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2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你說,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陳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瘋魔,也連忙奔了過來,扶住了他,大聲叫着提醒,“他不是呂芳!呂芳是奸黨!主子快下旨意吧!”
嘉靖已然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黃錦猛地站起,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嘉靖。
趙貞吉也已然站起,從一旁扶着嘉靖。
陳洪依然大聲喊道:“主子!主子!這個時候您得拿主意呀!”
“陳洪!”黃錦滿臉是淚大聲吼了出來,“你還是不是人!該查的你去查就是,還想逼死主子嗎!來人!快來人!傳太醫,傳太醫呀!”
“傳太醫!快傳太醫!”大殿裏當值的兩個太監一邊呼喊着一邊奔了出來。
“李閣老、肅卿!”徐階一聲急喊,撐着站了起來。
高拱也立刻站了起來,李春芳爬着站了起來。
其他六部九卿的堂官心亂如麻地仍跪在那裏望着他們三人。
徐階:“我們進去!”
高拱一手挽着徐階率先進了殿門,李春芳踉蹌着跟進了殿門。
“皇上!”徐階喊了一聲,再也顧不了許多,領着高拱和李春芳奔進了精舍。
黃錦在後面抱着嘉靖,陳洪和趙貞吉一邊一個攙着嘉靖。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都靠近了蒲團,在蒲團前跪下了,擡頭望着嘉靖。
偏在這個時候嘉靖的眼睛睜開了,兩眼通紅,滿臉也是通紅,原來剛纔一刻他用上了幾十年的運氣玄功,把那口氣從丹田裏又提了上來,感覺到三雙手在扶着他,又看到了徐階三人未奉旨便奔進了精舍,吼了一聲:“撒手!”
陳洪第一個鬆開了手,立刻對趙貞吉喝道:“撒手!”
趙貞吉慌忙鬆開了手,在原地又跪了下來。
只有黃錦還在身後抱着嘉靖。
嘉靖:“陳洪。”
“主子,奴才在。”陳洪急答。
嘉靖:“先把朕背後這個吃裏爬外的奴才抓了。”
“是!”陳洪大聲答着,對外喊道,“來人!”
兩個大殿裏的當值太監立刻奔了進來。
陳洪:“把黃錦拿了,先關到司禮監去!”
兩個當值太監應了一聲,向黃錦走去,站在他的身邊。
黃錦這才慢慢鬆開了抱嘉靖的手,走到他的前面,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了出去。
兩個當值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徐階。”嘉靖的目光盯向了徐階三人。
徐階:“皇上,臣在。”
嘉靖:“誰叫你進來的?是想來逼宮嗎?”
徐階趴了下去,李春芳和高拱都趴了下去。趙貞吉在一側也跟着趴了下去。
嘉靖:“是海瑞的同黨現在要跑還來得及。不是同黨就都到內閣值房去。候查!”
徐階慢慢站起了,李春芳、高拱慢慢站起了。趙貞吉猶豫着也跟着站了起來。
“站住。”嘉靖的目光倏地刺向趙貞吉:“做了一把英雄好漢,你也想走?”
趙貞吉又跪了回去:“臣候旨。”
嘉靖:“朕沒有旨再給你,聽陳洪的。”說完這句他纔不屑地又望向徐階三人:“出去!”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轉過了身子,走了出去。
陳洪望向了嘉靖。
嘉靖:“拿着那個畜生寫的這本東西,該查誰,該抓誰,該審誰,怎麼審,你心裏明白。”
“奴才明白!”陳洪跪了下去,拾起了被嘉靖扔在地上的那本海瑞的奏疏,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接着望向趙貞吉,“英雄好漢,跟我走吧!”
趙貞吉這才也向嘉靖磕了個頭,站了起來。
火把亂晃,已是半夜。來的人全是大內提刑司的提刑太監,鎮撫司的錦衣衛沒有來一個人。
一雙雙穿着釘靴的腳像一隻只鐵蹄,從海家洞開的宅門密集地踏了進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腳踏得地都顫動了!
擁進院子,好些提刑太監便分作兩路,一路奔向西廂房,一路奔向東邊的廚房和柴屋!
提刑太監的頭領着一羣提刑太監直奔北面正屋。
提刑太監的頭奔到北屋門外倏地站住了。
跟着他的那羣提刑太監也猛地剎住了腳步。
正屋的門竟洞開着,一把椅子擺在方桌前,椅子上端坐着海瑞。他的背後擺着一具白木棺材!
提刑太監的頭緊緊地盯着坐在北屋正中的海瑞:“戶部清吏司主事海瑞是嗎!”
海瑞站了起來:“我就是。”
“鎖了!”提刑太監的頭低喝了一聲。
兩個提着腳鐐手銬的提刑太監立刻奔了進去。
海瑞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環形的鐵鏈先套住了海瑞的脖子,接着一緊,一把銅鎖緊扣着脖子咔嚓一聲鎖上了!鐵鏈的下端便是手銬,飛快地銬住了海瑞的雙手,也咔嚓一聲鎖上了!
另一個提刑太監蹲了下去,先將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左腳,再將另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右腳,兩隻腳鐐間的鐵鏈相距不到五寸,還被一把大鎖咔嚓一聲也鎖上了。
這一套腳鐐手銬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縣衙門本是用來對付江洋大盜的,無論何人,本事再大,上了這一套刑具便寸步難逃。可在提刑司和鎮撫司卻用它專一鎖拿皇上厭怒的官員,名稱也改了,叫做“金步搖”:一是因爲從頭到腳全身都披滿了鎖鏈,每走一步都鋃鐺發響;二是因爲手腳全銬在了一起,兩隻腳鐐間被鎖鏈牽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女人的金蓮碎步,因而取此雅名。用意十分陰損,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當年的“越中四諫”“紹興七子”,上的都是這套刑具。
“帶走!”提刑太監的頭一聲令下。
兩個提刑太監便去扯那鎖鏈。
“慢着!”提刑太監的頭連忙低喝,“一根汗毛也不要傷了他的,要查背景!”
“是。”兩個提刑太監鬆下了鎖鏈,只能讓海瑞自己慢慢挪着向屋外走去。
“搜!細細地搜!”提刑太監的頭又喝道。
其他太監蜂擁而入,幾個奔入東臥房,幾個奔入西書房,有幾個直奔棺材,將棺材蓋掀翻在地,竟連棺材都查了起來。
——那棺材內整齊地疊着海瑞那件六品官服和官服上擺着的那頂六品官帽。一個太監抓出了那頂官帽,另一個太監抓出了那件官服,兩人同時一抖,什麼也沒有。再向棺材裏看去,已是空空如也!
因爲有吩咐,押海瑞的提刑太監們不好動粗,只得耐着煩,跟着他,看他披着鎖鏈慢慢移了出來,走到院門口時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
那些提刑太監既不動粗也不幫他,心裏恨着本是宮裏大喜的日子,每人都應得到皇上的恩賞,卻因此人一錘子全給砸了,深更半夜還要來當此苦差,便一個個站在邊上看着,要看他自己從門檻上爬過去。
海瑞從上鎖那一刻起就沒有正眼看一下這些人,這時站在門檻前低眼只見火把照耀下身前身後都是勁裝釘鞋的腳,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幫他邁過這道門檻。
“想過去嗎?跪下來,爬過去!”一個提刑太監的聲音在他身側叫道。
海瑞渾若未聞,慢慢移轉了身子,背向院門,抓住了鐵鏈向門檻上坐了下去,然後擡起雙腳移動身子把腳移向了門檻外,又抓住鐵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那些提刑太監們對望了一眼,倒是對他這招露出了些賞識。
海瑞看到了門邊的囚車,挪移着徑自向囚車走了過去。
提刑司的囚車都是密封的,只在車尾裝了一扇門,這時門打開着,海瑞走到了囚車車尾的門邊,站在那裏。
這時有兩個提刑太監來幫忙了,一邊一個提起了他,將他送進了囚車。
接着囚車門從外面哐噹一聲閉了,又咔嚓一聲鎖了。
燈籠火把又點滿了司禮監值房外的大院,左提刑右鎮撫,兩司的頭目們又都緊急召來了,單腿跪在院坪的兩邊。
陳洪昂首立在值房門口,趙貞吉低着頭站在他的左邊,司禮監另外三個秉筆太監分站在他們兩邊。奉上諭緊急召來協助辦案的一個刑部侍郎、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則比他們低了一等,低頭站在值房門石階的下面。
天將明未明,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風中發出噼啪的爆花聲。陳洪偏又一直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着什麼。其他人站着的跪着的更覺得這夜不知何時天明。
一陣腳步聲踏碎了沉寂,那個帶頭抓海瑞的提刑太監奔進來了,直奔到陳洪面前跪下:“稟老祖宗,海瑞抓到詔獄了!”
“好!”陳洪這纔開聲了,望着那個提刑太監的頭,“陪着趙大人這位英雄好漢,立刻去審那個英雄好漢!問的話,答的話,一個字也不許落下,給我都記好了!”
“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站了起來,望向趙貞吉,“趙大人,請吧。”
趙貞吉陰沉着臉,跟着那個提刑太監走了出去。
陳洪這纔開始發配衆人:“聽好了,朝廷出了謀逆大案!”
跪着的頭都一驚中擡了起來,全望向了他。
陳洪:“一個戶部的主事上了本要逼皇上退位!至於他背後牽着哪些人,一個個都要查出來。常言道,沒有內賊引不來外盜,有些人就在我們身邊,在皇上身邊。現在先從咱們身邊查起。把那個姓黃的奴才押進來!”
院外立刻有了吼應,所有的目光都轉了過去。
黃錦這時已被上了手銬,由兩個提刑太監押了進來,押到了院中的石面路上,面對陳洪站在那裏。
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黃公公怎麼可能是內賊?他怎麼會逼皇上退位?真是匪夷所思。
陳洪的目光刷地刺向了黃錦。
黃錦本就是個又笨又直十分倔犟的人,這時鎖鏈纏身,依然把頭擡得高高的,偏不看陳洪。
陳洪笑了:“還以爲你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站在那裏,等着批紅嗎?打腿,讓他跪下!”
押黃錦的自然是陳洪的心腹,這時二人同時踹向黃錦的腿腕,黃錦被踹得跪了下來,兀自撐着地又挺直了身子,還是把頭高高地昂着。
陳洪怒了:“你那個頭昂得好高啊,是想看天上的星星嗎?賞嘴,讓他多看些星星!”
押他的太監一邊一個,一人掄起左掌,一人掄起右掌,向黃錦的臉猛抽起來!
黃錦開始還硬挺着,接着便看見滿眼都是金星,再接着便是一片漆黑,終於倒了下去。
滿院子跪着的人,還有站在屋檐下的三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些低下了頭,有些閉上了眼。
“扶起來!”陳洪又喝道。
兩個提刑太監一邊一個拉起了黃錦,黃錦的頭軟軟地垂在胸前,被拽跪在那裏。
“澆醒他,讓他指認同黨!”陳洪又喝道。
涼水是常備的,這時另一個提刑太監提着一桶水劈頭向黃錦潑去。
黃錦渾身顫抖了一下,從黑暗中又醒了過來,竭力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睛睜不開了,只有一線,模模糊糊只能看見若有若無的燈光,滿臉都已經腫了。
陳洪兇狠地盯着他:“講義氣不講義氣現在都不管用了,要不想牽連更多的人,就指出幾個同黨!”
黃錦提起一口氣,張嘴吐向陳洪:“呸!”
那口血水卻只落在陳洪的腳前。
滿院子的人都望向了陳洪,燈籠光火把光把那些眼睛照得也成了一點點火光。
陳洪默住了,閉上了眼,想了一陣子,然後又睜開了,慢慢掃視着滿院子那些閃着光的眼睛:“我知道,你們早來的晚來的都有好些受過呂芳的恩惠。都還在心裏念着那個老祖宗的好處。可有一點你們得想明白了,呂芳真要是那麼個好人,就不會背叛主子萬歲爺。我們這些人,第一要講忠心,第二纔講義氣。我陳洪在宮裏這幾十年,就這一點從不含糊。今天我還是這一點心,首先要忠主子,然後能保的我都會保。誰叫呂芳管你們管了幾十年呢?你們這些人裏,有許多都是身不由己,只要心裏還揣着對主子萬歲爺一個忠字,我都既往不咎。可像這個黃錦,把呂芳看得比主子萬歲爺還高,比主子萬歲爺還重,這便萬不能饒!他裝出的這一副講義氣的樣子,我陳洪比他要強十倍,強百倍!在這裏我說了,宮裏二十四衙門,外加上一個鎮撫司,以往跟呂芳有關聯的,我只抓一個人,便是這個黃錦!其他的只要翻然悔悟不再念着那個呂芳,不再跟着這個黃錦跑,我都保!可還是有兩個我保不了,因這兩個人跟那個海瑞有關!朱七,齊大柱。”
朱七和齊大柱依然還跪在右邊鎮撫司人羣的第一排,這時已然站起。
陳洪:“海瑞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大逆不道的人,你們怎麼要跟他鉚在一起?”
齊大柱想答話,朱七用手按住了他,大聲答道:“陳公公什麼都不用問了,給我們上刑具吧!”
陳洪擺了一下頭,又有兩個心腹提刑太監提着手銬過來默默地將朱七齊大柱都銬上了。
陳洪:“鋼筋鐵骨的人,不要打他們,打了也沒用。讓他們自己天良發現,把事情都講出來。”
朱七和齊大柱也被押出了院子。
“下面輪到你們的差使了。”陳洪望向了石階下站着的刑部那個侍郎、大理寺那個少卿、都察院那個左副都御史,“皇上有旨,徐閣老和內閣那幾個閣員,還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們眼下都在內閣值房候着,你們去,叫他們各自寫辯狀,與海瑞有關的就寫有關,與海瑞沒關的就寫沒關。不要冤枉了一個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個逆賊。”
那三個人立刻面露難色,怔在那裏。
陳洪:“我知道這個差使讓你們爲難。一個刑部侍郎,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副都御史,論官職他們都是你們的上司。可你們心裏要琢磨明白了。現在,你們是奉旨辦差,在查清楚以前,他們什麼也不是。忠字當頭,你們的前程誰也動不了。賣人情,留後路,那就什麼後路也沒有。聽清楚了?”
三個人一齊拱手答道:“卑職們明白。”
陳洪:“去吧。”
那三個人腳下像踩着棉花向院門外走去。
“石公公,孟公公,卞公公!”陳洪望向另三個秉筆太監。
“屬下在。”三人低頭低聲答道。
陳洪提高了聲調:“會集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九城戒嚴!那個海瑞招供之前,一個官都不許出門!”
北鎮撫司詔獄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獄!四面石牆,滿地石面,頂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崗岩鋪砌而成。獄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見日光,乾燥如北京,都常見潮溼,人關在裏面,就是不動刑,時日一久也必然身體虛弱百病纏身。
提刑司的人看着,燈籠提着,趙貞吉被他們領着走下了詔獄的石階,只見裏面石道幽深,只有牆上的油燈微光昏黃。
趙貞吉的臉此時比這暗獄還要陰沉,轉過了一條石道,又轉向另一條石道,他的臉也越來越陰沉。
佛家有語云,遠者爲緣,近者爲因。這個趙貞吉和海瑞可謂既有遠緣又有近因。在浙江查辦改稻爲桑的案子,時任知縣的海瑞便屢屢抗命,鬧得身爲巡撫的趙貞吉心裏深惡卻無可奈何。先後調京,海瑞偏又在趙貞吉任尚書的戶部當主事,開始幾個月還相安無事,孰料他一夜之間驚雷炸響,滿朝震動!第一個受牽連的又是自己這個頂頭上司,趙貞吉的惱恨可想而知!
提刑太監和錦衣衛的獄卒終於把趙貞吉領到極幽深的一個牢門前站住了。
牢裏沒有燈,牢門外的燈籠光灑進去,隻影影綽綽能看見那個海瑞依然戴着腳鐐手銬,箕坐在地上散亂的稻草上,閉目養神。
趙貞吉的眼中立刻射出深惡的光:“提到刑房去,我要細細地審他。”
“那可不成。”陪他來的提刑太監的頭陰陰地答道,“上邊打了招呼,不能動刑,就在這裏審他。”
趙貞吉動氣了:“叫我在這樣的地方審他?”
提刑太監的頭:“我們也不願意。可這是上邊的意思,趙大人在裏面審,我們在外面記錄。”
趙貞吉把那口氣嚥了回去:“開牢門吧。”
牢門打開了,趙貞吉剛走了進去,只聽見背後牢門立刻哐噹一聲關了,猛回頭一看竟又被上了鎖。
“幹什麼?”趙貞吉怒向門外那提刑太監,“連我也鎖上嗎?”
提刑太監的頭:“上邊的意思,問的話一個字也不能漏出去。趙大人問完了,我們自然會開鎖讓您出來。”
趙貞吉這口氣可憋到了家,緊閉了下眼,又睜開來向這座牢房掃了一遍,除了地上的亂草,凳子也沒有一把,看樣子自己只得站着問案了。
牢門外卻立刻有人擡來了一把矮几,一隻小虎凳,矮几上擺着紙筆墨硯,提刑太監的頭在矮几前坐下了:“趙大人,問案吧。”
“海瑞!”趙貞吉這一聲吼把怒氣吼了出來。
海瑞聽憑那些人剛纔問答忙活,一直沒有睜眼,這時才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趙貞吉。
海瑞:“卑職在。”
趙貞吉:“你乾的好事!”
海瑞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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