辦法來給阿母祝壽,兒子心中慚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婦在,雖還沒生,孫子孫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稱二斤肉來我們一家五口自己做壽。”
海瑞:“是。”
海妻和女兒就在屋內,一直都在聽着屋外母子的說話。聽說有肉喫,小女兒立刻跑出來了:“阿婆,我要喫阿母做的燉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着了孫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現在是雙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給你做燉牛肉。”
海妻這時也走出了門外:“阿母這樣顧着兒媳,兒媳實在擔當不起。其實李太醫走的時候說過,有身孕要做點活,千萬不能坐着躺着。”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醫的話我們一定要聽。”
海母:“沒什麼一定要聽的話。大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我說了,滿月子以前,洗衣做飯都不能讓你媳婦幹。”
海瑞輕嘆了一聲:“是。”
凡大縣,設了縣丞便在大堂右側院落配有縣丞辦公的地方。譬若淳安,這兩個多月海瑞調往杭州審案,便是縣丞田有祿署理知縣事,一切刑名錢糧也都在縣丞的堂署裏處置。
縣丞爲正八品,堂署比知縣大堂小,但一樣設有公案牌告,一樣有堂籤,一樣可以撒籤子打人。
田有祿現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錢糧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頭,還有管牢獄的那個王牢頭都被叫來了,等着聽田有祿發話。
“海老爺回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倒黴的時候田有祿還是像個官,這時目光向書吏衙役們遍掃了一眼,“他在省裏辦案出了點差錯,辭官的帖子趙中丞已經送到朝廷去了。剛纔見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說是朝廷的迴文到來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喫八品的俸祿幹七品的差使,我這也不知走了哪個背字。”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下來。
書吏衙役當然知道他這不是走背字,這是在告訴大家,淳安縣眼下是他當家,海老爺雖然還沒搬走,已經是個待罪的官了。官場的風氣,打了招呼就得有迴應,一時各部門的頭都表態了:
錢糧吏首:“二老爺放心,我們在你老手下當差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懂得規矩。”
刑名吏首:“功勞苦勞都擺在這裏,說不定朝廷的迴文便叫二老爺接了本縣的知縣,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頭:“催糧拿人,二老爺發籤子就是。”
王牢頭:“也是。自從海老爺來了,我那牢裏十間倒有九間是空的。刁民盜賊也該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祿見大家都捧自己的腳,精神旺了,“趙中丞的指令昨天發下來的。我們淳安那麼多農戶桑戶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倒不願還絲。這還了得。半個月內,至少收一萬擔絲上來,解到省裏去。不肯交絲的,就都關到牢裏去。”
王牢頭一下子來了精神,轉對差役班頭說道:“老弟,你那裏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那裏二三十號人都可以幫你去拿人。”
差役班頭:“衙裏的補貼我可沒法子分給你。”
王牢頭:“不要不要,號子裏關了人,我們還分你們的補貼幹什麼。”
“能少拿人還是少拿人。”田有祿一臉正經打斷了他們,“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絲交上來,政清人和還是要緊的。”
錢糧吏首:“二老爺這是一片愛民的心,我們理會得。”
“眼下還有一件大事。”田有祿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肅穆。
四個人都安靜了,一齊望着他。
田有祿:“州里給我打了個招呼,他們探聽到胡部堂的公子從老家要來了,會從我們淳安過。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兩天。說完了話我就得到驛站去,在那裏等着。送走了胡公子,再辦催絲的事。”
四個人都嚴肅了。
錢糧吏首:“這可大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這就調六百兩銀子給二老爺。二百兩辦飯食草料,四百兩是贄敬。”
田有祿重重地點了下頭:“飯食草料用現銀,贄敬最好用銀票。”
“理會得。”錢糧吏首說了這句望向田有祿,似有難言欲言的話要說的樣子。
田有祿:“有什麼儘管說。”
錢糧吏首:“屬下曾經聽二老爺說過,明日便是海老爺的太夫人七十壽辰。原說大家湊個份子賀一下。還賀不賀,請二老爺示下。”
田有祿確實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們打了這個招呼,當然那時沒想到海老爺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回來,心裏早就沒想什麼賀壽的事了,可屬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給個話。他便坐在那裏,拈着下巴上的茈十分認真地想着,然後說道:“按理,同僚一場我們應該去賀這個壽。可海老爺這個人你們也知道,不喜歡這一套。何況待罪在家,爲他想,我們也不要去給他添亂子了。”
這哪裏扯得上添亂子?四個人也就要他這句話而已,立刻齊聲答道:“那就不去添亂子了。”淳安是大縣,況地處水陸要津,今年鄉下雖遭了災,海瑞來後安定了災情,因此每日早市依舊繁鬧。
江南不比北方,由於種植水稻,百姓都視牛如人,輕易沒有宰殺牛肉賣喫的。因此市面上賣豬肉的,賣雞鴨魚鵝新鮮蔬菜的到處都有,唯獨牛肉檔很難找到。海瑞爲了不使百姓認出,清晨出門依然帶着斗笠,半遮着臉提着菜籃在市井人羣中慢慢走着,尋找賣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個賣茄子辣椒的老漢攤前,海瑞蹲下了:“稱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漢給他抓辣椒稱了,又挑了幾個茄子稱了,倒進海瑞的菜籃中:“十枚銅錢。”
海瑞一邊數着銅錢,交給老漢時問道:“請問,哪裏有牛肉賣?”
那老漢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過貴地做點生意。”
那老漢:“問我還真問對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門那邊賣呢。”
海瑞:“多謝指點。”提着菜籃向南門走去。
“鎖了!都鎖了!一個也不要讓他們跑掉!”人羣前方一聲大喝,街面上立刻亂了!
海瑞擡眼望去,只見淳安縣衙的差役還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趕一羣賣生絲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領,一些人被掰着手臂,裝着生絲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搶過去了。
差役班頭和那個王牢頭站在那裏大聲吆喝:
“鎖鏈幹什麼的?都鎖了!”
“生絲送到衙裏去!人都抓到牢裏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從腰間掏出鎖鏈鎖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驚了,一個個拎着自己要賣的東西四處奔散。
海瑞被不斷涌來的人撞過。
“都帶走!”王牢頭大聲喊着。
差役牢卒抓了十好幾人,用鐵鏈牽着向這邊走來。
在明朝喫公門飯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設了提刑司鎮撫司,專司捉拿大臣,有時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擁兵在外的大將,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門,上行下效,影響到府州縣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歷朝都狠了許多。如在唐朝,抓人還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說,“夜過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見當時把人還當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經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當做東西,去拿便是。
“還有兩個,跑那邊去了,拿了!”差役班頭望着跑向海瑞這邊兩個壯年漢子大聲嚷道。
幾個差役牢卒飛奔着追過來了,街市上的百姓紛紛往兩邊躲避。
當街中便只有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裏了,望着那兩個壯年漢子從身邊拎着包袱跑過去,眼看着幾個差役牢卒飈追如狂,漸漸近了。
“站住!”海瑞一聲大喝。
那幾個差役牢卒猛聽到這一聲大喝,下意識便去剎那腳步,有幾個停住了,有幾個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腳還向前滑了好遠,這才都站住了。
“喲嗬!”一個已經滑過海瑞身子的差役並未看出是海瑞,只當有人出來找死,大叫了一聲轉過身來便欲看這個找死的人是誰,可一看到那幾個差役牢卒都張惶地殭屍般站着,這纔看出,這個人是海老爺。
遠處,差役班頭和王牢頭也看清了突然出現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頭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裏的十幾個人,又望向差役班頭低聲說道:“把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頭:“不是說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嗎?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訴他,這是二老爺奉趙中丞的命令叫我們乾的。”
王牢頭依然怵海瑞:“那我在這裏看着這十幾個人,你去跟他說。”
差役班頭乜了他一眼:“我也沒叫你來,來了你又這麼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面子下不來了:“各幹各的差使,我怕什麼了?那你在這裏看着,我過去。到底看是你怕還是我怕。”說着一個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來,有膽大的還走近了些,遠遠地圍着看。
王牢頭走近海瑞便堆出笑來,屈下一條腿行了個半禮:“參見海老爺。”
“跪下。”海瑞聲音不高威嚴不減。
王牢頭那一條腿還沒伸直便僵在那裏,望着海瑞。
海瑞見他兀自不跪兩眼閃出光來:“衙門公幹之員見堂尊行什麼禮都不知道嗎!”
王牢頭囁嚅着:“不說海老爺在家裏待、待……”
海瑞:“待什麼?”
“待罪嗎?”王牢頭咬着牙說完了這句話。
海瑞冷笑了:“你聽誰說我在家裏待罪?”
王牢頭有些發瘮了:“二、二老爺……”
海瑞:“二老爺叫大老爺在家裏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麼時候改的?”
王牢頭雙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牢卒都跟着跪下了。
“爲什麼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海瑞緊盯着他。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二老爺說奉了趙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要立刻拿生絲還糧。”
海瑞:“你是個管大牢的,爲什麼也出來抓人?”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趙班頭那邊人手不夠,叫小的出來幫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你們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頭:“堂、堂尊,這可不幹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爺,下有趙班頭,小人只是臨時調來幫手的。”
海瑞盯着他:“田縣丞現在哪裏?”
王牢頭:“稟堂尊,聽說胡部堂的公子來了,二老爺去驛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閃出光來:“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兒子是朝廷什麼官員?”
王牢頭:“好、好像沒有什麼官職。”
海瑞:“立刻去驛站,把田有祿叫來,就說現任淳安知縣海瑞不待罪了,只怕還要升官。現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頭:“大老爺……”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現在就免了你的牢頭,叫別人去。”
王牢頭:“小人立刻就去。”爬起來飛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掃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牢卒:“去告訴你們那個大落落的趙班頭,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東西還了,都到大堂來。”
“是!”那些差役牢卒一齊磕了個頭,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邊的差役班頭和那羣依然抓着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擱在菜籃上的斗笠,提起菜籃,一個人回身走去。
街兩旁圍觀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爺!”
那個剛纔賣茄子辣椒給海瑞的老漢就跪在人羣前,膝行了兩步,雙手捧起十枚銅錢:“小民老花了眼,竟沒認出是青天海老爺。這錢請海老爺拿回去。那點辣椒茄子小民自己種的,海老爺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給海老爺了。”
海瑞伸出一隻手攙起了他:“買東西付錢與看得起看不起無關。老丈既有這片好意,就請幫我做點事。”
那老漢:“海老爺只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從袖裏掏出一吊銅錢:“煩你去南門口給我買兩斤牛肉送到縣衙後宅我的家裏去。錢要是不夠,家裏人會補給你。”
那老漢雙手捧接過那吊銅錢。
“拜託了。”海瑞又望向滿地跪着的百姓,“父老們都起來,該幹什麼去幹什麼。你們也沒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見着就下跪。”
百姓們依然跪着。
海瑞便不再說什麼,戴上斗笠提着菜籃大步向衙門方向走去。
無數雙百姓的眼睛送着他前行的背影,鴉雀無聲。
大堂衙前的堂鼓聲敲響了,一陣陣傳來。
海瑞打開了面前那隻木箱上的銅鎖,揭開了箱蓋,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顯了出來。
海瑞卻停住了,靜靜地站在箱前,望着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官服官帽,望着那顆用黃布包着的淳安正堂大印。
嚴黨依然未倒,鄭泌昌何茂才雖被正法,趙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災的淳安竟也未能倖免。決意辭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爲民抗爭的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趙貞吉一爭便勢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後一聲,上震朝廷!
堂鼓聲越敲越響了,海瑞更不猶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着拿出官服抖開穿在身上,繫上腰帶,再捧起那顆用黃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
堂鼓聲把錢糧書吏刑名書吏和三班衙役從各處都催來了,這時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
差役班頭領着那羣抓人的差役牢卒這時也只得都奔來了,把個本不寬敞的淳安縣衙大堂站得黑壓壓一片。
海瑞捧着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靜坐不語本是他的習慣,這時更是一臉的嚴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等,在等着王牢頭把田有祿叫來。
跑到驛站,又領着田有祿的轎子跑回來,王牢頭已是滿臉滿身的大汗,進了衙門口也不等田有祿,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稟大、大老爺,小人將二老爺請來了。”
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
田有祿雖有些驚疑卻仍作鎮定向大堂走來了。
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畢竟尚未罷官,田有祿還只好以下屬見堂官之禮向他一揖:“卑職見過堂尊。”
按規制,知縣大堂的大案邊擺有縣丞的一把椅子,海瑞這時卻並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當着這麼多衙門的公人,田有祿有些掛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擡頭望了一眼海瑞。
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田有祿只好站在那裏:“堂尊請問。”
海瑞:“爲什麼派人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
田有祿挺直了腰,從懷裏掏出一紙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縣今年借了織造局那麼多糧食,現在也到該還的時候了。這是巡撫衙門趙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
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聲聲稱我堂尊,省裏的公文卻揣在懷裏,還問我看不看?”
田有祿怔了一下,接着又鎮定地說道:“堂尊已經向趙中丞遞了辭呈,趙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給屬下了。”
海瑞:“公文上直接寫着下給你的嗎?”
田有祿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着那紙公文重新看了起來,不好說話了。
海瑞:“回話。”
田有祿:“公文當然是下給淳安縣的……可巡撫衙門的上差卻是親手交給屬下的。”
“咄咄怪事!”海瑞聲音陡轉嚴厲,“《大明會典》載有明文,現任官不管是調任還是辭任都必須見到吏部的迴文。吏部現在並無迴文免去我的淳安知縣,巡撫衙門卻把公文交給你,你竟也拿着公文擅自行知縣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現在就在這裏,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田有祿:“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屬下說,叫屬下……”
“我跟你說了我是在待罪等候處置嗎!”海瑞目光如刀緊盯着田有祿,“你跟衙門的公人到處散佈,說我已經待罪了,請問,我待的什麼罪?”
“待罪的話卑職可沒有說!”田有祿一下子慌了,“誰敢如此挑撥縣尊縣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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