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白底红字的“织造局”灯笼依然高挂在每條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护粮的兵都钉子般在码头沿岸上站着,他们的对面是无数淳安的灾民。
沈一石又坐到了大船船头的那把椅子上,身上却沒有再穿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双面透绣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纻罗长衫,贴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用一條素白的绸带系着,发髻上也束着一條白底透绣着几朵淡梅的发带。這时淡淡的江风将外面那件长衫轻轻拂起,一眼望去,這一身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雪地绽梅图!
那张脸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层*,双眉入鬓,二目深沉,静静地望着从上游远方流来的江水。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望见了江流远处隐隐约约浮现出来大群的马蹄声!
——這是能够听见一千三百年前嵇康《广陵散》琴声的耳朵!這是能听见两千裡外玉熙宫嘉靖声音的耳朵!
而這时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静。
沈一石的耳朵又动了一下,无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岸上的人群這才有了感觉,立刻有人骚动起来。
淳安北门的驿道上,一群坐骑出现了,扬起漫天的尘土,正向码头這边滚滚而来!
马队越来越近,驰在最前面的是海瑞,紧跟他身后的是总督署的亲兵,而领着大队兵骑的竟是蒋千户徐千户,還有沈一石的那個管事。
骑在马上,海瑞的眼睛犀成了一线,在烈日光照下望向江面那一排桅杆,望向桅杆灯笼上“织造局”的红字!
码头岸边,臬司衙门押粮的另一個千户立刻向兵士喊道:“买田的到了!都守住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粮船!”
兵士们动了起来,把那些灾民百姓往后边赶。
海瑞的马驰到码头岸上停住了。他身后的马队都跟着停住了。
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头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眩人眼目的装束,双眉一耸,两眼立刻射出厌恶的深光!
沈一石依然静静地坐在那裡望着远方的江流。
押粮的千户大步走了過来,向蒋千户徐千户打着招呼:“先下马吧,到船上吃杯茶!”
蒋千户和徐千户却阴沉着脸,沒有反应。
押粮的千户有些诧异,這才感觉到了什么,望向马队最前方那個七品官。
海瑞大声說道:“换防!蒋千户徐千户的兵在這裡看护粮船,這裡的兵去城裡听高府台调遣!”
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马队默默地向岸边一线布开。押粮的千户還在发懵,這时兀自大步走到蒋徐面前:“怎么回事?他什么人,敢调派我們?”
蒋千户阴沉着脸:“他手裡有总督衙门的调令,换防吧。”
押粮的千户兀自在那裡发怔。
海瑞這时盯向了他:“我說换防,你沒听见?”
押粮的千户有些醒悟過来,却依然沒有下令调兵,望向海瑞:“我要看总督衙门的调令。”
海瑞掏出了一纸调令,拿在手裡。那千户走了過来,便要去拿。海瑞:“看就是。”
那千户的手又缩回去了,目光望处,“浙直总督署”几個鲜红大字的印章赫然醒目!
“换防!”海瑞将调令一收。
押粮的千户惶惑着眼,向他的兵走去:“列队!列队!”
海瑞這才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身边的一個亲兵,慢慢走下码头,向坐着沈一石的那條大船走去。
四個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向那條大船走去。
沈一石慢慢站起了,又慢慢转過身子,望着从跳板慢慢走向大船的海瑞。
海瑞走到跳板尽头,并不急着登船,在那裡站定了,审视着站在船头椅子边望着自己的沈一石。
两双目光在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
沈一石的脚不动了,淡淡的江风吹拂下,那一身“雪地梅花”慢慢飘向海瑞。在大船的船舷边站住了。
一個在跳板尽头,一個在船舷边,两人相距也就数尺,两双目光都盯着对方。
“报上贵驾的职务。”海瑞突然发问。
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海瑞:“经商?那么說你只是個商人?”
沈一石:“就算是吧。”
“《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你這身装束怎么說?”海瑞這句话问得声调低沉,却透着严厉。
沈一石淡淡一笑:“海老爷這句话還真将我问住了。”
“請回我的话!”海瑞的声调突转高亢,目光直刺沈一石的双眼。
听他声音大了,总督署几個亲兵立刻从码头的石阶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后走来。
海瑞沒有回头,只挥了挥手,那四個亲兵又从跳板上退了回去。
沈一石這一下收敛了笑容,带着几分敬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刚峰先生不愧是刚峰先生。”
海瑞:“我再說一遍,明白回话。”
沈一石却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
大船舱雕花门扇裡出现了那個管事,接着出现了那四個艺妓,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個托盘:第一個托盘托着一顶六品纱帽,第二個托盘托着一件六品中宫官服,第三個托盘托着束系官服的那條玉带,第四個托盘裡托着一双黑色缎面的官靴。由那個管事领着,四艺妓四托盘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
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许穿着纻罗绸缎,我却穿了。为什么,你给海老爷說說。”
“是。”那管事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說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着望向那四個难掩风尘的女子,望向她们托盘中的纱帽袍服玉带和官靴,眼中闪過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转望向沈一石:“原来朝廷還有赏商人功名顶戴的特例,难怪這套官服要托于妇人之手。”
沈一石:“海老爷說得极是。虽說這個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赐,沈某平时也是从来不敢穿戴,毕竟不合大明朝的祖制。”說到這裡他的声调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赏了我功名,我就不只是一個商人了。這也就是沈某敢穿纻罗绸缎的缘由。這样回话,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
祖宗成法,国家名器,竟能通過太监直达皇上擅自改了,滥赐商人,還逼着自己认可,可见大明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已到何种地步!面前這個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裡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田地,還敢如此招摇轻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這個时候越是冷静,直望着沈一石的两眼:“你刚才自己說了,皇上這样赏你功名顶戴并不合大明朝的祖制。现在是不是要我认可你這句话?”
大明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都打過交道,如此机锋逼人的官员沈一石也還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强愈强,一直是沈一石的過人处,何况這回来本就是背水一战,遇到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怅失落立刻被对方无形的机锋激化成一决高下的斗志。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见到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终于遇到了一個能够替我将官服品级還给朝廷的人了。海老爷,饥民待哺,粮米在船,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该穿官服還是该穿纻罗绸缎可否過后再說?”
“不可。”海瑞断然答道,“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個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
沈一石:“穿官服换布衣与今天灾民粮米的事有关嗎?”
“当然有关!”海瑞的声调又严厉起来,“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裡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我再问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還是换上布衣?”
沈一石轻摇了摇头:“我已经說了穿官服還是换布衣与灾民和粮米并无干系。”
海瑞:“那就是說贱买灾民田地的事并非织造局所为,也不是宫裡的本意了。来人!”
他身后几個亲兵同声吼应。
海瑞:“先将每條船上织造局的灯笼都取下来,再把這個人拿了!”
“慢着。”沈一石也立刻大声說道,“但不知海大人为什么要取船上的灯笼?”
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着宫裡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诽谤朝廷,以图激起民变,你還敢问我?”
沈一石又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为了這個。”說到這裡他大声向那些船嚷道:“把灯笼下的帖子放下来!”
立刻,每條船的灯笼下原来還卷吊在那裡的丝绸帖子同时放了下来。
无数双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大大的四個字:“奉旨赈灾”!
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
——桅杆上,上面灯笼“织造局”三個红字和下面帖子“奉旨赈灾”四個大字醒目地连成了“织造局奉旨赈灾”七個大字!
紧接着,岸上发出了喧闹声,灾民们都欢腾了!
海瑞的两眼却一下子茫然了!
“請吧,海知县。”沈一石做了個手势。
這條船确实很大,船舱正中摆着两张好大的书案,书案上堆着一摞账册。海瑞看了沈一石一眼。
“账册都在這儿,請海知县過目。”沈一石不咸不淡地說。自顾在案边坐下。
海瑞也不說什么,坐在书案边翻起账册来。一個时辰中,两人也沒再說一句话。最后一卷账册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转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对面的沈一石。
沈一石這时却闭上了眼睛,在那裡养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绪纷纭,船舱裡却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厌商,跟商人打交道這還是头一回,跟這么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這么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间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赈济灾民的账单,原来一切设想好的方案,到這個时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粮船而赈灾民,然后借此把严党改稻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现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对方不但不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贱买田地,而是把好卖给了皇上,自愿借粮给两個受灾的县份。這样一来,“赈”字解决了,“改”字又将如何?总不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這么简单就变成了赈济灾民。良知和定力告诉他,這件事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大的变故!海瑞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先听,弄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這样做。
“刚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终于睁开了眼。
“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個商人,虽有個六品顶戴也不過虚设而已,赈灾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這么做?”海瑞定定地望着沈一石的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就不能這么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对面,毫不躲避,也望着海瑞的眼睛。
海瑞只望着他。
沈一石:“我是個商人,可我是替织造局当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替朝廷多产丝绸。现在出现了灾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粮来赈灾,我先垫出钱买些粮借给官府,帮了朝廷,也就是帮了自己。到时候你们也会還粮给我,我也不损失什么。但不知我這样說,海大人认不认可?”
海瑞:“改稻为桑呢?你把钱都买粮借给了灾县,买不了田改不了桑,怎么多产丝绸?”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個人的事。那么多有钱的都可以出钱买田改种桑苗。還有百姓自己,有了粮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种桑苗。到时候只要能够把产出的生丝多卖些给我,让我多织些丝绸出来,织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办了。”
话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实可行,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這么一個人,又有如此识大体谋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将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万难自解的事真正地“两难自解”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为什么事先毫不与他商量?而這個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气,這個时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亲自将粮食给自己送来了!這到底是個什么人?
“签借据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灾情如火,六成半的粮借给你们,我還得去建德,将剩下的三成半借给他们。”
海瑞還是定定地望着他。
沈一石:“海大人要是還有疑心,我就把粮运回去。你给我写一個不愿借粮的凭据,我也好向织造局交差。”
笔砚纸墨就摆在桌上,海瑞点了点头,拿起了那支笔。
门外,大雨還在下着。两個管事一边一個,手裡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住气低着头站在门的两边。
罗龙文和鄢懋卿一边一個,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
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還是湿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面也是湿的。老父沒换衣服,严世蕃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么多藩王,中宫還那么多人,每年开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宫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說是我們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說话了,“還說改稻为桑是替我們补亏空……”說到這裡,严世蕃在玉熙宫都沒有滴下的眼泪,這时流了出来。
严嵩還是两眼虚望着上方。
罗龙文和鄢懋卿只是怔怔地望着严世蕃。
“你们說!”严世蕃站了起来,“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還是我們严家的?”
“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猛咳。
罗龙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過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罗龙文用另一只手穿過他的后颈把他扶坐起来,鄢懋卿用另一只手掌抚着他的胸。
严嵩喘咳定了,虚弱地說道:“来、来人……”
门口的管事這才走了进来:“相爷,您老有何吩咐……”
严嵩:“拿、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
听他這样一說,那管事吓得一哆嗦,“扑通”就跪下了,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是一惊,跟着在他身旁跪下了。
严世蕃也闭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
“你们先出去吧。”罗龙文這时不得不說话了,望了一眼跪在那裡发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着站了起来,退了出去,门口那管事也跟着他走了开去。
罗龙文:“阁老、小阁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說郑泌昌、何茂才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這個份上。那就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胡宗宪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为了阻挠改稻为桑。二就是织造局的人自己干的。可他们为什么要這样干呢……”
严世蕃性情暴烈,但勇于任事、头脑机敏却远胜于他人,這时跪在那裡听二人漫无边际的猜测又忍不住厌怒了:“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钱给塞实了!”
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胡宗宪阻扰改稻为桑都为了他自己那点臭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坏事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做的。這时候使這個坏对他有什么好?居然還猜到是织造局自己干的,织造局要敢這样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這么明白的事在這個关口你们還看不清楚,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老爹不明白,還找徐阶去谈心,還相信徐阶会叫赵贞吉给浙江拨粮,還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徐阶,指望徐阶给你老遮风挡雨……”說到這裡他喉头一下哽住了。
罗龙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惊了,望着小阁老,又慢慢望向阁老。
严嵩也被儿子的话触动了衷肠,一直望着上方的眼慢慢转望向跪在面前的严世蕃。
严世蕃抹了把泪:“你老骂的是,儿子们是在专给你老招风惹雨。可儿子们招来的风雨淋不着徐阶,淋不着裕王那些人,還是淋在儿子自己的身上。”說到這裡他伏了下去,再也說不出话来。
严嵩湿着身子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胡宗宪去沒去找赵贞吉,赵贞吉借沒借粮给胡宗宪。”
鄢懋卿跪在那裡微微抬起了头,先望了一眼身边的严世蕃,然后才沒有中气地答了一声:“是。”
严嵩又好一声长叹:“严世蕃觉得委屈,你们也觉得委屈。就只那么多钱不断买房子置地养女人不觉得委屈。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们都知道嗎?他们是在给我們挖坟。给我换一身干衣服吧,我死了,严世蕃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们。”
“是!”鄢懋卿這一声答得很响亮,接着立刻站起走到门边,“立刻准备热水,伺候阁老、小阁老洗澡更衣!”
严世蕃动作快,洗澡更衣后又到了严嵩的书房,和罗龙文、鄢懋卿在這裡候着。過了好一阵子,严嵩也由下人伺候洗了澡换了衣,被两個婢女搀着从裡面出来了,扶着在躺椅上坐下。
严世蕃一挥手,两個婢女退了出去,他也不再跟父亲负气,把椅子拉近了严嵩,脸上又露出了决一死战的神态。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俩,神情严峻地坐在那裡。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严嵩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可先要自己人争气。严世蕃,把你先前說胡宗宪和织造局那番话再說透彻些。”
“死不怕!”严世蕃一开口還是拼命的样子,“就怕死在哪儿都不知道。龙文和懋卿糊涂,說织造局买田的事要么是胡宗宪使的坏,要么是织造局的人使的坏。我看這两种都不可能。胡宗宪這個人自恃才高,不听话都是有的,但绝不会做這样的事。他现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們连累,瞻前顾后地就是为了留退路,怎么会自己去烧火。”
严嵩慢慢望向自己這個儿子,满是鼓励他說下去的神色,就是這些地方,這個儿子的過人之处让他也时有佩服。
严世蕃在父亲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励,說话更有了中气:“织造局的人這样干更沒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明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過日子。太监们沒有退路,他们只有一個家,那就是宫裡。他们這样做,那是连家也不要了。沒這個搞法。”
罗龙文和鄢懋卿受他的启发,都在那急剧思索起来。
鄢懋卿突然失惊地說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们這样做?”
罗龙文也惊了一跳。严嵩却仍然平静地躺在那裡,望着儿子。
严世蕃手一挥:“不会。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会把我父子叫去,气成那样。這個假是做不来的。”
罗龙文、鄢懋卿都转望向严嵩,严嵩终于点了点头。
严世蕃:“爹刚才责备我們也责备的是,是我們沒有管好下面的人。现在這個结都在郑泌昌、何茂才两個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们的呈报,只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并沒說织造局买田的事。呈报的日子是六月初七,那时织造局买田的船已经开出了,他们不会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报!”
罗龙文立刻肯定:“這两個人耍了心眼儿!”
“他们为什么玩這個心眼儿呢?”鄢懋卿脑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够不跟上话茬,便把两眼翻了上去,在那裡胡乱想着。
严世蕃站了起来,又习惯地踱起步来:“沒什么想不通的。這两個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户买田的事裡去了,自己想趁着改稻为桑捞一把。可我們又派了個高翰文去,他们便不乐意。弄得不好是他们撺掇着那些大户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压人,心想着只要把改稻为桑搞成了,什么丑都遮過去了。闹出事来他们也不要担担子。”
罗龙文:“小阁老鞭辟入裡!”
严嵩:“当时我就說了,這件事還是让胡汝贞干踏实。你们闹意气,偏要让這两個人去干。”
严世蕃:“我的老爹,关口是胡宗宪不干!要照他說的分三年去做,国库裡的亏空拖得了三年嗎?”
“過去的都不說了!”严嵩下决断了,“立刻给胡宗宪递廷寄,還是责成他去查办。真要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有一個抓一個。還有,买灾民的田不能够都买光了,沒受灾的县份也要买。田价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会激起民变。”
严世蕃:“要是那些大户不肯出高价买田呢?”
严嵩:“那就让官府出面压他们买。历来造反都是种田的人,沒见着商人能翻了天去。生死一线,這件事只有胡宗宪能办!”
严世蕃罗龙文和鄢懋卿对望了一眼,都沉默了。
严嵩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是不是你们在郑泌昌何茂才那裡也有入股?”
“沒有!”二人同时分辩。
罗龙文接着說道:“阁老放心,要赚钱我們也不赚這砍头的钱。”
严嵩:“那就照我說的立刻去办!”
严世蕃:“听爹的,我們立刻去办。”
暴雨总不见小,风又大了起来。冯保擎着一把油纸雨伞,从二门顶着风刚走入寝宫内院,一口穿堂风将他那把伞刮翻了過去。他干脆顺手一松,那把伞便在风中飘飞了开去。雨大雨小都是淋,冯保干脆在大雨裡慢慢走着,走到了寝宫外的廊檐下,一身已然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唤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沒有回答,冯保便停在那裡,侧耳听着裡面的动静,突然他听到了裕王的声音:“小户人家,眼皮子就這么浅?”
冯保一怔,慢慢向廊檐侧边的小门退去,也不敢走远了,便在廊檐小门站着,两眼望着寝宫的门。
寝宫内只有裕王和李妃。裕王還坐在那把椅子上,手裡握着一卷书,有心沒心地看着。李妃坐在他侧面的椅子上,膝上摊着一件玄色的淞江棉布袍子,正在上面绣着《道德经》上的文字。
“臣妾家是小户人家,可這跟眼皮子浅沒关系。”李妃正在绣“曲者直”中间那個“曲”字,“皇上一赏就是十万匹绢,穿不了,也不敢卖,家裡屋子小,還在为沒有地方搁着犯愁呢。真要能退還给江南织造局,明日就可退了。”
裕王眼睛盯着书:“那就退了。”
李妃:“尊者赐,不敢辞。王爷几时见有人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回去過?王爷想想,臣妾的娘家真要上個疏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了,万岁爷会怎么想?外面会怎么想?皇上作恶人,我們来卖好?”
裕王:“哪儿就扯到作恶人卖好上去了?浙江改稻为桑闹成這样子,今年五十万匹绢要卖给西洋,再闹下去不准還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李妃:“死多少人這绢也不能退。”
裕王把手裡的书往茶几上一搁:“那天你不是說要给世子留個得民心的天下嗎?怎么扯到你娘家,民心就不要了?”
李妃却站了起来,轻轻提起那件袍子,欣赏着上面自己绣的字:“王爷,這是两回事。也就二十几天便是皇上的万寿了,臣妾赶着把這件袍子绣完,给他老人家敬寿。到时皇上肯定還要恩赏东西,我們不要也就是了。”
裕王把眼斜望向她,不再接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望着外面的大雨:“冯保回来沒有!”那么大的雨,哪儿有人应声,他便提高了声调:“人呢?都死了!”
两個宫女连忙从裡屋走了出来:“奴婢這就去找。”
這时,冯保鬼魅般一下子趋了過来,浑身湿淋淋地行了個礼:“主子,奴才回来一阵子了。”
裕王盯着他:“回来還躲着?打量有多大的功劳,一身弄得湿淋淋的给谁看?”
冯保先是一怔,立刻赔着笑,一边拧着衣襟上的雨水:“回主子,奴才原本打着伞,一口风给刮跑了。”
裕王不再问他,又折回椅子边坐了下来。
李妃在门口出现了:“快进来吧。”
冯保见了李妃又屈下身子行了個礼:“王妃,世子睡了?”
李妃也低声地說道:“半上午沒见你,又闹了好一阵子。刚睡着。”說到這裡,她望向两個宫女。
也许都成了习惯,但凡冯保是這個样子回来,宫女只要看见眼色便会立刻回避。這时两個宫女低了头,很快退了出去。
冯保又在门口跳了跳,将身上的雨水尽量抖落了,這才走进门去。
裕王望着冯保,李妃也望着冯保:“快說宫裡的事吧。”
冯保低声地回道:“禀王爷王妃,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一個早上,万岁爷把严家父子好一顿臭骂,老严嵩都淌了眼泪。”
李妃立刻望了裕王一眼,又望向冯保:“都怎么骂的?”
冯保:“回主子,吕公公现在還陪着皇上,詳情奴才還沒法问,只问了问当时在殿外当值的奴才,他们隔得远也听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为了浙江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灾民田的事。皇上好像說了,干脆把位子让给严家父子坐算了。”
這可是骇人听闻的消息,裕王一震,李妃眼中也闪出光来。
裕王正准备开口接着问下去,李妃又把话头抢過去了:“還听到什么?”
裕王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李妃浑然不觉,依然盯着冯保。
冯保:“那就得等到傍晚奴才再进一趟宫,见到吕公公才知道。”
“要么现在把徐阶高拱和张居正叫来……”裕王沉吟道。
“不能叫他们来。”李妃又打断了裕王,“一是情形還不明了,再则越是這個时候越是装作不知道好。”
這件事在裕王看来何等重大,可听来的消息又如此沒有下文,心裡已然十分烦乱,思绪還沒理清楚,想问话总被李妃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断了。现在自己刚在琢磨是不是把徐高张叫来商量,李妃竟然连他的话還沒說完便又驳了。裕王那张脸便十分难看起来,兀自强忍着,望向冯保:“你說呢?”
冯保何等机敏,立刻跪了下去:“回主子,這可不是奴才能說的、当說的。”
裕王冷笑了一下:“明白便好。回屋去,把這身湿皮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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