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

作者:劉和平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頭王牢頭:“田縣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挑撥縣尊縣丞可不是輕罪。”

  這就不得不爲自己洗刷了。王牢頭立刻擡起了頭:“二老爺,你老可是說過海老爺在省裏犯了錯,正待罪在家。這話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聽見,怎麼反說是小人們挑撥了。”說着望向了差役班頭。

  差役班頭卻比他油滑得多:“或許是二老爺聽信了誤傳。”

  海瑞不看他,只盯着田有祿:“是不是聽信了誤傳?”

  田有祿出汗了:“也、也許是誤傳……”

  海瑞:“既是誤傳,那就是說我並沒有待罪。省裏的公文現在是不是應該給我看看了?”

  田有祿連忙走過去將巡撫衙門那紙公文雙手遞給海瑞。

  海瑞飛快地看了,接着將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大聲說道:“沈一石當時將糧運到淳安跟我說得明明白白,那些糧都是織造局奉了聖命賑濟淳安災民的糧。萬民頌聖之聲猶在,爲何還要追討皇上賑濟災民的糧?這紙公文於理不當於事不合,不能聽從。”說到這裏他竟當着滿堂的人將那紙公文一撕兩半,接着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着紙蝶般飛舞飄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睜大了,懵在那裏。

  “堂尊。”田有祿終於省過神來,“擅自撕毀巡撫衙門的公文,這個罪我們可擔不起。”

  海瑞:“有我在,還輪不到你擔罪。你的罪,我正要問你。”

  田有祿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麼罪?”

  “你的父親接回家奉養了嗎?”海瑞突然話鋒一轉,緊盯着田有祿。

  田有祿哪想到他突然又會問這個事,立時怔在那裏。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爲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這就是你的罪。身爲淳安正堂,下屬犯此忤逆之罪,纔是我分所當管。參你的公文我已經想好了,寫完後我會立即上呈都察院。你還有何話說?”

  田有祿這才真慌了,腿一軟跪了下去:“堂尊明鑑。卑職本已將家父接回家裏奉養,無奈家父與兒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與兒媳不和?你幹什麼的?”

  田有祿:“堂尊明鑑。自從堂尊奉命去辦欽案,淳安縣的事都在卑職一人身上,忙得卑職焦頭爛額,家裏的事實在管不過來。”

  海瑞一聲冷笑:“自己的父親管不過來,上司的兒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厲害田有祿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當這個知縣以來,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驚嚇,鬱悶憋屈自不用說,擔驚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辭官了,原想終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結一把上司,趁這個機會或許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幾件事還沒做完,就讓他揪住了。現在竟然又追問胡部堂兒子這件事,牽涉到浙直總督也要追查,田有祿心裏也有了氣,心想在這件事上決不能服軟。

  田有祿擡起了頭:“堂尊,卑職是縣丞,禮敬堂尊是規矩,禮敬胡部堂更是規矩。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卑職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說得上孝敬。堂尊這個話卑職萬難接受。”

  海瑞:“你是怎麼接待的?”

  田有祿:“他從我淳安縣過,我們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禮接待。”

  海瑞:“二百兩銀子的飯食費,四百兩銀子的贄敬,是你從自己家裏拿出來的?”

  田有祿又懵在那裏。

  海瑞:“一毫一釐均是民脂民膏。一家農戶全年穿衣喫飯也不過五兩銀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兩銀子。張書吏,你管錢糧,你替我算算,六百兩銀子是莊戶人家多少戶一年的衣食錢?”

  那錢糧吏首一直縮站在一邊,這時問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過來是嗎?”

  那錢糧吏首隻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個以主待客之禮。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銀子,你這個主人當得真是大方。你說我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這個例子寫在朝廷哪個條文上,你拿來我看。”

  田有祿哪裏還有話說,跪在那裏不停地流汗。

  海瑞緊盯着田有祿:“我再問你一句,胡部堂的兒子你以前見過嗎?”

  田有祿:“回堂尊,以前沒、沒見過。”

  “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來,“我和胡部堂見過面,而且有過深談。胡部堂本人就對搜刮民財耗費官帑以肥私囊深惡痛絕。真是他的兒子,就不會接受你這樣的贄敬。接受你的贄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兒子。拿我的籤,帶着差役把這個人抓起來,你親自送到胡部堂那兒去。”說着從籤筒裏抽出一支紅頭籤扔在田有祿面前。

  田有祿知道自己這是又倒了血黴了,再也顧不得面子當堂磕起頭來:“堂、堂尊容稟,州里給卑職打的招呼,這個人確實是胡公子。再、再說,四百兩贄敬的銀票現在還在卑職身上,並沒有給他。卑職怎麼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兒去。卑職萬萬不敢接這個差使。”

  海瑞:“不接這個差使也可以,你就脫下官服官帽,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田有祿眼睛睜得好大:“堂尊,卑職犯了什麼罪,你要這般置卑職於死地?”

  海瑞:“我沒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於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條文。爲了巴結上司,拿官帑行賄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賄賂的惡名,其罪一。虐待親生父親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裏也有,翻翻看,犯了這二條,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

  田有祿知道這是來真的了,立刻說道:“堂尊,念在這幾個月卑職侍候的份上,容卑職先把家父接回家奉養,再把胡公子……或許不是胡公子,就是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裏去……”

  海瑞見他驚惶失魄的樣子又好氣又可憐:“你的父親我會安排人去接。你現在立刻把驛站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裏去。”

  “卑職就去,卑職這就去。”田有祿都快要哭了,“卑職立刻帶人把、把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兒去。”

  海瑞:“去吧。”

  田有祿站了起來,滿臉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睜不開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頭:“你帶人跟我去。”

  那班頭這時竟假裝沒聽見,眼睛望着別處。

  海瑞歷來深惡痛絕的就是趙班頭這樣的衙門差人。晚年他曾經用“貪惡欺滑頑”五個字概括這等衙門差人,稱之五毒之人。此時見這趙班頭兀自這副模樣,動了真怒,猛地抓起驚堂木一拍:“跪下!”

  趙班頭剛纔還裝模作樣,這時竟像彈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爺有何吩咐?”

  海瑞:“縣丞派你差使,你沒聽到?”

  “什、什麼差使?”趙班頭兀自裝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連忙改口,“聽、聽到了,押送人。小的這就去。”磕了個頭站起,立刻對幾個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趙班頭定在那裏。

  海瑞目光炯炯掃向堂上一干公人:“這個姓趙的班頭,在街市上以爲我待罪在家便視若不見,現在見田縣丞有了干係又翻臉不理,可見這個人平時對小民百姓何等兇惡!常言道‘身在公門,手握人命’。要是你們都像他這樣,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頭。”

  王牢頭連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裏是空的嗎?把這個姓趙的班頭關進去,聽候處置。”

  “是。”王牢頭哪敢猶豫,爬起來走到那個趙班頭身邊,“走吧。”

  那趙班頭:“大老爺,小的有錯也不至坐牢。”

  海瑞:“無視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設牢房了。帶下去!”

  王牢頭向跪着的兩個牢卒示了個眼色,兩個牢卒爬起來,一邊一個拉住趙班頭的手臂把他扯了起來。

  王牢頭:“走吧。”

  三個人押着那趙班頭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幾個差人:“你們跟田縣丞去驛站。”

  幾個差役大聲齊應:“是!”

  田有祿在前,幾個差役在後,慌忙走出了大堂。

  錢糧吏首刑名吏首還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着頭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家家百姓顆粒無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還住在窩棚裏,全指着新產的那些生絲度過荒年,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居然四處抓人,奪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們這樣做還像個人嗎!”

  一干人等頭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撫衙門追稅的公文我已經撕了,請求朝廷免稅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讓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會讓淳安的百姓死。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討稅賦,尤其不許抓人。誰再敢抓人,就到牢裏跟那個趙班頭做伴去。都聽到了嗎!”

  所有的人:“是。”

  這一句答得真是有氣無力。

  上百架織機發出的聲音依然是那樣轟鳴。還是那個織坊,還是那些織機,還是那些織工,織出來的還是那些上等的絲綢。

  這時的趙貞吉身兼着織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這裏促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欽案明明結了,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幾個織坊裏轉悠,這就明顯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着杭州這五十萬匹絲綢。今天又是這樣,五個徽商就跟在趙貞吉和那兩個錦衣衛的身後,在通道上看着一架架織機上一根根蠶絲織成一片片絲綢,五個人的臉卻都比蓋死屍的布還難看。

  其實趙貞吉何嘗想讓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軍餉,可沈一石織坊卻因生絲日缺日日減產。還有最讓趙貞吉頭疼,也最讓幾個徽商揪心的是,絲綢在一架一架織機上織,本錢從徽商身上一兩一兩往外掏,最後沈一石這片產業屬誰,名分卻仍然曖昧不明。趙貞吉籤的約是賣給了五個徽商,皇上的旨意裏卻說這些織坊從來就是江南織造局的。徽商們急着要趙貞吉給個說法,趙貞吉身邊日夜跟着皇上派來的人,哪裏能向皇上去討說法?

  “現在每天的織量是多少?”趙貞吉提高着嗓子問。

  “眼下每天還能織一百匹。”那個年輕的徽商答道,“過幾天只怕要停機了。”

  趙貞吉站住了,先向兩個錦衣衛望了一眼。兩個錦衣衛卻像沒有聽見,揹着手踱着步走向一架織着蝴蝶花紋的織機前,假裝在那裏看着。

  趙貞吉這才把目光望向幾個徽商,放大了聲音儘量讓兩個錦衣衛聽見:“爲什麼停機?”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儘量放開了嗓門:“不瞞中丞大人,我們的本錢也有限,實在拿不出錢來買絲了。何況還有這麼多人要開工錢。”

  趙貞吉回以大聲:“半價買絲你們都拿不出本錢?當時爲什麼簽約書?告訴你們,耽誤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們。”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動起來:“做生意我們也不要誰保,只講一個信用二字。趙中丞,你能擔保按約書給我們兌現嗎?”

  “誰說不按約書兌現了!”趙貞吉臉一沉,又瞟了一眼兩個錦衣衛,“織機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萬匹絲綢一匹也不能少。你們誰敢停機,我不抓人,請你們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說着大步向織坊外走去。

  五個徽商被撂在那裏,都想吐血了。

  兩個錦衣衛這才慢悠悠地跟着趙貞吉也向織坊門外走去。一行還沒有走到織坊門口,巡撫衙門一個書吏迎上來了:“稟中丞大人,淳安縣丞田有祿來了,在衙門裏急着候見中丞。”

  趙貞吉的臉更難看了:“一個縣丞也要見我,你們的差使真是當得好呀!”

  那書吏連忙躬下腰:“中丞容稟,田有祿是帶着胡部堂的公子來的。據說是那個海瑞叫他押送來的。”

  趙貞吉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這時不避他的目光了,也與他對望了一眼。三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趙貞吉沒有先見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祿叫進來了。

  田有祿探頭探腦進來後,見趙貞吉站在案邊,靠窗的椅子上還坐着鎮撫司的兩個欽差,更是慌神了,在門邊就趴跪了下來,不斷地磕着頭。

  趙貞吉:“海知縣已經遞了辭呈,我說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鬧出什麼了?”

  田有祿頭趴着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討淳安百姓欠糧的差使交給卑職去幹,卑職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絲,卻被海知縣都叫回來了。”

  趙貞吉:“巡撫衙門的公文沒給他看嗎?”田有祿有意囁嚅着不答。

  趙貞吉轉過了身子盯着他:“我問的話你沒聽見?”

  田有祿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職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中丞大人回話……”

  趙貞吉:“照實回話。”

  田有祿:“海、海知縣把巡撫衙門的公文撕了。”

  趙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兩個錦衣衛身子也動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裏的田有祿。

  田有祿:“海知縣說,織造局那些糧是皇上賑給淳安災民的賑災糧,誰要追討便是玷污聖名。還說淳安今年是重災縣,他已經呈文朝廷請求免去全縣的賦稅。”

  趙貞吉那個氣在胸中沸騰翻滾,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兩個錦衣衛也都站起了。

  錦衣衛那頭:“有這等事?”

  田有祿:“回欽差大人的話,千真萬確,這都是海知縣所說所爲。”

  另一個錦衣衛望着錦衣衛那頭:“這個人或許真是腦子有病?”

  “什麼病!”趙貞吉終於說出話了,聲色俱厲,“就是對抗上司對抗朝廷的病!二位在這裏都聽到了,我要上疏參他,請二位也向宮裏稟奏。”

  錦衣衛那頭:“我們自然如實稟奏。”

  趙貞吉又望向田有祿:“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田有祿覺着有了底氣,這時更是百般委屈地說道:“州里給卑職打了個招呼,說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親,從淳安經過換船。卑職按照慣例,接待了一下,海知縣卻說卑職奉承上司,還說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職把他押送給胡部堂。卑職不按他說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參卑職的罪。中丞大人,卑職在淳安實在幹不下去了,請中丞大人開恩,讓卑職調、調個地方吧。”說到這裏,他抹開了眼淚。

  趙貞吉這個時候突然又沉默了下來,治絲愈棼,步步荊棘,田有祿的話突然提醒了他,頭上還有個胡宗憲,送來的這個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機?他的臉平靜了,向門外叫了一聲:“來人。”

  當值的書吏連忙走了進來。

  趙貞吉:“送給胡部堂軍營的最後一批軍需糧草什麼時候起運?”

  當值書吏:“回中丞,這一次是好幾萬人的軍需,還有十幾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齊。到齊後立刻起運。”

  趙貞吉:“剿滅倭寇這是最後一仗,一粒糧一根草也不許短缺。再去催,到齊後三天必須運到。”

  當值書吏:“是。小人這就去傳令。”

  “慢。”趙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裏的田有祿,“把他還有海瑞抓的那個人一併帶上,送到胡部堂那裏去。”

  當值書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祿還在那裏發懵,半擡着頭:“中丞大人……”

  趙貞吉:“滾!”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蒼穹時,天風便收了。海浪驚濤此時都安靜地偃伏着,把撼地的吼聲讓給了連天的雨幕。

  中軍大帳的帷口巨石般站着齊大柱,在雨幕中手把着劍柄一動不動,大帳的兩側和四周幾十個親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動不動。

  大帳內只有一隻小炭爐在吐着青色的火苗,催沸着藥罐裏的藥湯,白氣直衝擱在兩根筷子上的藥蓋,發出微弱的扣動聲。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就守在藥罐前,這時揭開了藥罐蓋,輕輕吹散了籠冒的白氣,接着用鐵鉗夾出了火爐中幾塊紅炭,再將藥罐蓋擱在兩根竹筷上,讓小火慢慢煎着藥罐中的藥湯。再接着,他向中軍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牀被子擁着胡宗憲半躺半坐在那裏,他的面前是一隻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盤的圍棋,圍棋的對面筆直地坐着戚繼光。

  輕輕地,胡宗憲將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盤上,戚繼光望着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着。

  “這顆子不知道該怎麼下了吧?”胡宗憲掩了掩半墊着躺椅半蓋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經跟你說過圍棋的出典,還記得嗎?”

  戚繼光本捏着一枚棋子望着棋盤在想,聽胡宗憲這一問,擡起了頭望向他:“是。部堂曾經給屬下說過,圍棋是古人見了河圖洛書,受到啓示,想出來的。”

  胡宗憲:“那就從河圖洛書中想想,這步棋該怎麼下。”

  戚繼光:“部堂這是取笑屬下了。河圖洛書,是上天出的題意,多少先聖賢哲都不能破解,屬下一個軍伍中人怎能從天書中找到想法。”

  胡宗憲:“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間萬事萬物都只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條河的對岸,站在河的南邊,北邊就是對岸;站在河的北邊,南邊就是對岸。記得我曾在王陽明一則手記中見過,他就認爲河圖洛書不過是三代先人觀測天象,對何時降雨,何時天旱的記載,用以驅牛羊而逐水草,順應天時以利遊牧而已。這便是他從河圖洛書中看到的理。大戰在即,站在行兵佈陣的位置,看看帳外這場大雨,再想想河圖洛書,然後再想想這步棋該下在哪裏?”

  戚繼光目光立刻亮了:“據屬下十幾年與倭寇在沿海作戰的閱歷,每年這個時令這場大雨後都應該有一兩天的大霧,有利於奇兵突襲。”

  胡宗憲像是在贊也像是在嘆,發出了好長一聲:“是呀,難得的戰機呀。逐水草而居,應天時而動,這纔是最大的理呀!”

  戚繼光:“那屬下是不是應該將這顆棋子放在這裏?”說着啪的一聲,將捏在食中二指間的那顆白棋佈在了棋盤的一個棋眼上。

  胡宗憲慢慢望了一眼戚繼光那顆棋子所下的位置,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戚繼光卻彷彿聽到了他內心深處有金戈錚鳴,屏住了呼吸只靜靜地望瞪着他。

  幾天前嚴嵩的一封來信還在中軍大案上一方鎮紙下壓着,胡宗憲彷彿聽到嚴嵩那蒼老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縈繞:“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體之疾。國庫空虛,災荒頻仍,君父之宮室未修,百官之俸祿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騷擾東南,賴吾弟統貔貅之師連戰巨創,已不足爲慮,此肢體之疾也。望吾弟體朝廷大局,暫休兵歇戰,以解國庫不繼之難。待鄢懋卿南下巡鹽,收有鹽稅後,朝廷再調撥軍款,悉剿倭賊……”

  “部堂。”戚繼光的輕喚聲叫開了胡宗憲的眼皮,“十年苦戰,台州八捷,聚殲倭寇應該就在上天降下的這場大霧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訴屬下,不可違天!”

  胡宗憲這時其實已經病得不輕了,扶着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卻猛然一陣頭暈。

  “部堂!”戚繼光一步跨了過來,扶住了他,望着也奔了過來的親兵隊長,“湯藥。”

  那親兵隊長又奔回到火爐邊,用一塊布包住了藥罐的把手,慢慢將湯藥潷到藥碗裏。

  胡宗憲喘息了片刻,望向親兵隊長:“將火爐搬過來。”

  “是。”親兵隊長以爲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爐邊,又加了幾塊木炭,吹起了明火,這纔將火爐搬到了他的身邊,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湯藥輕輕地吹着。

  胡宗憲對還扶着他的戚繼光說道:“坐回去。”

  戚繼光慢慢鬆了手,坐回到對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望着他。

  胡宗憲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開了壓着信封的那方鎮紙石,拿起了嚴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突然將信伸向火爐。

  那信的一角點燃了,接着火焰慢慢吞噬了下來,直到將信封上“嚴嵩”兩個字也燒成了白灰!

  胡宗憲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邊纔將最後一角落入火爐,突然叫道:“戚繼光!”

  “末將在!”戚繼光倏地站起。

  胡宗憲:“立刻通令各路援軍,雨停霧起,全線出擊,一舉聚殲倭寇!”

  “遵令!”戚繼光激動的回令聲與帳外的暴雨聲天人同應,在雨幕茫茫的蒼穹向四際傳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戰開始。這一戰清剿了爲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殘部,東南沿海無數百姓飽經燒殺淫擄的苦難終於熬到了盡頭。

  龐大的恭迎凱旋的隊列,把個偌大的杭運碼頭站得旌旗獵獵人頭攢攢。

  趙貞吉站在官員隊列的正中,譚綸站在他的身旁,兩邊是各司衙門的官員還有那兩個錦衣衛。

  運河上出現了大明將士的船隊,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來了。”譚綸在趙貞吉耳邊輕呼了一聲。

  趙貞吉:“鳴炮,奏樂。”

  司禮官大聲傳令:“鳴炮!奏樂!”

  幾十杆列成兩排的銃炮按照先後時序,噴出了一團團連續的火光!

  十面大鼓同時擂動,長號齊鳴,嗩吶笙笛奏響了《凱旋令》!

  船隊近了。在官府歡迎凱旋將士的陣列外,江岸上是自發簞食壺漿以迎百戰歸來將士的百姓,他們發出了一陣陣由衷的歡呼聲!

  船隊靠向了碼頭,正靠碼頭的主船停住了。趙貞吉譚綸領着一應官員走下了碼頭,迎了上去。

  偌大的跳板架好了,趙貞吉譚綸的目光緊盯向搭在大船上的跳板,一隊親兵走了出來,在岸邊分兩列排好。緊接着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現了,是戚繼光!

  岸上的百姓發出了雷鳴般的呼聲!

  戚繼光領着幾員將領快步走過跳板,迎向趙貞吉和譚綸。

  “萬世之功!萬世之功!”趙貞吉向戚繼光大聲拱手賀道。

  “百戰之身,萬民之福!”譚綸也向戚繼光拱手大聲賀道。

  戚繼光側過了身子,率所有的將領還揖。

  戚繼光:“上託聖上洪福,胡部堂和諸位大人運籌有方!下賴將士用命,百姓擁戴援助!”

  趙貞吉此時的笑容倒還燦爛,眼睛望向大船,嘴上是問戚繼光:“部堂大人呢?我們上船迎候吧。”

  戚繼光嚴肅了面容:“回趙中丞,胡部堂沒有隨大隊回來。”

  趙貞吉一怔,譚綸也一怔,所有迎候的官員都一怔,望向戚繼光。

  戚繼光:“部堂其實病了有一兩月了,仗打完才躺下。叫我轉告諸位大人,實在耐不了舟船之苦了,要在臺州歇息幾天。”

  趙貞吉和所有的人都動容了,岸上歡呼不斷,這裏卻出現了片刻沉默。

  “國之干城哪!兩位欽差應該將這事直接呈奏皇上。”趙貞吉望向了身邊的兩個錦衣衛。

  錦衣衛那頭:“大忠臣!難得!我們今天就上奏!”

  趙貞吉又望向譚綸:“子理,想法子找找李太醫,請他去一趟台州,給部堂看看。”

  譚綸:“我立刻派人去找。”

  趙貞吉這才轉向戚繼光:“給各位將士設了慶功宴,戚將軍,請吧。”

  一行向碼頭上走去。

  幾十杆銃炮又連續響了起來!大鼓長號嗩吶簫笛奏起了《將軍令》!

  趙貞吉的腳,戚繼光的腳,譚綸和兩個錦衣衛的腳在長長的碼頭拾級而上。

  “戚將軍,你軍中那個齊大柱在哪裏?”一邊走趙貞吉一邊突然問戚繼光。

  “中丞問他幹什麼?”戚繼光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有些不對。

  趙貞吉目光斜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頭。

  一邊走,錦衣衛那頭一邊答道:“牽涉到倭寇頭目井上十四郎的事,我們要找他。”

  戚繼光的腳步停了一下,望了一眼譚綸。

  譚綸的目光有些黯淡。

  戚繼光繼續邁開了腳步:“他現在跟着胡部堂。”

  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對換了一下目光。

  一行不再說話,登上了碼頭。

  他們這才知道,此時胡宗憲已經向朝廷遞了告病的奏疏,暗中乘了一條官船,逆流而上,已經到了淳安縣。回老家績溪前,他要見海瑞一面。

  正門外廊檐下左側一把竹圈椅上坐着海母,海瑞的小女兒靠在祖母膝前,兩眼望着院子好是驚奇!

  兩隻頭號大木桶裏裝滿了井水被兩條肌腱隆起的手臂提着輕步疾走,向正屋走來。齊大柱光着上身笑望着恩公的小女兒。見她驚奇的模樣,乾脆兩手往上一提,伸直了手臂兩大桶水平與肩齊,走了過來。

  “哇!”小女兒發出一聲驚叫。

  “好力氣!”海母摟着孫女也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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