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望着冯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個人坐了下来,出神地想着,一边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揭开碗盖,一喝却沒了,心裡便焦躁,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搁。
屋子裡只剩下了李妃,连忙从案桌上用象牙编的一個镂空茶篮裡提出一把汝窑的茶壶,给裕王续上水。
李妃:“王爷,不是臣妾說您,這個时候急不得。严嵩和严世蕃把持内阁都二十年了,两京一十三省他们的人不在少数。皇上要动他们也沒有那么容易。咱们只是观望着,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阶他们叫来商量不迟。”
裕王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来人!”
李妃一怔。
隔了一会儿,两個宫女又连忙从门外跑进来了。
裕王大声地吩咐道:“到前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阶、高拱、张居正叫来!”
一個宫女应了一声,连忙走了出去。
李妃懵在那裡。
裕王端起茶碗来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颤抖,喝了一口便将那茶碗往地上一摔:“连口热水也沒有嗎!”
剩下那宫女吓得慌忙說道:“奴婢们该死。奴婢這就去拿。”也慌忙走了出去。
李妃的脸色白了,怔怔地望着裕王。
裕王走到门边,望着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给了鼻子就上脸!不要忘了,你们家可是挑脚上架盖房子的出身!”
一连串的无明火,李妃已经感觉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气了。可說出這样绝情轻蔑人的话,還是第一回。李妃开始懵在那裡,接着泪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转来,可也许是宠久了,也许本身性格就要强,這时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站在那裡,不肯哭出来。
世子被吵醒了,在裡屋发出了哭声,李妃转身便向裡屋走去。
“站着!”裕王喝了一声,“我叫你走了嗎?”
李妃又站住了:“王爷,世子醒了……”
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着生了個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劳。再這样子不讲规矩,我明天就将世子過继到陈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现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裡還有個正室,你只不過是個侧室。”
李妃的泪眼中闪出了惊惶,還有委屈。
裕王却不看她,一只手指向门外:“看见冯保了嗎?连一個奴才都比你讲规矩!”
竟把自己和奴才连在一起了,李妃当时就像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可皇家的规矩這时也提醒了她,咬紧了嘴唇跪了下去,却依然是那种不服的声调:“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王爷不要气坏了身子。”
裕王更气了:“我气坏身子?笑话。”撂下這句话,袖子一甩,径直走了出去。
李妃怔怔地跪在那裡,一任世子在裡屋哭着,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徐阶等人到来的时候,裕王的心情仍然十分萎靡。
张居正带来了谭纶的一封信,心中详细說明了浙江的现状。等不及逐一去浏览,徐阶捧着信,高拱和张居正站在他身后,三人都屏着呼吸仔细地看着。
徐阶看得慢,高拱和张居正毕竟年轻,很快看完了,两人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透着兴奋。
“今天是十四,信是九日发出的。也不能用兵部的勘合,五天就送到了,這個谭纶還真难为他。”高拱也不管徐阶看沒看完,便大声赞扬起谭纶来。
张居正望向了裕王,是那份急切地盼望君臣共喜的心情。却发现裕王并沒他想象的那般兴奋,而是精神不振地坐在那裡。便有些诧异,静静地站着。
徐阶這时才把信看完了,再老成,也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件通倭的假案,一件打着宫裡的牌号贱买灾民田地玷污圣名的大案,有這两件事,严嵩和严世蕃要想脱身,這回也难了。”
高拱:“机不可失,立刻找几個御史上奏疏!”
三個人都望向裕王。裕王這时才把目光转向了他们,好久才答道:“严嵩严世蕃把持朝政都二十年了,两京一十三省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要真动他们也沒這么容易……”
徐、高、张三人均是一怔,便都望着他等听下文。
說完這句话,裕王自己也怔了,這番话不正是前不久李妃說的嗎?省悟過来,心裡便好一阵不是滋味,沉默了,不再說下去。
“王爷說的是。”张居正接言了,“皇上真要动他们,总会有旨意。沒有旨意,便是還沒有下最后的决心。這個时候我們還是观望一阵好。”
這话也竟和李妃說的话如出一辙!裕王不禁直望向张居正,审视着他。
“怎么?臣說错了嗎?”张居正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了,问道。
“沒、沒有。你說得很对。”裕王答着,眼睛却望向了窗外。
徐阶和高拱也有些诧异了,对望了一眼,同时望向张居正,示意他将话說完。
张居正会意,望着裕王的背影接着說道:“我总有個感觉,打着宫裡牌号去买灾民的田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真有這件事,一定便有好些颗人头落地。谁会這样做,谁在這样做?還有很大的变数深藏其间。這样波谲云诡的事在沒有铁定之前,后发则制人,先发则很可能受制于人。”
徐阶和高拱对张居正這番看法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同时望向裕王。
裕王似乎在听,這时却无多大反应。
张居正:“王爷……”
“嗯。”裕王漫然应了一声,這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经了面孔,转向他们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张师傅鞭辟入裡。高师傅刚才說的也对。现在不說,也得找几個御史先打招呼,把奏疏写好了备在那裡,情形一明便递上去。”
徐阶、高拱、张居正又对望了一眼,知道裕王刚才虽然有些走神,他们的话還是都听进去了。
徐阶:“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走漏了风声,可是你死我活的事。”
高拱:“這個自然。我手下现有一個人,都察院的御史,曾就铁矿和盐井的事参過中宫的太监,皇上都准了他的奏,狠办了几個人。這個人上奏疏比别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分量。”
徐阶:“谁?”
高拱:“邹应龙!”
“這個人行!”张居正立刻赞成,“浙江打着宫裡的牌号买田的事一旦确定,就让邹应龙率先上疏。”
“就這样办,一定要密。”裕王說着,立刻感觉到门外有脚步声,连忙向门口望去。
门外果然很快传来了一個宫女的声音:“启、启禀王爷,李王妃要回娘家……”
裕王倏地站起了,几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你說什么?”
那宫女跪了下来:“禀王爷,王妃說她要回娘家,让她娘家将万岁爷赏的十万匹绢退還宫裡。”
“莫名其妙!”裕王急了,“告诉王妃,在那裡等着。我不来,不许走。”
那宫女:“是。”站了起来,连忙向裡面方向走去。
徐高张這时好像才明白這位王爷为何刚才那一阵子总是心神不属,三人碰了一下目光。
徐阶:“王爷,這件事反正得从长计议。臣等先走了,什么时候有了新消息再商量不迟。”
裕王:“好吧。你们也多小心点。”
三人:“是。”
“你们走吧。”裕王显然是那副急于要见李妃的样子。
“這封信王爷可得收好了。”徐阶提醒着将谭纶那封信郑重地递给了他。
裕王這才匆忙接過那封信揣到怀裡。
高拱在這方面沒有徐阶也沒有张居正心细,径直說道:“凡這类的信件最好交给李王妃收管。王妃心思明白,把得住。”
裕王不太耐烦了:“知道了,你们走吧。”
张居正连忙扯了一下高拱的衣袖,示意他赶快离开。
“卖了!”何茂才一反往日的暴跳如雷,坐在那裡发愣,“我們被沈一石那狗日的给卖了……改稻为桑黄了……”
“现在不是改稻为桑的事了!”郑泌昌好像跟何茂才互换了個人,他则一反往日的阴沉,這时铁青着脸,大步来回走着,“改稻为桑搞不成,你我大不了罢官坐牢。要是关在淳安的那個井上十四郎捅出了我們的事,你和我都得诛灭九族!”
“那怎么办?”何茂才怔怔地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赶快去,你亲自去,先把人犯押回来。”
何茂才:“胡宗宪都亲自派人去了,我也不准能把人押回来。”
郑泌昌:“只要胡宗宪本人不在,你一個按察使,管一省的刑名,要亲自提押人犯,谁敢拦你!”
何茂才:“那我现在就去。”
郑泌昌:“知道押回来后怎么办嗎?”
何茂才這时镇定了些,想了想:“不能再让他活着。”
郑泌昌:“還有现在关在臬司衙门那十几個倭寇,一個都不能活着。”
“明白。”答着,何茂才就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了,“改稻为桑的事不能就這样黄了。中丞,今年的几十万匹丝绸产不出来,朝廷還得追查,查到毁堤淹田的事,你我也不只是罢官坐牢……”
“我知道!”郑泌昌喝断了他,“都闹成這样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做。”
何茂才:“我去了淳安,你总不能就待在這裡,得去想些办法把后面的事也开始做。”
郑泌昌:“你死了我還活得了嗎?這個时候還起這些疑心!”
“不是起疑心。”何茂才還是赖在门口,“你有什么办法先告诉我点,我心裡也好有底。”
郑泌昌真是无可奈何,狠狠地叹了口气:“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办法是三條。”
“哪三條?”何茂才急问。
郑泌昌:“一條是绳子,一條是毒药,一條是钢刀!哪一條都能把我這條老命结果了。這你放心了吧?”
何茂才立刻折回到椅子边坐下了:“那我還去干什么。”
郑泌昌气得眼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茂才一惊,又起身奔了過去,扶着他:“中丞!中丞!這個时候你可不能倒!”
好一阵子,郑泌昌才悠了過来,虚弱地說道:“听說杨公公已经回来了……你去淳安,我去找杨公公……這還不行?我的祖宗……”
何茂才:“您早告诉我不就行了,這是何苦?”
郑泌昌:“不能耽误了,快去……”
何茂才大声地对外喊道:“来人!”
一個书吏进来了,见状一惊:“中丞大人!”连忙奔過来扶着他。
何茂才站起了:“快去叫郎中。中丞,我走了!”說着大步走了出去。
书吏扶郑泌昌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准备去叫郎中,被郑泌昌虚弱的声音唤住了。
“不用去叫郎中。我现在就去见杨公公。”
杨金水的卧室内摆上了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围着也就坐了五個人。上首坐的杨金水,左右坐着四條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都穿着過膝长的黑衣。从背后看去,每個人的肩都特别宽,腰上被带子一束又显得特别小,黑衣的下摆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這就是被人称为“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据說锦衣卫选人的這三條规矩是在明成祖朱棣时定下的。凡俱备了這三條,第一便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裡以上;第二便是擅跳,两丈高的墙,跃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第三是擅斗,不只是有拳脚兵器功夫,更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最厉害的,据說還有“马功”,就是能七天七晚不坐不躺,两條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七天头上双脚着地還能空手杀死一头狼!
珍馐细肴对他们不管用,這时每人面前摆的是三腿:一條羊腿,一條狗腿,還有一只肥肥的猪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面前是一只斗大的酒坛,上面都贴着一张红纸,一律写着“叁拾年”字样。
杨金水笑着:“到哪儿吃哪儿的东西。浙江就绍兴黄酒好。极品就是這些三十年的女儿红。等闲的人喝一斤也醉了。你们先把各自這一坛十斤喝了。另外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回京时装上船,给京裡锦衣卫的弟兄们也尝尝。”
四個人也笑了,却都不像笑,嘴巴干干地咧开,眼中都還冒着精光。坐在杨金水下首的下首一個锦衣卫问道:“黄酒为什么叫‘女儿红’?”
杨金水:“习俗。绍兴人生下個儿子便要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裡,取名‘状元红’,一埋便十几二十年,說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杨金水下首一個锦衣卫接言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杨金水:“兄弟好见识。”
“我還是不懂。”第一個发问的锦衣卫又說话了,“要是生的儿子沒中状元,這酒岂不可惜了。”
杨金水真笑了:“全国三年也才一個状元。叫這個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另一個锦衣卫答言了:“我也有点不懂。杨公公给我們喝的都是三十年女儿红,难道绍兴人的女儿三十岁都嫁不出去?”
杨金水刚喝了一口酒在嘴裡,一口喷了出来:“等三十年,就为等你们這几個来,好嫁给你们!”說着笑得眼泪也淌了出来。
杨金水下首那個锦衣卫显然是头,对杨金水也十分买账,捧他的场,笑着說道:“三十如狼,配我們正合适!”
另几個锦衣卫见二人如此說笑,受他们感染也放声嘎嘎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瘆人。
笑罢,四人便喝酒吃肉。那锦衣卫的头說上了正题:“来的时候,吕公公都给我們详细說了。该抓谁不该抓谁都听杨公公的。杨公公,什么时候动手,先抓哪几個?”
說到這裡杨金水的笑容收了,脸上浮出了忧色。
四個锦衣卫对望了一眼,那头又问道:“杨公公有什么为难?”
杨金水:“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们了。這回第一個要抓的人是我的搭档。”
“搭档?”几個锦衣卫沒听懂。
杨金水:“按理這個人替宫裡也着实做了些事,可這次鬼蒙了心,趁我在京裡沒回,竟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公然丢皇上的脸!他自己找死,我也沒有办法。”
一個锦衣卫:“他当什么官?”
杨金水:“宫裡给他請了個六品的虚衔,其实什么官职也沒有,杭州的一個丝绸商而已。”
锦衣卫那头:“不是官叫我們抓什么,让杭州府抓了不就得了?”
杨金水:“這個人替织造局当了十几年的差,知道的事太多,到官府去,抖了出来丢宫裡的脸。”
“我明白了。”锦衣卫那头捧起酒坛大喝了一口,“還有谁?”
杨金水:“别的人要等审了這個人才能抓。”
又一道菜上来了,一個大托盘,裡面托着四只大碗,每個碗裡是绣球般大小一個红烧狮子头。送菜的竟是杨金水身边那個贴身随从太监,這时一边笑着将菜放到四人面前,一边凑到杨金水耳边:“干爹,郑泌昌来了。”
杨金水眉一皱:“他知道我回了?”
随从太监:“好像知道。說是有天大的事,一定让干爹见他一面。”
四個锦衣卫都放下了筷子望着杨金水。杨金水沉吟了片刻,站了起来:“迟早要见,看他說什么。几個兄弟慢慢吃喝,我一会儿就回。”
四個锦衣卫站起来,拱手相送。
杨金水满脸堆笑地走进客厅,见郑泌昌就說道:“好耳报!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
郑泌昌站了起来,一身便服,头上却扎了好宽一條带子,脸色灰暗。
“怎么?病了?”杨金水望着他头上那條带子。
郑泌昌:“头疼,一半是受了风,一半是被他们逼的。”
杨金水:“谁敢逼堂堂浙江的巡抚大人?坐,先坐。”說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郑泌昌也跟着坐了下来,不再绕弯,照直說道:“杨公公,沈一石做的事您老知不知道?”
杨金水望着他,知他說的是织造局买田的事,心想此人一定听到了风声,抢着撇清来了,便反问道:“什么事?我刚回,正要找你们来问问這一向情形如何呢。”
郑泌昌:“改稻为桑搞不成了,沈一石把买田的粮都借给淳安建德赈济灾民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
郑泌昌:“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先是跑到淳安借了几十船的粮给那個新来的淳安知县海瑞。接着又跑到建德,把几十船粮借给了新来的建德知县王用汲。再要买田已经沒有粮了。”
杨金水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久缓不過神来。
郑泌昌:“杨公公,都六月中了,桑苗插不下去,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可是定了货的,到时候拿什么卖给西洋?沒有這笔钱,国库裡的亏空拿什么补?到时候不只是内阁,宫裡也得问我的罪。我真是被這個沈一石害惨了!”
“沈一石把粮食借给淳安建德,這個消息可靠嗎?”杨金水望向了他。
“千真万确!”郑泌昌连忙答道,“护粮船都是省裡派去的官军,就是他们回来禀报的。”
杨金水的心一下子乱了。不知道是该喜,還是该忧。龙颜大怒,为的就是因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得亏自己当时不在杭州,又有吕公公护着,才保住了脑袋。现在锦衣卫都来了,就为抓他,事情却突然变得翻了個個。沈一石不但不是去买田,而且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赈灾!宫裡知道了這個事,皇上的面子从上到下都挽回来了,這倒该喜。可自己当时报上去却是不实之词。這怎么說?還有,沈一石为什么這么做?正如郑泌昌所言,沒了粮,田還买不买?改稻为桑岂不打了水漂!
想到這裡,他也想不清了,本能促使他必须抓住别人的把柄,自己才好从這個突变裡脱出身来,很快他便想起了淳安灾民通倭的事,不准這個事便是起因。于是心裡有了点底,便对郑泌昌說道:“事情总有個起因吧?好好的,沈一石怎么会去把粮都赈了?”
郑泌昌:“他做的事都在他心裡,我們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杨公公,得立刻把沈一石叫回来,好好问他。”
见他到這個时候還如此圆滑,杨金水不给面子了:“郑大人,你這话咱家听不懂。沈一石押着粮船去买田,你,還有何大人都亲自在码头上送的。他做什么一点也沒给你们露风?”
“苍天在上!他哪给我們露了半点风啊。”郑泌昌赌咒发誓了。
“那每條船上都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你们也不知道?”杨金水直逼中宫。
郑泌昌听他问到這裡,开始警觉了:“船是织造局的,他们挂什么灯笼可不是我們地方官府可能够管的。”
杨金水心裡好腻歪,也就在這一刻决心要把眼前這個人還有那個沒来的何茂才弄了!当然還得一步一步来,便也装着在想,问道:“那就是他到了淳安遇到什么变故了?”
问到着实处了,郑泌昌却不敢把通倭的事露出来,便假装着在想:“什么变故呢……”
杨金水:“不是說淳安的灾民通倭嗎?原定六月初六杀人,被那個新任的淳安知县按住了,說是有冤情。這個事郑大人也不知道?”
郑泌昌:“這件事我知道。淳安灾民确实向倭寇买粮。那個海瑞是借口沒有口供沒立案卷把這個事顶住了。用意還是要抵制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說不准沈一石也是因为這個事怕激起了民变,才不得已把粮借给了他们。”
“這有点靠谱了。”杨金水拉长了声音,“那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件事,沈一石就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灾民的田?”
郑泌昌一愣:“什么打牌子……這個倒真要好好问问沈一石。”
杨金水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郑大人,郑中丞!我现在跟你实說了。沈一石要是一开始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這摆明了就是往皇上脸上泼脏水!谁的主意?我问不清宫裡会派人来问清楚。要是他一开始就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赈灾,這倒是给皇上的面子上贴了金。可改稻为桑還搞不搞?是谁逼他這么做的?沈一石沒死,我总能问個明白。”
郑泌昌懵了,直到這個时刻他才真正知道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现在看到杨金水這副嘴脸,眼前便又一阵发黑。就這一瞬间,他脑子裡蓦然浮出了高翰文在巡抚衙门大堂倒下去的情景,紧接着自己也像倒柴一样倒了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杨金水开始還惊了一下,接着望向地上的他:“装死!装死也躲不過!
說着撂下郑泌昌,自個又转回了卧室。见杨金水进来,四個锦衣卫又搁下筷子站起了。
“怠慢了。坐,坐。”杨金水招呼着坐了下来。四個锦衣卫也随着又坐下了。
“喝酒,接着喝。”杨金水端起了酒杯,手却在那裡微微颤抖,酒水也从杯子口溢了出来。
锦衣卫都是什么人?立刻就感觉到杨金水气色不对。
锦衣卫那头:“怎么了?姓郑的给公公气受了?”
杨金水慢慢把酒杯又放下了,手禁不住還有些颤抖:“岂止受气,兄弟這一次栽在他们手裡了。”
“什么?”锦衣卫那头听罢将酒坛往桌子上一搁,望着杨金水。
另外三個锦衣卫也都放下了酒坛,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兄弟们這次到浙江来抓人,都是因我向老祖宗告发了他们打着宫裡的牌子贱买灾民的田。大约是听到风声,知道你们来了。现在他们突然耍了個花枪,又将买田的粮借给了受灾的两個县。买田的事沒了,倒变成兄弟我欺了老祖宗,老祖宗又欺了皇上。他们现在沒罪了,总不成让老祖宗向皇上請罪。你们要抓,也只有抓我了。”
四個锦衣卫互相望着,一时不知說什么好,便又都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怔怔地坐在那裡:“皇上和老祖宗把苏宁杭织造這一大摊子事交给了我,为了给皇上和老祖宗分忧,今年我拼死拼活谈成了西洋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沒想遭到他们算计了……”說着,眼角边露出了几滴浊泪。
正在這时,杨金水那個随行太监走进来了:“干爹,那狗日的還躺在那裡装死,一定叫干爹去见他。”
杨金水慢慢望向他:“他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才肯放手?”
那随行太监:“他說,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今天受了干爹的羞辱,他‘士可杀不可辱’。叫干爹给他一個說法。”
杨金水:“无非是要我替他担罪名嘛,你告诉他,叫他干脆派巡抚衙门的兵把我抓去算了……”
“给咱们玩這一套!”锦衣卫那头拍案而起,转望向那随行太监,“姓郑的人在哪裡?”
随行太监:“穿着二品的朝服,躺在客厅裡。”
另外三個锦衣卫也都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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